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系作者原创,文责自负。
一
毕冠三十二岁那年就实现了他少年时的梦想:盖起了村里第二座腰线砖房。一米二高的红砖墙基让另一家一米高的青砖墙基相形见绌,而他的红砖房檐,让另一家的泥房檐不敢见人。他带着干粮,走了五天山路,去了镇上,亲眼看了看传说中镇上神气的房子,比自己的也强不到哪,好多房子还不如自己的呢!
村里人总是攒在他的院墙下,一边晒太阳,一边目光越过泥与石块儿砌起的高高的院墙,看着他的房顶,夸他这房子怎么怎么,要不,就听他神侃那次去镇上的见闻。当然了,有时他会打开自己那扇全村仅有的院门——用藤条和木棍编制而成——大度地让村里人进来观瞻。谁若瑟瑟缩缩不敢进来,他会不高兴地一睁眼,说,进来么,院子里有老虎了?缩头缩肩的村里人,簇拥着神定气闲的他,看完他的羊圈看猪圈,看完他的猪圈看鸡圈。有的人就抽泣起来,说自己住得连牲口都不如。至于家里,他是不开口的,村里人只敢偷偷地看一眼他的家门,想象着那里面是怎么个金砖铺地。
他成了族长。
谁家有亲戚来了,总是带到他的院墙下,向亲戚炫耀他的房子,若能让亲戚进一进他的院门,会在村里人面前抬头挺胸好久。偶尔从镇上来了人,他看不上眼,才会轮到别人招待。
一天,山影儿刚好落在他的院子里,他听见院门外有人叫他。他从全村仅有的一眼玻璃窗上往外一望,院墙上面露出一个披头散发的人头,他怔了一会儿,才看见了二毛蛋那张歪瓜一样的头。他急忙出来开了院门,才看见陌生人的下巴上原来长着胡子!他诧异地看二毛蛋,二毛蛋一脸无辜地看他一眼,赶紧溜走了。
陌生人蹙着眉头,勉为其难地从敞开的院门上打量着院子里。他心里腾起一股火,又畏惧于陌生人的倨傲、魁梧,和一身奇装异服,礼貌地问陌生人是从镇上来的?陌生人瞅着他问镇上?哪个镇?他大吃一惊,反问,还有别的镇了?陌生人诧异地看看他,轻蔑地一笑,又继续瞅他的院子,有扭头要走的意思。他第一次在没有恭维声的情况下,请陌生人进了院子。
他关上院门,转身,见陌生人后悔了似的打量着他的猪圈、羊圈、鸡圈,那股火就更旺了。他踧踖地带陌生人进了屋,偷偷地打量陌生人打量自己屋子的目光,那里面透露出逼仄得无法转身,但不得不凑合一下的无奈。那股火烧红了他的脸。他带着陌生人来到那把百里之内唯一的椅子前,陌生人竟然不放心地盯了一会儿,用手摸了摸,才坐下了!他的胸脯快要气炸了!他在百里之内唯一的一只红塑料杯子里放上他过年时才放一撮的茶叶,用开水一泡,端给客人。客人只是撩了一眼塑料杯,把放在自己腿上的提包嘶一声扯成了两半!从里面拿出一只带着黑色布套,足有一尺高的润泽的杯子来!又拿出一只上面竟然画着花花草草的袋子来,从里面捏出一撮金黄的茶叶,放在杯里,让他泡上水。他窥着那杯里的茶叶,像冬眠醒了的蛇一样蠕动舒展起来,再看看自己那只杯里的茶叶,草屑一样漂在水上!他正羞得无地自容,一股淡淡的清香钻进鼻孔。他和小儿子、妻子抽着鼻子四顾,最后,目光都落到了那只杯上了。
他二话没说,出去杀了一只大公鸡。一家人在厨房里忙乱了半天,那道百里之内的人一说起来就流口水的炖鸡肉端上了桌。一家人盯着客人,只见他的鼻翼翕动了几下,手里多了一双玉色筷子,用它挑剔地撕下一小块儿鸡肉,送在嘴里尝了尝,极不愿意地咽了,放下筷子,从提包里拿出一只也画着画的漂亮的小圆筒来。他忍不住问这是什么?客人头也不抬,说是罐头。又砰砰砰地拿出五瓶罐头来,用一把竟然能合进刀鞘里的明晃晃的刀,把罐头盖一一切开,六股不同的香味混在一起,盖住了鸡肉的香味。客人要他拿出六只碗,把每只罐头拨出一些,让他们吃。他们只是卑怯地看着六只碗里的东西。
不知道什么时候,那盘炖鸡不见了,那杯茶也不见了。
屋里黑了下来。他一下子点燃六盏羊油灯。客人撩了一眼那些羊油灯,从腿上的挎包里拿出一只黑色锃亮的小盒子来,又拿出一只黑色铮亮的小方台,台上有一根筷子一样粗的银色管子,弯弯曲曲的,身上有螺纹,管子的顶上顶着一颗鸡蛋样的小球,从这边能看到那边去。客人把管子捋直了,把小方台放在盒子上,把小方台上那段褐色的线头插在盒子上,手指摁了摁盒子,啪一声脆响,那颗小球亮成了太阳!
不知道什么时候,那些羊油灯没影儿了。
吃罢饭,客人又从提包里拿出一个带支架的褐色四方块儿来,立在桌子上,把四方块儿上的黑线的头插在盒子上,又在四方块儿的下面摁了摁,哗一声,四方块儿亮了,陡然间爆发出他们从没有听过的喧哗声,正惊骇间,只见四方块儿上活动着数也数不清的指头大小的人人,数也数不清的火柴盒大小的穿梭着的盒盒,和绝壁似的,但开满窗户的东西……天!这些人身上穿的什么?哦,看那些女人,跟不穿衣服的有什么区别……我的天,哪来这么多的水?水边的人多的像水塘边上的蝌蚪!哦!那些女人索性光溜溜的了……羞死人了!
该休息了,他装作不知道妻子可怜巴巴地看着他,低了一会儿头,冲妻子点点头。妻子就从柜底抱出那床崭新的被褥来,去里间铺下了。
客人把那些东西归拢到挎包里,在裂口上一拉,嘶一声,挎包又囫囵了!他把客人领到里间,躲着客人的脸,不知道自己说了几句什么,赶紧退了出来。
一家人摸黑站在地下,一动不动,听着里间传出来的窸窣声。一会儿,又响起一些异样的杂音来。他出了屋,转到里间的窗口往里一窥,果然,自家的被褥被推在一边,客人钻在一个毛茸茸的袋子里,还在看那个四方块儿。四方块儿上正冒出一盘又一盘的菜来。他呻吟一声,回了屋。
一家人谁也说不清自己是站了一晚还是坐了一晚。
第二天一早,客人问他这附近哪里有美景?他不懂。客人皱了一下眉头,说,就是好看的地方。他立马想到了狼山口。站在狼山顶上四下远望,真令人陶醉。
他带客人往狼山口走,一路夸着那里有多好看,比划着狼山有多高,不时窥一眼客人不动声色的脸。等爬上了狼山顶,他大声冲客人说,高吧?把手往外一漾,说,好看吧?客人撇撇嘴,说,珠穆朗玛峰我爬了三天才爬上去。扫了一眼四下的景色,说,一般吧。
他回了家,见那六只碗里空空的了。儿子和妻子胆战心惊地看着他。他站了一会儿,摞起六只碗举起来,但叹口气放下了。
二
一连几天,一家人失魂落魄的,又都躲避着家人。那天,毕冠饿了,进了厨房,冷锅冷灶的,就窜起一股压也压不住的火。终于在村后的一眼小山洞里找到了妻子。火把光下,妻子手背抄在后面,靠着山洞的壁,巨大的身影在身后的洞壁上紧张地摇曳着。
他走过去一把推开妻子,见山洞壁上凿出个小龛来,里面摆着那六瓶空罐头。他愣神间,妻子一把推开他,搂住了六瓶空罐头。他上去抢,妻子转背一撞他,他碰在了洞壁上。他吃惊地望了望驯顺的妻子,丢下火把,发疯地上去抢,嘴里骂着你着魔了!妻子不吱声,拼命护着罐头。两人的影子满山洞乱搅……妻子竟然冲他裆部踢了一脚!他疼得蹲下去,等他再站起来,妻子早没影儿了。
他举起火把,找到三瓶空罐头瓶,几脚踹扁了,还不解气,拿起石头来砸了半天也砸不烂,就拿在手里,冲出山洞,瞭见村子中心有一群人,就跑过去。
果然,妻子正举着那三瓶空罐头瓶,冲村里人说着什么。一见他来了就要跑,不想,有一伙人护住妻子不让她跑,冷眼看着他。他二十年来积攒起来的自信瞬间垮塌,色厉内荏地冲那伙人说,她中魔了,那人是个妖怪。妻子惊慌地看着众人说,那人是人,真的,他坐过的椅子热乎乎的。他说,那人的东西,哪件是人间有的?不是妖怪是什么?妻子说,是咱们这里没有,别的地方一定有的。还说,别的地方的人过的才是人的生活,咱过的真是连人家的狗都不如,人家的狗都穿着那么漂亮的衣服,吃的都是肉!他说,那狗也是妖怪!……
就这么,在两口子的争吵声中,全村人知道了那天在他们家里发生的事;在争吵中,有一半人站在了他这边,一半人站在了妻子那边。一半人要捣毁妖怪留下的东西,以免全村人中魔;一半人要保护住这真正的人留下的圣物。一场混战下来,各有伤亡。默契地以村中间那条山洪冲出的沟为界,森严壁垒起来。他这一派人架起火,把那三只空罐头瓶扔进去,大声念着咒语;妻子派人隔着沟冲他们投石头,但能飞过沟的没几块儿。他们从灰里刨出三坨硬渣来,敲着鼓又跳又唱;沟那边的人哭喊着,又冲他们扔石头。第二天,当他们敲着鼓又唱又跳时,沟那边的人把那三瓶空罐头瓶供在桌子上,举行敬神仪式,也绕着桌子又跳又唱。就这么过了几天,他们不跳也不唱了,冲又唱又跳的对方扔石头。又过了几天,他们忍无可忍,发起攻击,结果,双方又打了个平手。他们想偷一瓶空罐头回来,好天天吊在火上烧。结果,偷一次被捉一次,不知道怎么回事,这些被捉的人很快就投降了!他们又想捉个俘虏,也让他反正了,但都失败了。他们就想着去捉回那个妖怪,来证明对方中魔了,但谁也不敢行动。与此同时,那边也讨论着去哪找那个人,好让他把他们带到过人的生活的地方去,但都不敢离开村子。
就这么,日子一天天地过去了,双方不知怎么就进入了休战状态。一方在愤怒中憔悴下去,一方在向往中憔悴下去。土地荒芜了,房屋破败了……
又一天,那边的人又把空罐头供在桌子上,绕着桌子又跳又唱。他忽然站在沟边,对两面的人说,今年是个特殊的年头,我们要提前祭拜祖先。心里还有祖先的人,就跟我走;心里没有祖先的人,看你们死后去哪里!就往沟那边走去。他这边的人都跟着他理直气壮地走。那边的人停止了祭拜,不知所措地看着他们从他们中间穿过,直奔祠堂。一个人跟着走了,又一个跟着走了……最后,只剩下他的妻子和小儿子恓惶地站在那里。
这次祭拜虽然没有祭品,却是最庄严隆重的,一种同仇敌忾的气氛越来越烈。不知道谁说了一声,人们就冲出去,把那三瓶空罐头从那母子手里抢了回来,在祠堂外点起火,投了进去。远处,他的妻子凄厉地哭起来。他说,为了一村人的生活正常进行,得把破坏族规的人烧死。
众人应一声,把他的妻儿抓来了。他说,儿子还小,听母亲的。让人把小儿子圈在家里。
妻子抖成一团。他问,你悔改还来得及。妻子摇头。他让人把妻子绑起来,妻子声嘶力竭地哭,屎尿具下。他说,你悔改不?妻子哭着摇头,他让人把妻子投进火里……
村子里死气沉沉。没过一个月,他的小儿子和两个伙伴偷偷离开了村子。以后,年轻人接二连三地离开了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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