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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故事 | 油田下有什么

短篇故事 | 油田下有什么

作者: 巴里奥狮Barrios | 来源:发表于2023-04-16 00:33 被阅读0次

    声明: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一)

    大伯去世第二年回乡,我们带着纸钱和香烛,往引向公墓的森林公园旁的小路一直走。大伯其实是小M的大伯,是我岳父的亲哥哥。

    守墓人般的水杉一言不发地立在两侧,树上不时窜出硕大的喜鹊和八哥,像黑色的斗篷,从黑色的烟雾里出现,降到地面上。若道路少拥堵一分,呼啸的车势必将它们碾碎。黑色的鸟在车流的间隙里跳跃,拾取果实和种子,有时候让人觉得它们似乎无惧这机械的奔流。不知道这一点是否与人类共通 - 听说人类也会有一种“自我毁灭倾向”,可以解释为何我们有时候会刻意选择对自己不利、甚至破坏性、灾难性的一条路去走。荣格说这大概是童年创伤所致,不知道这众多的鸟儿在幼年是否曾经从树梢坠落,或其鸟巢因为大杜鹃的拜访,使它们没有得到父母适当的关爱。

    这天空气布满灰尘的景象仿佛清明时节,不远处棕色烟囱上沉降着大团的黑色云块。

    按湖北的习俗,大伯过世前一年回到距离江城二小时车程的油田“认亲”。一路上热情款待有亏曾在有油田工作的大伯。还记得每一餐的各种河鲜,当地特色的油焖大虾,以及用绿豆包裹着藕碎和肉末的“豆饼”,吃前需要煎一煎。不料还不满一年,就听说大伯查出食道癌晚期,某个周五,从江城匆匆乘高铁赶到老家来探望。

    (二)

    那阵公司管理层第三次搞“狼性”,因为高层的变动,管理制度需要又一轮翻天覆地的革新。作为基层主管的我被折腾得够呛,几乎要患上斯德哥尔摩综合征,幸好阅读和写作的习惯让我始终悬在半空中没有无止境下坠,保留了做事情的基本原则。

    上高铁后M拉着我坐到位子上,不一会就觉得困意来袭,半睡半醒之间,眼帘里只剩一点车窗的画面,那里什么都没有,没有春天的油菜花,也没有一望无际的白鹭腾飞的水田,此刻只有无尽连绵的黑色幕布拉满了视野,仿佛一出从不谢幕的格局,舞台上不倦的演员面对着黑压压的观众人群,坐在席位上一言不发,面无表情,每个人都沉浸在自己对情节的想象力,代入太深。

    我又想起江城曾经的大型企业武钢,职业生涯都献给这家企业的叔叔,和江汉油田的大伯一样,都曾经抱着人人艳羡的金饭碗,直到一切变化或早或晚发生。我还记得叔叔内退前,曾经是某分厂的负责人,因为一次事故连带追责,提早退休,虽然拿着不错的退休金,但在知天命之年忽然被退出舞台,那种落寞的心情,多年后浸淫职场的我似乎能了解几分。

    疲倦的大脑为我唤起对钢铁厂事故的想象,融化的金属流体吞没了一位工人的画面。像弱小的鼠蚁被怪物的巨口吞噬,齑粉无存。后来在职场中,许多人选择成为了怪物本身,来换取暂时不被吞噬的命运,当然只是暂时。

    眼前的冶金车间忽然消失不见,无边无际的油田和钻探机也消失不见,这时候我看到巨大的坑洞,这是两千年来冶炼重器和建筑所留下的坑洞,仿佛被抽干的海,而海床下的东西正在浮出水面。而地下的石油在被掘尽之后,连远古巨兽都找不到自己的有机物孑留。什么在托起这些地下的巨大坑洞让大地免于塌陷?

    (三)

    到大伯病房的时候,里里外外都挤满了亲戚和单位同事。

    极度疲惫的我看到他的样子,一股悲伤便不可抑止地涌上来。去年这时候年过七旬的大伯还带着我们到处吃喝,到曹禺公园和博物馆,到章华台遗迹游玩,即便只有我一人对这里的历史表现出兴趣,他也为我讲述这座城市几千年的过往和轶闻。假如人的记忆和思考无法被基因保留下来,那有些故事和历史只能永远被死亡吞噬掉了。

    如今大伯那生动的面庞早已经干枯,确切的说是像在秋末某阵狂风骤起的夜晚过后,落满公园地面、即将华为泥泞的栾树果实,在彻底失去色彩前已经皱成干巴巴的一团(后来在捡骨的时候,看到癌细胞已经将部分骨头变黑)。

    这时候有些亲人走出房间讨论什么,我和小M刚好被人群挤到屋子里面,就顺势留下来多陪陪大伯。明天便要返程。

    小M渴了,我侧下身去够床头柜旁地上的老式开水瓶。水灌得很满,蒸汽从木塞的缝隙里挤出来,在眼镜上留下苍白的雾气。

    在拿起水瓶的瞬间,我留意到病床内侧、床板上面有一些刻画,仿佛是哪个小孩留下的涂鸦。

    细看之下,刻痕并不是出自孩童之手。一定是某种有特殊意义的符号组合。因为这些符号的设计明显不是胡乱涂鸦,而是有一定规律和设计感的。其中一个符号有点像蛾子还是什么。我用手碰了碰,发现有木头毛刺,应该是用什么东西在不久前刻出的,这时候我发现了床头柜上大伯的眼睛,镜框上有一两处明显的划痕,带着一些木屑。

    喝了几口水,我陪着M坐在病床旁发呆。大伯的手一动不动,呼吸极其缓慢,我想,人临终之际的意识是怎样的?不知道大伯昏迷了多久,或许一两天前曾经醒来,并刻了这些符号。我用手机里的adobe系app简单处理了下图像,看起来更清晰:

    其中一个是嵌套的圆形,但有几个圆留有缺口,且缺口与缺口之间以某种角度呼应着。

    另一个则是一个迷宫似的图案,从外部的方形到内里的圆形一笔构成,但每一次转折都是出人意料。

    符号之一是几个相互叠加的三角,我想起去埃及的时候,在热气球上看到几个金字塔连成一线。

    那个像蛾子的符号,更准确来说是一个有着昆虫般膜翅的人形图案。

    ......

    盯着面前圆桌上的水杯发呆,我看着开水里余下的热能将最后一批水分子化为气态,送上半空,仿佛要充分利用锅炉房里的每一分能源。我开始胡思乱想,江城的钢铁厂、这里的油田一定是消耗大量能源的,其中又有多少被浪费掉,假如有某种力量在监控着这些能量,因为这些能量本来自古老的宇宙和生命,当我们浪费这些能量的时候,会被惩罚吗?

    (四)

    那晚我又做了个梦。杯中的蒸汽在眼前放慢,演绎成奇怪的形状,又变成我在大伯房间看到的符号。

    旧工业区的老式国营酒店空旷而安静,而我在睡眠之际仿佛能听到远处传来的轰鸣声,巨大的、粗糙的机器在震动大地,用钻头刺入地心的深处......而在地下的巨洞里,又什么东西被唤醒了,不,或许他本来就是醒着的,只是被这些人类的声音打扰到了,于是,在黑色的海洋边,在群星的照应下,巨大的形状开始伸展,用低沉的吼叫,无法用任何兽类声音来形容的叫声来回应这种人类周期性的扰动。

    巨大的生物比我们所理解的任何生物、物件或历史还要古老许多,甚至比”古老“这个词蕴含和外延出的意义还要古老许多许多。他的时间本来比我们慢太多,但当我们的文明数千年来一次一次扰动,这种频率还是影响到了他。

    我看到巨大生物的背后,在黑色海洋中心的一座小岛上,有一座甲壳动物形状的城堡,城堡顶端似乎站着几个人,其中一个将脸转向我,隔着无数时空、隔着无数距离,我顿时看清楚了他的面孔......

    那是大伯。

    我不害怕。

    (五)

    返程的高铁在次日傍晚。第二天中午我们和亲戚一起在乡下聚餐,祖屋所在的潜熊村,便面对着一望无际的江汉油田。

    由于农村和镇上都结婚较早,年龄错开的我和M似乎找不到辈分不远且可以搭上话的同龄亲戚。

    大伯的长子劲松在文化局工作。我吃完午饭从屋里出来,看到他在院子里抽烟,四周空旷,亲戚要么在打麻将,要么还没下饭局,或者在闲聊城里乡下的八卦。我想起过年那会这里做年饭的情景,院子里的人和东西都是满满当当,大伯带几个小孩去镇上买烟花,不由湿润了眼眶。

    劲松递烟过来。这里的人也十分热情,我曾经不太理解为什么每次我谢绝之后,烟还是会一次次递上来,现在想这大概是热情的表达。

    我说,“劲松哥,我不抽烟,不用了。”

    劲松哥说,“你爱人和我爸很亲近,小时候她亲爸做生意太忙,很多事情就是你大伯在顾着,所以这次回来,我看她也挺难过。”

    我说,“是的,小M应该给我讲老家和大伯的事情,多少感染到了我。我前几次回来,大伯也非常热情,我印象很深,尤其是带我去这里古迹,他都如数家珍一件件给我讲,让我想到了我过世十几年的爷爷。”

    聊了一会,劲松哥也抽完了半包黄鹤楼1916,给我讲起大伯退休那会的事情。

    “你大伯退休不久,大概七八年前,那会有一个东部某直辖市的公司来接管油田的部分部门,也包括大伯所负责的单位,那年正赶上市里的人事调动,所以也导致江汉油田这边在公司合并上没什么话语权,于是大伯几乎交出了所有的管理工作。那时候他心情很差,尽管已经过了退休年龄,从没想到以这种屈辱的方式离开。”

    劲松哥继续抽剩下的半包,继续讲,

    “除了一件事,退休大概半年,他们又找上了你大伯。”

    我说,“姜还是老的辣。毕竟要接管这么多人和事,新班子也需要一些交接和适应吧。”

    劲松哥表情似乎严重了一些,但他把面孔转向了油田那边,我只能看到侧脸,他继续说,

    “这件事情比较特殊。你不要觉得我接下来讲的事情鬼扯和封建迷信就好。由于旧油井的枯竭,油田目前还在不断钻探和开凿新井,那年他们在某个新井上遇到了麻烦,你知道那种磕头机吗,就是游梁式抽油机,看起来很搞笑那种,里面的部件都是非常扎实,通过机械协同和活塞运动源源不断把石油从地底下抽上来。

    这个新井的抽油机统一都在半夜发生故障,工程师去查看,发现抽上来的不是石油,而是一种混合的黑色物质,将机器阻塞,甚至无法修理,几台磕头机因此报废。

    工程师研究和分析了这些物质,发现里面混合有黑色的土壤,还有一些东西不像是死的,包括一些生物的碎片:鳞片、牙齿......你要知道石油采自三四千米的地下,工人们听说从地底下采出了鳞片和牙齿,不少便不干了,当地人更直接,纷纷罢工。

    新领导们听说你大伯曾经遇到过这种事情。便打听当时的情况,最后几位江浙来的领导拎着各种营养品去家里找大伯,希望大伯能帮忙......”

    还没说完,又有些亲戚过来,小M跟劲松哥道歉,拉着我到了里屋。而我还沉浸在刚才的叙述里。

    (六)

    高铁行驶前我给劲松哥发了消息,等他把故事讲完。文化局晚上有活动,他大概很晚才有时间码字给我。

    在经过油田的时候,车厢发生微微震动,我坐过无数次高铁动车,从来没经历过这样的情形,不免有些紧张。

    转头看小M,她已经吓得有些发抖。震动是如此强烈,以致行李架上的较小包裹,有些被甩下来,乘务员赶紧过来安抚乘客和检查安全。

    车厢里的灯也开始一闪一闪,空调已经完全不起作用了。前一晚梦里,地底下巨大的回声这时候仿佛又响彻耳廓。

    慌乱下我打开手机补充光线,手机屏幕上正好是我在上车后才翻看过的前一天的照片,确切来说是那张病床上画下的符号。

    因为车厢灯光闪烁,昏暗里手机因为设置到自适应亮度,这时候屏幕亮度最大,刚好映射到车窗上,将照片里的符号投射得巨大,覆盖了整面全景车窗,像是窗外有人一笔一划地刻在车窗上。

    车窗外应该是无穷尽的黑暗,而此刻我却看到那群星璀璨下黑色的海,孤岛上甲壳城堡上熟悉的面孔。

    城堡上投下巨大的锁链,锁链上牵系着黑色的锚,无数锁链像流星坠落一样被投下黑色的海水,海水开始搅动。

    ......

    这时候小M拉住我,把我拉回现实,我才意识到震动消失了。一切都恢复平静。车厢里还有几位乘客惊魂未定,整理着情绪和掉落的物品。

    (七)

    回到江城后,我查询到江汉油田有轻微地震,持续不久,震级不高,没有伤亡。

    夜里大概1点,我收到劲松哥的消息,续完故事余下的部分:

    “我爸是个情绪化的人,但在这件事上他不得不保持冷静,因为这件事非同一般。油田当地有不少东北来的家属,以前发生过类似事情时,有些人试过用萨满的方式来驱鬼,没什么效果。当地也有迷信的民众,请长春观的道士,归元寺的和尚来做法。

    我爸去了油田的事故现场,看了看容器里漂浮的黑色土壤和巨大鳞片、牙齿,然后给领导提了要求,需要在地上挖几十个浅坑,连成一片,连成一个小人工湖,但遗留一些坑与坑之际的肤浅水道。且在坑里注入黄酒,然后他来完成最后一步。

    领导最初听到要求当然是愕然的,但无论如何,眼下没有其他解决的办法和解决问题的人,他们答应了你大伯的要求,连夜安排工人施工,在地下挖掘人工湖,并收集附近镇上的所有黄酒,由于要求的坑非常浅,黄酒在稀释后也差不多够用。几天后终于完成。

    最后我爸把挖出来的鳞片和牙齿,洗净过后,都投到最小的那个坑里。

    然后在地上写了一串符号,听说都是看起来很奇怪的符号,有些是几何形状,有些是抽象图形,有些令人联想到‘鸟人’,但你大伯写起来如行云流水,像书法一样。

    写完符号后,湖面弥漫一股酒香,这之后大地开始微微颤动,工人们看到之前挖掘出的黑色土壤开始自己移动,向挖出的人工湖里流动,而且越来越多,而湖水都开始搅动起来,仿佛有些爬行类动物的尾巴还是头颅探出来再寻找遗失的部分,然而黑色的土壤自动增殖,将这些坑一点一点全部覆盖。最后我爸在投过鳞片和牙齿的坑里点火,加入更多的酒精灼烧。

    听说之后一切便恢复了正常。”

    不用再次确认,我已经知道大伯画的符号是什么样子。

    (八)

    最后一次梦到大伯是在上一次回乡之后,我们又住在油田附近的酒店。

    黑色海面上的甲壳城堡,大伯对我说了什么,我记不起来。

    他在我掌心划了一些符号,我还认得一二。

    后来劲松哥对我说,油田的底下曾经是云梦泽的湖泊,在远古的时候不知道是大禹还是更早的神灵,曾经和云梦泽早期的居民飞蛇族交战,他们利用能自我繁衍的黑色息土,让飞蛇无法飞行,且窒息致死。但飞蛇族也是远古神灵的子嗣,他们中也有那些永远不会死亡的更古老的生命,他们在地下一直等待着复苏,那些石油钻探出的碎片便是他们的军队,只要有更多的碎片,飞蛇或许能在地表重生。

    而大伯符号便是锁住他们的咒语,让这些生物无法复生的关键。我爸也很少跟我讲这些事情,我是在他的日记里翻到这些符号的可能来源。当大禹和其他的神灵疲惫于和巨兽的战争,操劳于人类无止尽的需求,便把自己力量的一部分化为这些符号,并教给少数人类。

    我又打开手机去看那张照片,但手机提示云服务故障,我开始觉得这应该是常见的故障,不久便会恢复。

    而网络和数据都完全恢复后,这张照片已经无法在云上找到,咨询客服后的回答也是抱歉,这是万分之一的意外故障。

    此刻我的手机上只留有一张模糊不清的图片。

    我没有去那个医院和那张病床重新去找原始的刻痕,某个宇宙的我也许希望他们失传,也许希望油田下有什么东西能喷薄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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