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卑微，也要盛开那抹蓝色

一生卑微，也要盛开那抹蓝色

“这婚礼不办了，不带这么寒碜人的。”杨老爹怒发冲冠，顺手抄起一把椅子扔在了地上。

啪嗒一声，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喧闹的婚宴瞬间安静下来，宾客们都看向了主人家。

只见杨老爹捏着一个红包，红包已经被拆开了，露出薄薄的一叠毛爷爷，约摸万把块人民币。

和当初说好的四万礼金相差甚远，也怪不得杨老爹发这么大火。

倒不是他贪财，只是自家大女儿和别家的不同，天生患有怪病，要是女婿变了心，到时候都没地方说理去，只有把彩礼握在手里才放心。

一来，花了钱的媳妇更受看重，男人不敢轻易说离婚;二来，就算真的离婚了，女儿有这些彩礼钱也能安点心。

再者说，四万彩礼也不多，前两年他儿子大平结婚还花了十多万呢，八万彩礼再加上酒席什么的。说到底也是自己女儿不好，才降低了标准。

杨大娘急得不行，一边让小女儿小青拉着她爹的手，让他平静下来，一边叫儿子赶紧安抚客人，让大家该吃吃该喝喝，啥事也没有。

没什么事，就是出了点小意外，惹得我爹不高兴，大家都知道他脾气不好，容易发火，多多担待啊。都别客气啊，多吃点。大平大声说着。

人们又愉快地喝起酒，心里却在嘀咕，这杨老爹脾气虽大，却不是个不讲理的人，肯定是发生了什么大事，他才不顾触女儿的霉头，在这大喜的日子里发火。

真正亲近的人都来到杨老爹身边，让他消消火，看在大青的面子上，有什么事以后再说，女婿也是老实人，这么做虽然不地道，但是应该是有苦衷的，以后还得过日子呢，要是他真敢骗人，老杨家不会放过他。

大青穿着大红喜服，眼泪汪汪地看着她爹，也不知道该劝爹还是该骂她男人，她的脑袋乱得像一团浆糊。

周兵，今天的新郎，急得满脸通红，汗珠子顺着鬓角一滴滴滚下来，在他的喜服上留下了暗沉的印子。

“爹，我不是故意的，您知道的，我手头实在是紧张，好不容易才凑齐四万块钱，可是前些日子我舅舅生病，需要钱救命，我把他借给我的一万块还给了他，还倒借给他一万，后来筹备婚礼花的钱也超出了预算，剩下的钱就更少了。我怕您生气，不肯把女儿嫁给我，所以才拖到了今天，求您原谅我这次。”说着周兵噗通就跪下了。

“我知道都是我的错，可是我们不能让亲戚们笑话啊，笑话我不要紧，不能连累大青，今天可是她一辈子的大事，不能落下笑柄。爹，我求您了。”周兵苦苦哀求。

客人们的眼睛又看了过来，耳朵悄悄竖了起来，注视着这边发生的一举一动。

全家人都紧张地看着杨老爹。

看着手足无措的大女儿，看看可怜兮兮的女婿，又看看紧张的儿子儿媳还有婆娘，杨老爹颓了下来，他摆摆手，算了算了，都去招呼客人吧。

一场婚礼风波就这样平息了，周兵热泪盈眶，连连发誓以后一定会把彩礼补上，他一辈子都会对大青好的。

客人们收回了窥视的目光，新添的橙汁让孩子们叫唤起来，大家又愉快地吃起来了。

1.

其实也怪不得大家紧张，大青能找到个合适的人家也不容易，她天生患有一种怪病，身上长了一个个肉疙瘩，就像癞蛤蟆的皮一样，很是渗人。幸亏脸上和手上没长，不然简直都出不了门。

尽管这样，大青平时还是不大出门，顶多在村子里转悠。

不管有多热，在别人恨不得裸奔的酷暑时节，大青依然穿着长衣长裤，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生怕露出一点皮肤。

由于被怪病折磨，大青从小就很自卑，她害怕接触陌生人，害怕看到别人异样的目光，稍微一点风吹草动就能让她像受惊的兔子一样。

她最害怕的季节，就是夏天。

别的小姑娘们穿着各色美丽的裙子，露出光滑的肌肤，她们白嫩的手臂在阳光下折射出迷人的光彩，男孩子们在她们身后追逐。

而大青，只能穿着她一成不变的长衣长裤，坐在阴影里发呆，她的手神经质地扯着一片叶子。

她必须要不断地扯着什么才能安心，要是手里什么也没有，她就开始惶恐，想要躲到没有人的地方去，如受伤的野兽，想静静地舔舐伤口。

到了上学的年纪，大青一直不肯去上学，后来比她小两岁的小青也该上学了，两姐妹一起，她才同意去学校。

在学校里，大青总是安安静静的，因为从小孤僻，她显得不是那么聪明，不讨老师们喜欢。

又是炎热的夏季，娘给两个女儿都买了漂亮的裙子，怕大青害怕，给她买的是长袖及踝的裙子，全身都可以遮住。

本来娘不想给大青买裙子的，买了她也不会穿，可是想到大青看小青穿花裙子时渴望的眼神，她又忍不住给她买了一条。

多么漂亮的裙子啊，天蓝色的布，上面是白色的小花，就像仙女穿的一样。大青抱着裙子摸了又摸，到了上学时还是穿上了她的长衣长裤。

小青每天都穿得像个蝴蝶一样，在学校里、在田野里穿梭飞舞，就像一个真正的花仙子。

姐你也穿裙子啊，你的裙子多好看啊，我们一起变成花仙子啊。小青每天都在蛊惑大青。

终于有一天，在小青的撺掇下，大青按捺不住内心的渴望，穿上了那条蓝色的裙子，就像把天空穿在了身上，白色的花像云朵一样醉人，又像集市上老大爷卖的棉花糖一样甜蜜。

大青总是布满阴翳的小脸，也绽放了笑容，也是个漂亮的小姑娘。

上学的时候，大青有点不自在，时不时拉一下身上的裙子。别怕，姐，你好看着呢。小青的鼓舞给了她力量。

穿着漂亮的裙子走在大路上，闻着路边的野花香，大青第一次有了自信，原来她也可以像个小仙女，她忘记了自己身上的疙瘩，忘记了过去的卑微，笑得像一朵向日葵。

到了教室里，大青还是坐在角落里，还是安安静静的大青。

可是，今天的大青又和平常的大青不一样，她显得格外漂亮，平时阴沉的安静今天显得格外温和，让人无端生出婉约的感觉，或许这个词用在一个女孩身上不是那么贴切，但是一个心思多疑、敏感脆弱的女孩和少女也差不多了。

这种不一样的温柔沉静吸引了那些顽皮的男孩子的注意力，他们忍不住去窥探她、接近她。

这种注意本来是好的，毕竟这是大青第一次吸引男孩子的目光。可是，这也是危险的，这个年纪的小男孩，表现自己喜欢的举动就是惹小女孩生气，不是扯辫子，就是掀裙子。

一个小男孩选择了掀大青的裙子，“啊，妖怪啊，妈妈救命啊……”掀起裙子的刹那，一切美丽烟消云散，只剩下哭爹喊娘的小屁孩，和绝望的少女心。

惊慌的大青慌忙按下了裙子，可是美丽的裙子再也挡不住那些恐惧的眼神和憎恶的目光，她和他们的距离，隔了一条银河。

2.

赶走妖怪，快赶走妖怪啊……她会吃了我们的……不知道是谁叫了第一声，然后便是铺天盖地的辱骂和驱赶，有人甚至开始往大青身上扔本子和笔，尖锐的笔刺痛了大青，划花了她的蓝裙子。

她就像一只孤独的蓝精灵，站在人类的世界，被所有人的唾液淹没。

她哭泣、无措，她的手指被戳破了，血滴到地上，留下了暗红的印迹，炎热的夏天也温暖不了她的心，她就像流落在冰冷北极的小女孩，面对着一群狂暴的北极熊。

最后小青拉起大青，逃出了学校。

那一天起，大青再也不肯去上学，那条蓝裙子被她剪得粉碎，她却爱上了天蓝色，这让她变成仙女又让她变成魔鬼的色彩。

大青又变成长衣长裤的大青，却是天空的颜色。

她勉强认得些字，只比她娘好上那么一点。

她像她娘一样生活，洗衣做饭，做家务，干农活，活成了上一辈人的模样。

大青和小青一起看电视，小青很快就能学会里面的歌，唱起来悦耳动听，大青学了很久，还是唱不出口。

河水变浅的夏天，大青最喜欢去河里面摸螺蛳，赤脚走在没膝的河水里，踩到螺蛳就会硌得脚痛，那种微微的疼痛让她觉得自己是活着的，那满载的收获才让她觉得自己是有用的。

她每天都去捡螺蛳，一捡就是一大桶，是家里一道上好的荤菜。别人家看着眼红，也去捡，可是大青是不肯和人一起的，如果别人也去捡，她就不去。

每天傍晚，大青坐在院子里，背靠大树，抱着双膝，看一天天的太阳沉下去。

那一刻，她的身影像是融化在夕阳的光影里，和自然化为一体，她整个人掩在天蓝色里，就像一只孤独的蓝精灵，遗世而独立。

有时候被杨大娘看见了这一幕，她心里微微发紧，赶紧叫小青拉着姐姐一起出去玩，或者干脆给大青安排点家务活，让她不至于那么飘忽。

日出东方，日落西山。

春去秋来，夏荷落了梅花盛开。

大青和小青都长成了大姑娘。

因为不大认得字，因为孤僻，因为不能与陌生人接触，大青一直呆在村子里，和她娘一起。

小青打工回家，总会给大青带回来漂亮的新衣服，都是蓝色的，像晴空一样。当然，更多的是她自己不喜欢的旧衣服，反正大青也不嫌弃，她早就不只是穿蓝衣服了。

她们都开始说亲了。

孤独的蓝精灵变成了卑微的人类，还是没有人青睐。

3.

遇见他，并不意外。大青孤独，周兵是孤儿。

她嫁不了别人，他也娶不了别人，只好凑合在一起。

虽然他穷，还是尽自己所能给她应有的礼节，媒人，聘礼，婚礼，虽然不是那么完美，甚至有点穷酸。

周兵其实长得很好看，笑起来如一抹阳光，是大青想要抓住的，她不惜一切，哪怕没有婚房，哪怕可能穷一辈子，反正她早就习惯了。

婚礼上发生的事让大青心里揪紧，那一刻，她多么害怕，这一抹阳光最终还是消散在空气里，如梦中的花蝴蝶，是她捉不住的美丽。

幸好，她爹没有放弃她唯一的浮木，她还是大红喜庆的新娘子。

嫁人后，大青的拒人于千里之外慢慢消散了些，甚至开始有活泼的气息，她开始有了笑容。

在周兵的鼓励下，她开始面对身上的缺陷，虽然还是不敢穿裙子，却学着露出她的胳臂，周兵说那并不可怕，大家只是不习惯罢了。

第一天穿短袖的时候，大青不肯出门，一直缩在屋子里，她需要阴暗给自己遮羞，第一次暴露在空气里让她很不习惯。

在丈夫不停的劝说下，天快暗的时候，大青终于跟着周兵出了屋子，已经降临的夜色让她手臂上的疙瘩不是那么明显，远远看着还很白嫩的样子。

遇见的村民虽然对她第一次穿短袖很惊奇，还是善意的笑笑。

有了第一次，一切都顺理成章起来。

一开始的大惊小怪之后，大家接受了大青的不一样，没有人再用特别的眼光看她。

原来，这一切也不是那么可怕，爱驱散了笼罩她一生的阴霾。

可是他们真的很穷，周兵只有过年的时候才能在家，平时他要出去打工赚钱，没有学历，他只能在工地上卖苦力，赚着血汗钱。

大青帮不上他任何忙，她只能住在娘家，数着新年的到来。

因为出了嫁还住在娘家，大青嫂子早就看她不顺眼了，经常指桑骂槐地说她，因为没有房子，她也只能默默忍受。

婚后第二年，大青怀孕了，在娘的照顾下，她顺顺利利地生下了一个大胖小子，想着为周兵传承了香火，她的心里满是喜悦，虽然这一天丈夫并没有回家。

有了孩子后，嫂子骂得更频繁了，有时候甚至当面给她难堪，大青为了孩子，还是默默忍受着。

她忍受着贫穷的生活，忍受着所有人在她面前光鲜的身影。

妹妹和嫂子不喜欢的衣服都会给大青，大青都很高兴地接受了，毕竟她穷，能省一些是一些。可总是接受别人的赠予，她的心里并不好过，那是一种挺不起腰杆子的卑微。

因为这种卑微，因为受人馈赠的诚惶诚恐，大青只能不停地干活，好像这样就能回报别人。

不自觉地，她变成了家里的洗衣机，不管春夏秋冬，不管大人小孩，所有人换了衣服都会扔在桶里，等着她洗干净，连她娘都习惯了。

儿子慢慢长大了，让大青欣慰的是，他学习很好，比嫂子和妹妹的孩子都强，总是捧回一张张奖状，那些奖状是她一年到头难得的安慰，拿着它们，她的腰仿佛更直了。

一天，大青收到了周兵寄回来的包裹，里面是一条及膝短裙，天蓝色白花，穿上会露出小腿，还会露出胳臂。

他给她打电话，“大青，我明天回家，我终于攒够了钱，可以给你建一个属于我们自己的小家，你穿着裙子等我回来好吗？”

“好，我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