一
从宴会开始,旁边两人的嘴咀嚼不停,其中一位边吃边熟练地往袖子里藏桃子和点心。对面的人交头接耳,议论纷纷,不时伸长食指指向这边。舞女努力舞动着身姿,努力卖弄着风骚。领舞的眼神没从王身上挪开过。王很开心,眼神没从领舞的身上挪开过。
伯牙啊!伯牙!有什么比为达官贵族弹琴更无聊的呢?舞女别舞了!你们的舞姿衬托不了我的琴声。呵!王倒乐在其中。上大夫拨响最后一个音,双手抚琴,如释重负。
王:“赏。”
士大夫:“此曲甚妙。”
舞女:“上大夫弹得真好。”
听到这些赞赏,伯牙的心中越发郁闷。他自幼识琴谱、通五音,拜成连为师学琴,托、擘、挑、抹、剔、勾、摘、打等技巧无一不精。后来又只身前往东海孤岛,看日月轮回、潮涨潮落的变化,听鸟兽虫鸣、叶落花开的声音,以自然为师,进而悟得琴道。但一场场的宴会后,令他越发疑惑:自己精进琴艺只是为了这些空虚的赞赏?算了!算了!宴会结束,早点回家。
“上大夫,上大夫,您还记得我吗?”伯牙被一阵尖细的声音叫住。这声音不仅尖细,还带着不规则的颤音,像喉咙里卡了痰,更像是拿断齿的锯子锯石头,毫无美感。来人继续说:“我是令堂族叔的表弟的儿子,我们是远亲。”
伯牙想了想,原来是母亲族叔的表弟的儿子,根本不认识。
“仁兄可否到寒舍一叙?”远亲十分热情。
“明日我要返乡探亲,现在必须回去交代事情。贤弟见谅。”
“那真是太可惜了。仁兄刚才技惊四座,令鄙人敬佩不已,原想借机请教一番……”
“下次,下次一定受邀。”
接下来的对话尽是些拍马屁的话和伯牙的敷衍客套话。伯牙很清楚,面前的远亲,一个刚上任不久的下大夫,找自己绝非想请教琴艺那么简单。
回到家,在院子里,一个人坐在池水边。一池从山上引下来的泉水,水里长满去年种下的莲,莲叶片片有芭蕉那么大,池子中央前几天冒出两朵花苞,估计再过半月就能开花。等探亲回来,应该就能看见满池红的、白的、粉的莲花。伯牙拿出丝绸轻轻擦拭瑶琴。怀里的瑶琴并非凡物,是伏羲造的第一把琴,也是人间的第一把琴。凤凰栖息的桐木做的琴面,白虎蹭背的梓木造的琴底,天山雪蚕蚕丝捻的琴弦。这把琴最初是五根弦,文王加了一根,武王加了一根,最终成了伯牙怀中的模样。擦拭它只能用同样是天山雪蚕蚕丝织成的丝绸。伯牙又轻又慢地擦琴,像给初生婴儿擦拭身体一般,从龙龈擦到凤额,从凤舌擦到龈托。他喜欢并享受整个过程。为了这仅有的乐趣不被打扰,伯牙事先吩咐了丫鬟不用为自己准备晚饭,天黑也不用为他掌灯。他完全沉浸在擦琴中,回过神时,夜色已深。今夜天气清朗,月光没有阻挡,庭院格外明亮。有微风,风吹得一丛文竹摇曳。最深的角落也不昏暗,反倒因为晃动的影子而显得生动。
伯牙伸着懒腰,唤来丫鬟拿酒。三杯下肚,全身暖和起来。伯牙眼神迷离,恍惚中看见自己的影子拿过怀中的琴坐在荷叶上弹奏。琴声先是像雨打荷叶声,然后好像荷叶上水珠滑入池水,接着又有红鲤鱼跳出水面搅碎月亮的声音。再来声音消失了,看见嫦娥从月亮上下到院子里,坐在影子旁边,顽皮地想拨乱它弹的弦——伯牙依靠着假山睡去,眼角含着泪,嘴里喃喃自语:“弹得真好……”
二
第二天一早,伯牙带着妻儿和侍从,租了一条船,沿江顺流而下。妻子一进到船里便开始抱怨船夫的不好,觉得船夫搬行李时一直盯着那几个大箱子看,转头吩咐丫鬟看看箱子锁好没。船夫似乎听见妻子所说,进船里讨搬行李钱时面露难色,话里藏着话:“大人,搬行李一文。小人只赚辛苦钱。”船夫从丫鬟手中接过钱币,凑到嘴边吹了吹,说:“这钱干净。”
打发走船夫,伯牙抱着琴去船头坐下。船上的大多数时间,他都在船头度过,看山、弹琴、喝酒,累了就索性趴在船头呼呼大睡。起初,妻子还会叫侍从去叫醒伯牙,慢慢地不管了,有时看见丈夫躺在那,也只是叫人给他披件衣服。妻子每天在船上的生活同在府里没什么区别,上午和丫鬟刺绣,下午就吃点心,不时把孩子叫到跟前要求孩子背诵文章。其实也有变化,妻子无聊时多了一件事:和丫鬟偷偷议论船夫。
大概是在船上的第五天,夜里,睡了一天的伯牙刚醒。他一睁眼就看见一轮弯月悬在眼前。弯月光辉明亮,光辉呈雾状向四周散发。点点星辰没有因为明月有半点失色,格外璀璨,有竞争的姿态。伯牙撑起身子,顺着船头看去,江面波光粼粼,仿佛有无数银鱼随江水涌向天际。船停靠在岸边,于是伯牙索性搬起木板,搭木桥,走上岸。岸边细沙,沙上青草,草随江水舞动。岸边有条小路通往山上,山上长满青松。伯牙沿小路而上,脚下的松针松软,头上的松针在月光中尽显锋芒。到半山腰,发现一块凸出的岩石,站在岩石上,山下的游船、江水、月光、青松尽收眼底。伯牙来了兴致,解下背上的琴,盘腿而坐,演奏起来。
伯牙弹到动情的地方,隐约感觉有人在盯着自己,一走神,弹错一个音。
树后,一个人影急忙走出,说:“大人别紧张,小人只是个路过的樵夫。”
月光下,眼前的樵夫面容黝黑,五官端正,身披蓑笠,背一捆木柴。在伯牙端详他的空档,樵夫将木柴竖靠在树边。伯牙好奇他为什么晚上砍柴?樵夫反问,难道晚上不能砍柴?
“虽然依常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但阁下看那枭却是日出而息、日落而作,昙花日落绽放、日出凋零。它们并没有违背常理,只不过依据的是另一种常理。阁下月下弹琴不正和小人夜里砍柴一样,遵循的是另一种常理。”
伯牙忍俊不禁,心想多么有趣的樵夫,起身作揖:“在下伯牙。敢问阁下尊名?”
樵夫赶忙去扶伯牙,说:“钟子期,一介草民而已。”
聊了几句家常后——“钟兄,听我一曲。”伯牙有意炫耀琴技,十指飞舞,奏出险急霹雳的声音。
子期憋笑:“泰山巍然立在眼前,又仿佛亲眼看见石破天惊的景象。”
伯牙明白他笑的含义,感到羞愧,说:“这首曲子名叫《高山》。”
伯牙收敛气息,轻拨琴弦,将悟得的琴道、过往的心情、今夜的所见所感通过指尖注入琴弦。他感受着琴声外的一切,双目抑制不住流泪,转头看子期,他也流下了泪水。
子期回过神,擦了擦眼泪,连忙道歉:“不好意思。刚才我感觉有一股清泉——冰凉但不寒冷——从胸中流过。这首曲子名叫《流水》吧?”
叫《流水》也可以,反正……伯牙心想。“曲名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曲子里化作音律的东西。”子期说出了伯牙心中所想。伯牙立刻明白,自己需要这个男人,长久以来,自己渴望遇见、努力寻找的正是这个男人。他极力邀请子期到船上一叙。他们喝酒、高歌、弹琴。伯牙跟子期讲官场琐事,子期同伯牙说山林精怪。伯牙说,楚国有两个大夫为争鱼头好吃还是鱼肚好吃,吃鱼头的打死了吃鱼肚的,之前闻所未闻。子期说,乡下老鼠为了争夺地盘,会用油饼引诱对方出洞打架,世界之大无奇不有。伯牙搂着子期说,他不应该当樵夫,应该做官,绝对可以治理好一方土地。子期拍着伯牙肩膀说,他不应该当官,应该做个樵夫,百姓有百姓自己的生息变化,不需要人管……他们越聊越兴奋,弄得瓜果糕点撒一地,案几也被推倒,引来船上其他人。
夫人:“大半夜发什么酒疯!”
侍从:“大人别喝了。”
船夫:“打扫污秽两文,陪偿案几二十文。”
伯牙紧紧抱住案几,他知道自己是彻底醉了。
三
伯牙呼呼大睡,直至船到故里才醒,没来得及与子期道别。返回时,因为船夫的缘故,妻子无论如何也不愿再走水路,只能绕路,伯牙再次错过与钟子期见面的机会。时过一年,伯牙才重新回到熟悉的岸边。这一年里,伯牙对子期思念万分,新编数十首曲子等着弹给子期听,但他并未感觉孤独,因为即使与相知的人相隔千里,即使身旁依然没有能听懂自己琴音的人,但他知道在这世间一处有自己的知音。
这次,伯牙在白天到达地方,阳光正盛,江水被风掀起波浪,山上青松葱郁喜人,不时能听见林间鸟雀的高歌,脚下的松针的依然松软,头顶的松针在阳光下更加大胆地显露锋芒。他沿着小路往山上去,迎面过来一个樵夫,看仔细后是个老人。伯牙拦下樵夫,问:“老人家,您认识钟子期吗?”
“认识。”
“那您知道他家在哪吗?”
“钟子期去年年末病死了,他家被卖个一个杀猪的,就在大街路口……”
死?死!伯牙顿时觉得双腿无力,胸闷气短,眼前漆黑一片,耳朵里都是不知从哪传来的刺耳的声音。过了许久,他终于开口,含糊不清地问钟子期的墓在哪。
“就沿这条路上去,半山腰有块凸出的石头,旁边就是他的坟。”
伯牙思绪万千:子期啊!子期!你为何就离我而去了?老天爷啊!老天爷!你为什么要降病痛到子期身上?多少良贤因病去,奸佞小人好运又长命,因果报应皆放屁!此情此景,我该做些什么?我能做些什么?就让我最后再为你弹一曲吧!
伯牙坐在钟子期的坟前,身形颓废,每弹一个音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弹着弹着唱起来——
高山巍峨啊!有青松为伴;
流水潺潺啊!有金鲤为伴;
弹琴的人与知音的人为伴。
(伯牙的声音越发沙哑低沉,唱到悲伤处,他挑断一根琴弦。)
高山巍峨啊!青松都枯萎了;(挑断一根琴弦。)
流水潺潺啊!金鲤都钓走了;(挑断一根琴弦。)
弹琴的人还在,知音的人去了哪里?(挑断一根琴弦。)
高山崩塌啊!青松化作泥土;(挑断一根琴弦。)
流水堵塞啊!发臭长出蛆虫;(挑断一根琴弦。)
弹琴的人不弹琴了,知音的人在坟里。(挑断一根琴弦。)
一曲终了,琴弦尽断。伯牙突然举起瑶琴,向地上猛地摔去,然后披头散发,踉踉跄跄地下了山……
数月后,又一场宴会结束了。伯牙正准备回家被叫住。
“仁兄,留步。”原来是他母亲的族叔的表哥的儿子。
“有何贵干?”
“最近宴会上怎么不见仁兄用伏羲琴演奏?”
“坏了。”
“坏了?鄙人正好有认识的工匠可以……”
“扔了。”
“扔了?太可惜了。”
“无所谓,弹什么琴不是弹。”
伯牙不再搭话,只静静地听着那个可怜的远亲说些“不用好琴也能奏出好曲”、“至高境界”、“琴仙下凡”的马屁废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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