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溜爸

第十四章  买卖

在程然家的村子里，拿‘人’当货来买卖是有惯例的。往早年里说，没解放的时候，卖儿卖女是很彻底的，你给我多少粮食，闺女儿子就给你，你是当丫鬟当小妾当牛马当鸡都随便。往不那么早的年里说，给娶不上媳妇儿的儿，从人贩子手里买个越南新娘也是有的。当然，后来国家大力整治再加那些新娘总是留下的少，跑的多，不划算，市场经济下，就萧条了。于是，习惯了这‘例’的那极少数人就开始在另外一件事儿上发力。彩礼！

彩礼是礼儿，可是老礼儿，是从那个被几场特殊变迁断了根的旧帝国传来的。在旧帝国里，昏（婚）有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六礼。六礼中的“纳征”就相当于现在所讲的“彩礼”。但既然旧帝国的根都断了，少数的人们也就干脆记不清这来由了，只把它与卖人类似起来，即我把闺女给你，你给钱！当然与卖人比毕竟不那么赤裸裸，有‘礼’架着，所以做起来心里踏实，也更天经地义。

不过，彩礼是有规矩的，在程然的村子来说，你想要彩礼，就得先办个订亲的席，把村里大族的长辈都请来，席上由这些长辈跟男方商定礼金。长辈会依据当事双方的习俗以及双方的情况和意见，起到调停作用。如此做，是因为长辈们还是希望彩礼只是个习俗，而不是变相的卖女儿。终归现在日子是好了，他们不希望子孙再去步自己的后尘。穷对他们来说，是确实的吃人的魔鬼，他们脱不开。但对眼前的这些孩子，只不过是百年望千岁的恐慌。

礼金商定了，男方先付定礼，半年后，女方再办婚宴，这样不管你法律上那小本子有没有，村里人就承认了这门子亲事。这半年是有讲究的，给双方一个反悔的机会。真不要脸了，打着卖女儿的算盘，长辈们既劝不住，也想图个眼不见为净。

程然的父母说不上是这类不要脸的，但他们毕竟曾经是这贫穷村子里最贫穷的一户人家，也理所当然的打了算盘。

“孩子你必须得打了！也不用去医院，明天我就去村里头，找神婆婆要药来！也费不了什么事。”父亲说着，哆嗦着手先把院门锁了，又进来锁屋子的门。“至于婚事，得谈，那小子得来！暗地里占了那么大便宜，好歹得给个说法！”

“您别锁了行么？我们两口子还在屋里呢！”程然没先言语，是大哥不耐烦地说。

“我家的门！我愿意锁。你出去我一个一个给你开！”父亲吼。

“他不会来的，我不会让他来！不会让他见你们！”程然说。

“不来？那你就一辈子别想离开！就留下，跟着我放羊！”父亲又大喝。屋子里一时间没有了言语。母亲在不住地哭泣，嫂子嗑着瓜子儿，大哥皱着眉叹气。

程然呢，她沉默着，看了看旁边的桌子。桌子上碟碟罐罐的后面有一面不算大的镜子，镜子两旁放了两个红双喜的暖水壶，视线模糊了看，就像两根粗大的蜡烛。镜子里，是程然的脸。眉毛略有些向下弯着，眼睛略有些向下弯着，嘴角也略有些向下弯着，面色苍白的似乎一张黑白的照片，只有嘴唇还是清楚的红色。那真是比二哥的遗像更像遗像。

程然就在遗像里审视了自己的仪态。那是一脸的哀愁，她终究还是下不了那个狠心，抛不开与父母的恩情，也硬不起心肠来，做个能和父母买卖自己的人贩子。

于是，她只能听着，听着父母的教诲。

“你怎么没有心呢？”母亲说，“我们待你那么好，你怎么就不知道孝顺呢？”

“她就是个白眼儿狼！狼心狗肺！”父亲说，“肚子里那个更是狼的心肝！就得打掉了，再囚上她半辈子。她才能有个长出人肚肠的机会！”

“供你吃，供你穿，供你上学！你倒好，现在翅膀硬了，就要飞走了！”母亲说，

“爹娘在，你哪儿都不许去！我养你二十年总有吧，你把那二十年还我，还了我，你要偷人偷人，要生野种，生野种，全是你自己的事儿，我们也再不管了。养不够这二十年，你就不能走！”

“你要走也行，把我们老夫妻也带走，伺候你妈！”

程然听着，脑子里忽然响起自己在北京听过的评书定场诗：大雁打食四海飘，为儿孙垒下窝巢，终朝打食几千遭，唯恐儿孙不饱，小雁将养数日，臂膀扎下翎毛，展翅摇翎飞了，忘却父母养育恩，飞到旷野荒郊，遇到避暑的狸猫，连皮带骨一起嚼，可叹小雁的残生丧了。

程然现在就觉得自己是那忘却了父母养育恩的小雁，可这真的全是她的错么？为什么她就那么没有心肝，就实在记不起父母的多少养育恩？所幸，程然觉得她还是比那小雁幸运，起码现在那连皮带骨嚼着自己的不是狸猫，而是父母。

嚼吧，自己这一生终究是得还他们。就让他们打了自己肚里的野种，囚了自己的心和骨肉，然后，自己再把那攒了许久的钱送他们。这样或许才能完了，才能可喜自己的残生丧了！

是程然的心快死了的时候，才突然传来了那声巨响，如天崩地裂般的巨响。程然，以及她的父母都惊得侧过了头。然后，他们就看见了那个掀桌子的人，大哥。

那个家里的老好人，那个最懂事的孝子。

“你要干什么？”父亲喝。大哥不回话，他四下找了找，直到看见桌子上的剪刀。父亲和程然也看到了剪刀，父亲吓得退后了两步，倒是程然有要赶过来的意思，不过，没来及，大哥已经抄起剪刀朝着父亲走了过去。

“你你你……干什么？”父亲吓得倒在了身后的沙发上，大哥则一把将他腰上的钥匙拽了出来，然后瞧准了钥匙上的绳子，一剪子剪下去！

家里所有的人都被大哥吓傻了，他们定在原地，看着大哥一手拿剪子，一手拿钥匙走到了程然的跟前。

他看着程然，看了许久才颤巍巍地说：“你滚吧，从这个家滚吧！这个家不要你了！”

说完，眼泪就从腮边滑落了，不是程然的眼泪，是大哥的眼泪。

作者｜溜爸，一个拉小提琴的习武之人，一个舞文弄墨的计算机工程师，一个被山东大妞泡上的北京爷们儿。最大的理想是老婆孩子热炕头上写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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