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开水

      那年我十七岁。

      就像一个没有长熟的小青桃。

      在那个白衣飘飘的年代，我会在1点10分准时站在教学楼的栏杆前眺望。在拥挤的人群中我很快就能认出一个人的身影来。眼神随着他的身影从学校门口游移到放置自行车的操场一角，直到看着他的身影进入教学楼。我甚至都没跟他说过话。只知道他所在的理科班级和名字---张一帆。

      我知道他学习很好，跟我们班的几个同学以前在初中部时同班，关系很好。

      就在我暗恋别人的时候，我不知道，我自己也被别人喜欢着。

      是我们同班的一个男生，李航。他开朗，阳光，帅气，字写得很好。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开始给我传小纸条，漂亮的字写几句诗或者好词好句，后来写过几封长长的情书。我们就读的是文科班。

      我们三个本来可以像三条平行线，平静的度过紧张的高中生活。

        可惜，因为一场疾病。都变了。

        我当时是个爱好文学的女青年，参加了学校的文学社和广播站。其中广播站有一个高我们一年级的个子高高的男生，他负责在我们播音的时候配乐。后来当我们升到高三的时候，他复读了一年，因为是顺路的缘故，有时候碰到也会一起骑车走。万万没想到，他复读不是因为成绩不好，而是因为身体。学校当时已经有疫情了，肺结核，他们那一届里有几个学生都得了这种病，他是其中之一。学校隐瞒了疫情，还让他们留校复读。而我，中奖了。

        学校组织我们去医院体检，我记得那个医院是市一中对面的一个医院。当做到胸透扫描的时候，大夫让我做了两次，片子显示肺部有阴影，疑似感染结核，需要去定点的传染病医院确诊。全班只有我一个人体检不合格。

        我非常难受的回到家里，家里人看了片子都说不可能。家人觉得应该是胸罩内的钢圈影响到了检查结果。觉得我一个人去复查就可以，结果最后肯定是好的。

        第二天，我上了一节课，请假去复查。没有想到，李航竟然也尾随我去找老师请假，理由是“我要陪她去。”这让老师错愕，而我有一点感动。

      他陪着我骑着单车，一直从北二环骑到南二环，很偏僻的石铜路边有一个非常不起眼的院落，门口几个字“结核病传染病医院”。挂号之后，做了痰的检测，然后是拍胸片。这次我连内衣都脱掉了。小小的刚刚发育的胸部就那么裸露在一个陌生的成年男性的视野中。我羞得脸都红了。心中祈祷这次一定要没事呀。

      等我穿好衣服出来，片子的结果也已经出来了。万万没想到，我真的得了这种病。

      这种慢性病好好治疗，最好的结果也要一年多才能康复。

      这意味着今年的高考，即使我成绩再好，因为体检不过关，提前宣判了失败。

      感谢李航陪着我，用一个下午，让我接受了生病了这个事实。

      他并没有退缩，也没有嫌弃，坚定地说还是想让我做他的女朋友。

      我想在他跟老师请假的那一刻，我大概是感动了。

      我接受了李航。

        我抄写了一首普希金的诗《我曾经爱过你》。

        爱情，也许

      在我的心灵里还没有完全消亡，

      但愿它不会再打扰你，

      我也不想再使你难过悲伤。

      我曾经默默无语、毫无指望地爱过你，

      我既忍受着羞怯，又忍受着嫉妒的折磨，

      我曾经那样真诚、那样温柔地爱过你，

      愿上帝保佑你找到另一人，

        如我这般爱你。

        我把这首诗工工整整抄写到一封信纸上，把这无望的隐秘爱恋，都投射到这首诗里。想有一天能够亲手送到张一帆的手里，作为暗恋的结束。

      不久学校举办运动会，同学们都搬着凳子驻扎在操场。同一年级的都在同一个角落。

      在那个运动会结束的下午，确切的说，一个傍晚，我们相遇在操场一角，我定定地看着他，睁大眼睛，默默无语。他也看着我，相顾无言。大概有几分钟那么久。然后我把这封信塞给他就跑了。

      我表明了心迹，自己结束了这段暗恋。

      后来我才知道，他早就钟意我。收到那封信之后几天晚上都没睡好，甚至将来小孩的名字都想好了。

      他以为是开始，而对得不到回应的我而言却是结束。

      我生病了，所以我想接受一个人的照顾和陪伴。我承认我不够坚定。我，选择了一个对我好的人。这或许是麻醉剂。

      李航是个细心的人。他会在晚自习前往我的抽屉里塞酸奶，放学后骑车送我到田庄桥。他再折返，而他的家人都还在等他吃饭。有一天他竟然送我一个红色的小盒子，打开一看是一条晶莹剔透的小鱼玉佩。原来，被人爱，被人惦记是这样一种甜蜜的感觉。

      后来，当我和李航手拉手走在马路上，被张一帆碰到。我惶惶的低下了头，像做了错事的孩子。而他后来告诉我，看到我们在一起了，心都碎了。

      我们都太小了，也第一次和异性接触。从互相喜欢到后来被妒忌和猜忌折磨。我看不得胡继异性缘那么好，敏感又自卑的我经常会闹点小脾气。李航一直很受女孩子欢迎，大大方方的和别的女生开个玩笑。逐渐的，爱情刚开始的时候有多甜蜜，后来就有多痛苦。

      我学习算中上等，而他则是中下等。家境优渥的他在我看来有那么有一点不思进取，安然度世的意味。我觉得想让他改变太难了。张蕾一开始对李航对我的追求持反对意见。她觉得我们并不合适，现在看来，她说对了。

      在高考之后，班里的同学毕业旅行。毫无意外地，李航参加了毕业旅行。我因为父亲的反对没有参加。

        我也多想参加啊，跟同学们一起在绿水青山中驻足野营，手拉手一起在篝火边跳舞，纪念我们再也回不去的青春时光。

      很快高考成绩下来了。我的成绩和张一帆相当。但是他志愿没有填写好，最后上了本市一所大学。李航的成绩比我少一百多分，他选择了一所承德的学校。而我因为身体的原因，留校复读。

        记得在填写志愿的那个上午，我见到了李航的表姐。他后来对我说“我姐姐说你长得很好看，就是个子有点矮。”然后还用手比一比我的个头说，“我妹妹都长得比你高了。”我心中泛过一丝苦涩。追我的时候你怎么不嫌弃我个子矮了。

        暑假过完之后，我开始了枯燥紧张的复读生涯。跟我一起复读的还有几个成绩不太满意的同学。在我们开学一个月后，张蕾竟然也来复读了，要知道她可是考得非常好。她志愿填写的不太好，对录取的学校不太满意，选择了复读。最开心的就是我了，张蕾不仅仅是同学，还是难得的知己。

        张一帆偶尔会给我写封信，嘱咐我好好学习，明年考取心仪的大学。过新年的时候也会邮寄一张贺年卡片。而李航刚开始还会打电话联系，后来逐渐没有联系。从同学口中也渐渐得知了他在新学校交了新女朋友。终于，在第一学期即将结束的时候，他写来了分手信。我看着这封熟悉的字迹，曾经堆彻的是情意绵绵的话语，现在，同样的字迹却表达了不同的意义，泪水朦胧了眼睛。

        后来，在寒假的时候，我想跟他当面谈一谈，我穿上自己最好看的衣服，去他经常上网的网吧找他。我看到他戴着耳机聚精会神的在玩游戏。我就在他附近找了个椅子坐下看着他。后来等他发现了，我却觉得好像也没什么可以说的了。我起身，出门，推上车子走。他从网吧追出来。我还是决绝地离开了。

        因为年轻，没有好好告别。

        就这样，我失恋了。

        不知道是因为失恋的痛苦还是病痛的折磨，在漆黑的夜晚，我的胸口痛得厉害。一阵一阵的痛苦透过肋骨蔓延到胸隔膜。我已经分辨不出是心痛还是胸痛。就在那些看不到黎明的夜晚，我一面深深怀疑自己的不完美导致了初恋的失败，一面怨恨是他的撩拨让我陷入其中，在我动心之后又被他抛弃了。开始一段关系需要两个人一起做决定，而结束一段关系一个人就可以了。

      那个时候网络也不发达，智能手机也没有出现。我的心情无处诉说也无人诉说。在漫漫长夜里，我就那样时而追忆往事时而希望还能复和。

      那真是一段暗淡无光的日子啊。

      我一直按时去医院复查，按时吃药，却总不见好转的迹象。爸爸病急乱投医，给我买紫外线的背心穿着，买昂贵的中药吃着。有一次我自己去比结核病防治所更高级的胸科医院拍片子，大夫看这我的片子说“丫头，你早就好了呀，都已经钙化了！”我欣喜若狂，犹如一个垂死的病人被宣判了复活的机会。第二天，我去结核病防治所又拍了片子做了检查，让他们出具我已经康复可以正常复课参加高考的证明。他们看到片子不置可否，丝毫没有胸科医院老大夫的欣喜。我怀疑他们就是为了赚取每个月去的药费隐瞒了我康复的信息。幸好在高考之前我换了家权威的医院进行检查。

      在那段晦暗的日子里，我感谢李航陪我看病，送我放学，感谢他带给我那些甜蜜的回忆，也感谢他让我知道谈恋爱是怎么一回事。虽然现在看来我们并不合适。如果当初我就拒绝了他，保持初心，待到高考之后和张一帆表白心迹开始新生活，又或者没有感染到这种慢性病，遇到的人和生活的轨迹是不是跟现在会不会有不同。

      初恋就像一壶白开水，不管当初多么沸腾，放得久了，终究是一壶凉白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