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精

认识林是一次意外。那天晚上他不小心把电话错打给了我。原以为就到此为止了，谁料到他竟厚着脸皮说：“美女，这也是缘分啊！”我笑了。那天晚上我们聊得很愉快，他说他是画家，最喜林风眠的画。还邀我一起去看画展。我也笑着一并应允了。

后来的时日里，我们联系甚密。他说他要来我的城市。虚假的东西就像魂魄一样，是最忌讳见光的。我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勇气。见了他，在咖啡厅，他坐在我的对面，清瘦，酒红色的头发，眼睛很亮，不知是不是里面藏了一大把蜡烛。他也看我，看后认真的说：“妖精，你是从林风眠画里走出的女子。”我抬头看他，与他目光相撞后又急急地躲开。

我们去了公园，坐在台阶上看莲和红白相间的游鱼，还有偶尔从天空中跌落下来的风筝。第二天他便要走，清晨我坐在床上看他刷牙，他扭头问我："妖精，你要不要和我一起走？”我没有说话。

他走到我身边，不依不饶的说：“和我一起走吧。”他用力地拥抱着我，我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烟草香。

“可是我不喜欢抽烟的男人。”

他反驳我:"不抽烟的还是男人么。”

我推开了他，把窗帘拉开，热烈的阳光从每个角落汇合在一起，直逼我的眼睛。是的，我应该清醒了。

他送给了我一个木制的盒子，盒子顶部是他手绘的仕女图，还有浓墨重彩的牡丹，我说我不喜欢太讲究的东西，简单一点就好，比如说感情。他把我的袖子挽起，狠狠的咬我的手臂。他说：“好。妖精，这排牙印消失的那一天，我就会忘记你。”我看到他眼里的星光一点点暗下去。那一刻，竟有些难过。在他走后的每一天，我都要重复着做一件事，依照着他咬过的手臂的轮廓，像他那样狠狠的咬下去。我不想让牙印消失，我不想他这么快就忘记我。

我打开了他送我的那个盒子，里面有一封信：

“亲爱的妖精，想必你不认识我吧，但是我认识你哦。读过你写的许多书，觉得你是一株不需要阳光就能生长的阴暗植物。可是我想要给你阳光。并不是我打错了电话给你。我好希望以后你的每一本书，插画都是我画的。我爱你。跟我走吧。”

我的心里一阵温热。回想起这如烟花般美丽而短暂的过往，原本仅以为它是个插曲，却不小心让它喂养了我整份爱情。我想我是爱上他了。

有电话在响，是他。这是分别后他打的第一通电话。

“你是妖精吗，我是林的女朋友。他已经什么都跟我讲了。我们在一起了七年，我为他放弃了学业，拒绝了更优秀的男人，和家人闹翻，为他流过孩子。他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没有人比我更清楚。你以为你使点小伎俩就能把他勾走？告诉你，你没戏。我就算是挖地三尺也要把你揪出来。“我挂断了电话，瘫在了地上。这是梦吗，可是为什么我能明显地感觉到心痛呢。我赤着脚下了楼，长发像海藻一样纠缠。我点燃了一支烟，呆呆的看它燃尽，然后在脚踝上烙下去，真好，竟有一种凛冽的疼痛。可比起爱情的疼痛，这又算的了什么呢。

他来找我，连夜的火车，谁说的，一个谎言要用一百个谎言去圆。想必他很焦灼的想要解释吧。可是，解释有什么用呢，不过是亡羊补牢罢了。我去接了他，在车站，我一眼便看见了他，蓝衣蓝裤，不知为何，我竟有些心疼他。我告诉他；“说什么都好，但是不要向我解释什么，千万不要。你不欠我的。”他捧起我的脸，有泪滴在我的脸颊。

我带他去了我家，我们终日躺在一起看书画画。好像之前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他画我们去过的公园，画莲花，风筝，一气呵成。但他不画我，他说画画是为了纪念遗失的美好，而我们的美好，不会遗失。有时他会从背后突然抱我，轻轻喊我：“妖精，妖精，我带你走，好吗。”我说好。他笑了，很灿烂。

去平遥吧。想去那里看看古城墙。真的去了。看着他坐在我的身边，以为这就是一辈子了。我问他:“我可以有一个小孩吗？”他点点头，握住我的手兴奋的说我们的孩子一定很棒。多好，有爱自己的人，有自己的孩子，这样的生活多么美好。在平遥古城下，我替他照了一张照片，逆光。他在阳光下，像一朵柔软的云。天很热，他说买水给我喝。我站在古墙头，看着太阳的光芒一圈一圈的变暗，却始终没有等到他。最后我收到了他的短信：“妖精，对不起，见见得了忧郁症，我没有办法不管不顾。我没有办法，对不起。我爱你。”

我把孩子生了下来。他长得实在是太像林了。眉宇间全是他的影子。我依旧靠写字为生，搬去了山西。有时会想他，想起他哭红了眼睛告诉我说：“见见跟了我七年，只要我不和她在一起，她就会残忍的伤害自己。我好累。妖精，可是我没办法。”林，我从来都没有怪过你，因为我爱你。你已赐我了最好的礼物。足够了。

后来,我的生活渐趋平静,这个城市里不乏善良热情的人,他们趁到我家作客的间隙,边打毛衣边旁敲侧击的问我想找个什么样的男人,也会接到推销自己的陌生电话。也赴过男人的约会,我没有想过会和他们以后怎样怎样,但我享受这样的时光。起码我可以假装自己是在恋爱着的。

林送的盒子已经开始掉漆,有次我竟发疯一般,把它泡在了蓝色钢笔水里,又一手托着洗到一半的头发,一手把它从水里捞了出来。你尝过思念的滋味吗?就像是在高速公路上失控的车辆，无法自控。更何况,有一个和他长相相似的小男孩,正在以惊人的生命力成长着。

多年后的夜,雨水长驱直入,把经常饥渴的城市泡成了一块松软的水果蛋糕,我在灯下给孩子读安徒生童话,这个小家伙很缠人,每天晚上都会抱着故事书,扭着小屁股,像泥鳅一样钻进我的被窝:"妈妈不能睡,还没有给宝宝讲故事呢。"

好像是在梦里,听到了电话声,我握着听筒,里面沉默了好久,然后听到了熟悉的声音隔着岁月的距离渗进我的耳朵里:"妖精,你还好吗?"是梦吧,但是脸上为什么会有泪。我摸黑走进了客厅喝了一大杯水,雨水还在倾灌这个城市,我坐在窗前,看见一辆辆汽车就像是帆船一样浮在公路上 。第二天清晨,我听到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我按灭了烟去开门,一夜未眠,我就像被女鬼抽干了血,形容邋遢,精神恍惚,打开门的一瞬,我僵住了,林立在我的面前,带着遥远而又逼近的气息。重逢的这一刻,我曾幻想过多少场景。可是又是多么畏怯的不敢想象会有重逢的时候。

我近乎狼狈的请他进了房间,我说：“你等我一下,我刚起床,去洗把脸。”还没有等他回答,我已逃进了卧室,我的心里塞了太重的感情,它就要爆炸了。他从背后抱住了我,呢喃着:“妖精,原谅我的不辞而别吧,我知道我对不起你,让我用余生好好的照顾你...原谅我,原谅我...”

我回头,看见他泪如雨下。

我想起曾经我们在一起时,每等到深夜,他总是偷偷起床,光着脚坐在靠窗的地板上抽烟,我裹着厚厚的棉被,冷冷的看着他。还是有沉不住气的一天,我踢开被子,恶狠狠地走到他身边,他抽烟的手微微晃了一下,尔后故作轻松的说:“想偷抽根烟也被发现了,看来以后没我好日子过了,老婆大人比武则天还专权啊。”我直直的看着他,“近乎咆哮了,林,如果你觉得和我在一起委屈你了,你可以走,你滚,你滚!我狠狠地掐他的胳膊,你走啊,去找你小情人啊,你每天晚上坐在这想她多没劲啊...”他轻轻拍我的背,耐心地看我歇丝底里的表演。很多时候,我都觉得他太过冷静和无情,他很难打开一扇窗供你窥探他的一切。但我坚信他是爱我的,有眼泪作证。

多年后的今天,他终于回到了我身边,我在他耳边悄悄的说,：“我原谅你,而且我有礼物要送给你。”

喏,这是我们的孩子，这是我送你最好的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