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云海清清
树叶黄了,落了,风更冷了,渭北平原上一片萧瑟,涌动的渭河水此刻安静的像是一位久经跋涉的老者,面向灰蒙蒙的天空,低声的哭泣着。从光秃秃的树林里窜出几只鸟来,似乎想要打破这严冬到来的沉寂,猛然鸣叫几声,冲入云霄,平原上突然多了几许生气。仿佛在生命里注入了新的活力,冬天来了,总会等到春天。
我八年前在西北四监做狱警的时候,每天都会迎接不同的犯人,看着形形色色的人世间最丑恶的面目在这里被划上一个个清晰的标志,偶尔也会在监狱的大院里击毙一些人,他们身上隐藏着人性中最凶残的一面,他们对我们不屑的态度和讥笑的口吻,往往令我对这群人厌恶至极。然而1982年夏天的一个早晨,监狱里送来一个年轻的姑娘,在这个几乎都是男囚的人间地狱里,这个美丽女人的出现就像是黑夜里的月亮一样鲜明,她就是姚雪铃,一个杀人犯,被单独地关在了一间牢房里,我看见她的时候,她低下头,偶尔抬起眼神,眼睛里充满了忧伤和祈求,完全不像是一个杀人犯。
姚雪铃就住在这个镇上,说起来那已经是将近十年前的事了。她整整在镇上的监狱里待了八年,这期间奶奶去世了,她的唯一的家也没了,奶奶还曾经去探望过她几次,一次比一次苍老。
姚雪铃生的挺美,只是眼珠颜色看起来比较浅,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她是个哑巴。所以认识的人也就很少,再加上她说起话来咿咿呀呀地比划着,大部分老少娘们都不愿意和她打交道。
雪玲虽然是个哑巴,可是她的出身却似乎隐藏着一些秘密,镇上的大部分人都知道这一老一少很早就搬来了,奶奶以前听说是个中学校长,却因为一些政治问题被下放到了这里,只当了一个语文老师。那时候的雪玲四五岁左右的样子,很懂事,和奶奶一起住在学校的教工宿舍。奶奶很少说话,可是雪玲清楚地知道自己的父母都是因为这个问题才离开她的,奶奶说他们去了遥远的地方,很难再回来了。一些闲来无事的人也曾经打听过姑娘为啥会成了哑巴,只说是生下来便是如此。
这个镇上也没什么特色,唯一值得炫耀的就是在镇的西南边有一座省里最大的监狱,西北四监,村民们经常会议论着最近谁谁犯了什么错,被枪毙了,或者有人还说自己听到了枪声和囚犯临死前的呼喊声,那种凄厉的声音让整个镇子像是笼罩在一个巨大的雾霾里。
可是有一回,一个村民气喘吁吁地跑回来说,真有一个囚犯越狱了,已经被击毙在路上了,鲜血溅了一地,眼珠子都要迸出来了。大伙还没有来得及去看,尸体已经被运走了。于是,日日夜夜在镇子的夜幕里就回荡着那个悲戚戚的哀怨声。
也不知道为什么,奶奶从来不愿提起任何和监狱有关的事情,大概怕吓着了雪铃。可是明眼的人都看得出来,奶奶第一次听到别人说那个监狱的时候,手就不停地抖,甚至把教案滑下来都不知道,还是一个好心的女学生帮她捡起来的,她拿起教案就马上离开了。
奶奶很早就开始教雪铃知识,可是到了真正入学的年龄,雪铃还是没能上学,后来辗转到这个镇上的时候,村支部书记却认为这孩子是个哑巴,不同意她正式入校学习,虽然奶奶也曾经向省里反映了一下自己的情况,可是不知因何缘故写去的材料都被退回来了。后来奶奶甚至请假堵在了省委办公室的门口,可是这件事一直没有落实,到处都像踢皮球似的推来推去,所有的中小学也都因为她是个哑巴而拒收。
一直到了雪铃十六岁,按道理也该上高中了,再过一两年也就考大学了,雪铃每天都发愁,不知道自己该去干点什么。这时候的中国已经出现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改革的春风已经吹遍了整个大江南北,一些个体户已经悄悄地在镇上落地生根了,大街上流行着迪斯科和一些小酒吧,一些穿着喇叭裤的油头粉面的年轻人嘴里骂着他妈的,流窜在街头巷尾。那个令公社社员们自豪而又恐惧的监狱里似乎安静了好长时间,也听说一些重要的是政治犯被释放或者枪毙,或者迁到中央去了。人们在茶余饭后开始嘟哝着那些已经死了的,还有即将死去的或者已经重生的大人物,偶尔还有年老的制止年轻的,怕社会再发生新的变革,还是把嘴巴关紧的好,可是后来的事实证明了,那些敢于出头的弄潮儿是对的,尽管在当初的几年里那些奸商们还被先人们骂的狗血喷头,整日里提心吊胆地害怕换了天,可眼瞅着日子一天天过了,该咋样还咋样,于是就愈发大胆起来。
雪铃显然长大了,奶奶那时候也老了,本来打算着回城去,可是这里流着自己亲人的血,她想一想就伤心。学校的教工宿舍也开始翻新了,门和窗被漆成了深红色,椅子也漆成了深红色,重新给职工钉了新床板,发了脸盆架子,枕巾窗帘之类的东西。那时候的雪铃大概已经知道了父母的去向,她曾经在某个黄昏,独自一人在监狱紧闭的大门前站了很久,被门外的持枪警卫怀疑她有劫狱可能,还打算向上级领导汇报情况,可那次以后,雪铃就没有在监狱门口再出现过。姚雪铃想起以前听到过的一些故事,甚至在某个晚上醒来的时候还会听到的某种响声,都让她怀疑那是父母的声音,他们就是在这里,一定是的。她的这种状况让奶奶担心了很久……
姚雪玲对我来说是个谜,不管是她不为人知的身世,还是她身上所带有的某些特异功能,都令我对她充满了好奇。甚至于在八年后,雪铃用这种奇异的功力治好了我的病的时候,我仍然觉得不可思议。镇上几乎没有人见过她的这个本领,她也很少展示出来。只是有一次,奶奶上完课去劳动的时候才突然发现了孙女的这个本事。奶奶用镰刀把脚的大拇指割得快要断了,破旧的布鞋被血水浸湿了,在一旁帮忙的雪铃见状吓了一跳,她赶紧用自己的双手捂住了流血的地方,可是奇迹就那样发生了,奶奶的脚不疼了,马上止血了,长住了,可是雪玲的手臂却像充了气一样,越来越肿,越来越大,越来越黑,好像里面灌满了墨汁,奶奶从来也没见过这种阵势,她想带孙女去找村卫生所,可是怕大家误认为雪铃中了妖术,迟疑之下,她用镰刀划开了雪铃发黑的手臂,一下子,黑色的水从里面喷了出来,好像还有许多小毛刺在里面,很快,她的胳膊瘪下去了,除了刚才割开的伤口,几乎和之前一样。雪铃和奶奶回家的时候,各自揣着心思,奶奶怕这件事会让雪玲的日子会更不好过,可是谁知道呢,雪铃只是个哑巴,她连自己的病都治不了,这说来也真是很奇怪。
雪铃似乎越来越美了,十六岁正是花一般的年龄,这跟说不说话没有关系,到了该这样的年纪自然就会这样,雪铃自然也不列外,她好像不记得自己是个哑巴,也不记得自己和别人有什么不一样。
雪铃八年前的那个下午就是像现在这样坐在奶奶宿舍的办公桌前,半倚着那把已经嘎吱作响的破旧红漆木椅子上,上面还铺了一张奶奶熬夜做的旧垫子,有一些碎花和补丁。对着的窗户破了几块玻璃,用木板钉了起来,天蓝色的窗帘印了几个鲜红的大字,某某小学字样,对面住着的老师偶尔也会把门打开,但是年轻男女的窃窃私语总是在有些隐蔽的阴影里,雪铃有意无意也会听到里面传出来的一些细碎声,似乎这些也有些吸引她。奶奶经常会在白天把门打开,这样房间里才会显得亮堂一些。
雪铃是没有开灯的,门缝里透出来的阳光似乎正调皮地搜寻着姑娘的身影,蹑手蹑脚地移动着自己的脚步,初春的气息紧紧地绕着整个村庄,把门外杨柳树上的叶子晕染的无比娇媚。奶奶出去了,并没有说去哪里,也许隔上一段日子奶奶就会这样默默无声地走出去,然后又悄无声息地回到这里,奶奶说自己习惯了村庄的炊烟袅袅,习惯了村庄的鸡犬相闻,反而对于回去了几次的大城市的车水马龙感觉到茫然无措,那里似乎已经没有了她的容身之所。
雪铃突然很想出去走走,她很少独自一个人出去,也可能因为她觉得自己是个哑巴,比较自卑,也可能她喜欢陪着奶奶一起出去。雪铃想着就留了张字条给奶奶,奶奶,我出去走走,一会就回来,你不用担心我。
姚雪铃就这样走出了家门,她锁好了门,甚至还特意在头上扎了一个蝴蝶结,看起来她和常人无异,临走出校门的时候,她碰到了学校里瘸了腿的张红林老师,他呆呆地看了她一会,眼神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光芒,只是这个人已经三十出头了,却因为瘸腿的原因总是讨不上老婆,雪铃没有多想,她只是当作一个外人,甚至有些同情这个男人,可是也不知道人家会怎么想,她也只是一个哑巴而已。
也就是这样,她走出了校门,走进了大自然,她感觉美极了,舒畅极了,满眼里都是新绿,这些都让她快乐,都让她有种想大声歌唱得冲动,也许她的人生中还没有几次能让她有这种想法,可是随之发出来的却是咿咿呀呀的难听的嗓音,她有些沮丧,甚至慢慢开始绝望起来,她这样一个哑巴到底可以做什么,也许不会有人会关注她,关心她,甚或是爱上她。但愿一切都会好起来,自己和奶奶在那样艰难的日子不也走过来了吗?雪铃就是这样宽慰着自己,她甚至憧憬着自己将会有一个好工作,这些都是后话,暂且不提,总之,姚雪铃就认为自己应该快乐地和奶奶生活下去,她加快了脚步,最后小跑了起来,那条横贯几省的大河就呈现在她眼前了,看起来波涛汹涌,河沿上由于常年被冲刷,也没有人愿意把粮食种在这里白白浪费,远处的麦田绿油油的,饥渴地吮吸着大地的甘露,一间破破烂烂的茅草棚不知道何人搭在这里,好像一个守望远方的老人,银须银发,孤孤单单。这让雪铃想到了奶奶,可是奶奶还有什么守望,她的父母已经不在了,她什么也帮不上奶奶,却让奶奶为她的事操碎了心。
不知道河岸下有个人蹲在那做什么,也许是和自己一样的人,姚雪铃这样想着,她觉得那个背影很熟悉,可是一时却又想不起来。她不想去想,她情愿掏空了脑袋,从此装满所有的快乐在里面,她只是这么简单地走在这里,也不再去管别的人。
那个人站了起来,捡了一个小石子,急速用力地掷了出去,在水面上形成了许多个漂亮的涟漪。这是一个四十多岁的老男人,身材矮小,粗壮,细细的单眼皮和略歪着的鼻梁显示着他的内心世界,手上由于常年吸烟被熏得焦黄,他显然也在跟随着社会的变迁,紧臀的喇叭裤让他看起来更加的矮,一件脏不拉西的西装直接套在蓝色的汗衫上,他站身的一刹那瞥见了正斜坐在不远处的那个哑巴姑娘。嘴里讥骂着一些难听话,这个老男人开始假装上了岸,慢慢地,一点一点地,躲避着姚雪铃的视线,也许他根本不用去躲避,姚雪铃此时正微微闭着眼睛,任凭柔柔的风抚摸她的脸,倾听河水在她脚下缓缓淌过。
如果十几年后,姚雪铃知道自己会因为这次出行而命运变得更加多桀,她一定不会独自出来,也一定不会来到这个人烟稀少的地方。可是那个老男人靠近了姚雪铃,不等她反应过来,他那双有着怪异气味的大手就捂住了她的嘴巴,姚雪铃的潜意识里已经意识到了,可是她太慢了,她现在只有睁着一双大眼睛,咿咿呀呀大声喊着,身体不断地挣扎。那双让她恶心的大手像是一把钳子,捏的她的身体生疼,她无法呼吸,无法疼痛,默默地流着泪,任凭他撕裂她身体最深处的疼痛,摧毁了她少女时代最美的梦。
那个男人似乎有些累了,他像一只已经吃饱的饿狗,急匆匆地逃离了。在干净的被水冲刷过的鹅卵石上,那一摊猩红显得有些醒目,然而这必将随着时间的流逝而被永远地洗去,从此不留下一点痕迹。
奶奶找到姚雪铃的时候,已是八年前的那个晚上了,那一天似乎晚的太多了,太阳迟迟不愿落下山去。姚雪铃绝望地坐在茅草棚里,孤零零地,捂着自己被撕烂的衣服,渴望着奶奶能在此时找到自己,甚至她也想到了死,可是奶奶怎么办,如果自己死了,她们这个家就真的完了。
奶奶真的找到她了,她一句话也没说,只是默默地把自己的外衣脱下来,披在了孙女的身上,两人就这样一路无语,可是姚雪铃那时却听到了奶奶轻轻的啜泣声,这位坚强的老人怎么也不会想到他们家族以后的命运竟会和这座令她悲痛欲绝的监狱又一次交织在了一起。
她们回到宿舍的时候,已经很晚了,学校的大门已经锁上了,看门的老大爷在门房里哈欠连天,听到敲门声才极不情愿的披了件夹衣开了门,边数落着,边打着喷嚏。远处的树影下似乎有一个人,也许不是人,没有灯,只有月光,还有花圃的栅栏,两人并没有多想,这一夜的床是冰冷的,怎么也没办法暖热,就像她们的心情一样,冰冷到了零下几点。
直到第二天黄昏,雪铃一直没有出门,奶奶那时候也无心去上课,干脆请了假,守在孙女旁边,她用心地照顾着孙女的生活起居,寸步不离,天黑的时候,张红林突然来了,他似乎刚刚喝了点酒,脸色泛红,他敲了敲门,不等雪铃的奶奶去开门,他用那条瘸了的腿架在门框上,径自推了门进来,看了看靠在枕头上痴呆呆的雪铃,他撩起了自己洗的发白的中山装,坐在了靠门的一张马扎子上,他开始毕老师长毕老师短地叫了起来,言谈间是请求雪铃的奶奶将自己的孙女许配给他做妻子,雪玲的奶奶自然是气的怒斥这个无耻之徒,怒斥他落井下石,她毫不客气地强行将他推出了门外。不料这张红林走出门的时候,撂下一句狠话,自己做的苟且之事,以为谁不知道,总有一天你会哭着让你孙女嫁给我。
很快,在学校的教工之间就开始流传着一些闲言碎语,那时候人们的思想刚刚开始自由,也不像现在这么开放,摊上这样的事情,奶奶和雪铃都觉得没脸见人,再加上学校是个清静之地,最后奶奶决定带着孙女回城,找她的弟弟去,可是茫茫人海,那个失散多年的弟弟到底在哪里,她也说不准。奶奶的愁云被雪铃看在了眼里。当俩人即日准备动身回省城的时候,雪铃突然改变了主意,她告诉奶奶,自己决定嫁给张红林。
奶奶心想着孙女可能怕自己难做,所以坚决不同意,可是雪铃却心意已决,她需要有一个坚实的臂膀来保护自己和奶奶,可是那时的张红林根本不能为任何事负责,他只是一个穷教书匠,瘸了腿的,甚至讨不到媳妇,他所有的自私冷漠和欲望都在这个时候被激发出来了,一个中年的女老师,把张红林喊了过来,说毕老师有事找他商量,张红林意识到这事成了,他满心欢喜,甚至整了整自己的衣衫,那条瘸腿似乎也不是那么瘸了。
毕老师的宿舍里,雪铃显然经过了精心打扮,浅粉色的线衣和一件花格子衬衫,浅蓝色的长裤配着一双灰布鞋,里面露出桃红色的袜子。奶奶表情严肃地坐在靠窗的椅子上,她要张红林做出一些承诺,这些她已经罗列了出来,只需要那个男人签字就可以了,张红林那时仔仔细细看了一遍,很快就同意了,于是这事就定了下来。
张红林在八年后和我见面的时候,都能清清楚楚记得那张单子上罗列的东西:1,一定会对雪铃好并尊重她2,负责给雪铃找个工作3,要买一台洗衣机和一辆自行车还有一台电视机4,要正式提亲,择日迎娶5,要有一个新房
于是仓促照了结婚照,领了证,不几日就有人上门提亲了,很快在吹吹打打的花鼓声中,雪铃成为了新娘子,接亲的队伍其实也不短,挡在门口的新郎新剪了发型,胡子也刮得干干净净,再加上一身灰黑色的西装,人显得年轻了,也有那么些英俊和男人气概,尽管那条瘸腿还在。就这样,在喧闹声中,俩人被送入了洞房,那张红林虽然年龄摆在那,可到底也是一个老师,作风上还是把得住关的,这些年他从来没有和任何女人亲近过, 面对这样一个如花似玉的年轻女人,他真的按耐不住了,尽管这个女人曾经和别人……尽管她是个哑巴,可是,如果不是这个原因,他怎么能如此轻易就成了这门亲事,何况她美丽,清秀,是个男人都会忍不住。
新房虽然很破,只是简单布置了一下,但是也算能住,窗台上大红的喜字像是要烧掉一个人的心,雪铃呆呆地望着它出神,她生怕自己一走神那张纸就会飞了,可是心思却不在这里。等到那个瘸腿的男人进来的时候,她像一只受惊的小鹿,看着他一步步靠近自己,那条腿在昏暗的灯光里显得那么丑陋,甚至他的脸也像是被扭曲了,他一点点,像那个男人一样靠近她,开始抚摸她,她无法抑制地大叫了起来,开始疯狂地冲到了门外,一路狂奔而去。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终于累了,停了下来,坐在路边的石阶上大口喘着气。昏黄的街边的灯光的映衬下,月亮似乎也变成了昏黄色,斑斑驳驳的暗影里似乎还藏着一些更加深不可测的厄运。(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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