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塔义村和下塔义村的两所小学建校时间并不久,带出的学生却不少,只是教学质量很是堪忧,主要是因为代课老师都是两村的“闲散”人员,说闲散,实际就是既无草场田亩,也无公家饭碗的边缘人。这些人有老有少,经常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这可苦了学校的娃娃们,刚刚熟悉了一个老师的教学方式,一转头又换了一位老师,讲授的知识点也是七零八落,不成系统。但村子里的人对于念书这个事本就不上心,因为身边实在没有通过念书成龙成凤的正面案例,在庄稼人的头脑里,念书等于做无用功,每每说到此,他们总是用陈家老五来举例子:
“你看那个陈家的老小子,念书念到了北京,也没见咋个出息,这都多少年没着家了,怕是连个媳妇也没娶上。”
更有甚者还会讥笑说:“别说媳妇了,是死是活怕是都难说喽。”
老陈家的五个兄弟,就属老五陈秉国爱念书,从小就好蹲在地上拿着草杆写写画画,陈老汉问他在做啥,他只闷声说学写字。有一次秉国在灶房帮母亲烧火,但他一边看书,一边添草,火星子燎到头发上也浑然不觉,直到闻见焦毛味道才反应过来,前额的头发早就被燎了一大半,看上去十分潦草滑稽。同龄几十个孩子,都在村里小学上课,只有秉国学得快,懂得多,到小学五、六年级的时候,连老师都教不了他,直到转入县中学,他仍是名列前茅,家里人从牙缝里抠出钱供他读了高中,他也不负众望,在高考刚恢复的1977年顺利考入了北京大学,成为上下塔义村唯一的大学生。
但这个大学生在毕业后仅来过村子里一次,当时陈秉国背着繁重的行囊,坐着城里的马车回到家乡。阔别五年,村里人都稀奇地趴在老陈家门口,都想看看这个大城市里来的学生娃到底有啥不一样,但让大家失望的是,陈秉国仍是一副土里土气的模样,并没有如人们料想的那般光鲜,没有用发油抹的光亮亮的头发,没有笔挺的衣裳,他还是如离家前那般穿着那件已经发黄的白衬衫和蓝色的确良裤子,脚下的一双皮鞋倒是稀罕,但也是旧了的模样,鞋帮边缘有被磨损的痕迹。
陈秉国一路走,带动脚下的黄土一片,几乎全村的孩子都跟在他的身后,“五娃”“五娃”地叫着。秉国也不恼,转过身来掏了掏兜,把两颗大白兔奶糖塞在最前面汲着鼻涕的李牛牛手里,李牛牛的阿大李大牛发出了粗声粗气的感叹:“看到这两颗糖,我才相信陈五娃是个大学生嘞,不然咋还像个庄稼汉哪。”这话刚说完,周围哄笑声一片。
秉国略带腼腆地向右边的土墙靠了靠,在众人的注视下沿着墙根一路快步走回了家,放下背包跑到堂屋急急地喊了一声:“阿妈!”
陈老太正撅着屁股铺炕,一听见声音,没有马上反应过来,转过身见到秉国的时候脸登时红了起来,眼神还有点怯怯的,仿佛有些不敢认,嘴角微微颤抖,眼睛很不自然地眨动着,直到秉国再次叫了一声“阿妈”,老太太才终于认定,自己的幼子是真的回来了。
五年时间,一千多个日日夜夜,除了刚到学校时给家里来了一封信,秉国愣是一点消息也没有,陈老太的头发白了又白,一颗心惴惴不安地牵挂着远方的游子,在指尖触碰到儿子脸庞的一刹那,心里的担忧瞬间倾泻而出,化为了眼中汩汩流出的泪水,像两条小溪一样挂在脸上,怎么也止不住。
看到哭泣的老母亲,一向坚韧的秉国也开始泪流不止。窗外门前看热闹的村民见到这一幕,有些兴趣乏乏,他们原想看到一出母亲打儿的好戏,在院子里黄土漫天地追逐讨打,那种情况多有趣,现在娘儿俩抱头痛哭有啥意思,还不如早点散了回家去。
随着村民们渐渐散去,堂屋里就只剩下陈老太和秉国,之后老大秉善、老二秉兴、老三秉良和老四秉喜也闻讯赶来。秉善见到最小的弟弟,激动地扑将上去将秉国一把抱住,秉良也笑呵呵地在弟弟身上锤了一把,秉兴倒是神色如常地坐在炕沿上,脸上带着一种淡淡的笑,正用审视的目光上下打量着秉国,像是在斟酌一般,倒是秉喜,一向是没个正形,嘴里叼着个草杆哼哼唧唧地走进堂屋,看到秉国就是调侃般的一脚。
秉国吃痛地“哎”了一声,看到是四哥,忙转过身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
秉喜被这突如其来的热情弄歪了帽子,他赶忙在秉国腰里攥了一把,嘟囔着说:“把人帽子都给弄歪了,这可是新买的。”
看着他臭美的样子,所有人都笑了起来。
笑声未罢,秉国觉得有些不对劲,他没看到自己的阿大,阿大眼盲,很少出门,这么大的动静他不可能听不到。他环顾四周,刚想问,却一眼瞥见阿大的遗像端正地摆放在堂屋角落的桌子上,清晰地、晦暗地映入他的眼帘。
秉国浑身的血液似乎凝固了一般,他定定地站在原地,直愣愣地瞅着阿大的照片,大家也不约而同地感到气氛的变化,顺着他的目光直直地望去,阿大似乎在笑,沟壑纵横的脸上挂着一抹浅浅的微笑,他那双泛白的盲眼好像能洞察人心般地盯着每一个人,显得犀利悚然。
秉兴和秉喜不自觉地咽了咽口水,上次他们兄弟俩在这里爆发了激烈的冲突,为了几千块钱在阿大的遗像前大打出手,若阿大地下有知又会怎样呢?都是庄稼人,因果轮回之类的事他们不全信,但也并非完全不信。此刻,他们有些心虚地盯着陈老汉的照片,目光不易察觉地开始躲闪。
但谁也没有发现兄弟二人的异常,因为秉国的身体突然像筛糠般抖动了起来,他猛地跪倒在地,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地哭喊:“阿大~~大~~~”
秉善忙上前想将他搀起,奈何秉国的身体此时如同一滩烂泥般绵软虚弱,也难怪,陈老汉生前最牵挂这个小儿子,就连临死前都念叨着他的名字,他这一走,留给秉国的是终生的遗憾。
陈老太抹了把脸,手掌轻拍着秉国的背:“你阿大大年初一走的,肺结核,好在没受太大的罪,你就别哭了。”
听了母亲的话,秉国几乎是嚎啕着说道:“我该死,我该早点回来的,我该早点回来的......”
一旁的秉良此时再也按捺不住了,有点气恼又有点哽咽地说:“你还好意思说,这五年,你咋个连消息都没有,阿大走了我们都不知道咋给你带个信儿,我们都以为你死了!”
秉国难以置信地转过头,眼中蓄着晶莹的泪水:“我每年都给家里寄两封信,你们都没收到?”
兄弟几个面面相觑,还是秉良先开了口:“只收到过一封,你刚去上学之后,这几年啥信儿也没有,大哥每个月都去邮局问,都说没有你的信,你说这五年你都干嘛去了?”
“我.....我跟着老师们在外地实习。”秉国欲言又止,那一封封家信究竟是怎么莫名其妙消失的,他的心里已经有了大概的猜想。
“外地?是哪里?”大哥的话打断了他的思绪,秉国顿了顿,谨慎的说道:
“哪里都有,主要是在四川,我大一下学期就去实习了。”
“你学的是啥?挣不挣钱?”秉兴冷不丁插了一句话,这也是他进屋说的第一句话。
“无所谓挣不挣钱,主要是为国家做事。”秉国擦了下泪水,语气变得异常坚定。
秉兴似乎有些嗤之以鼻,但他并未明显表现出来,只是从鼻子里轻哼了一声,不再说话。
“尕娃你听我说,阿妈不指望你挣钱,我就希望你别在外头闯祸,好好做人,你跟阿妈说实话,现在学上出来了,你到底在干什么工作,是不是在干偷鸡摸狗的事?”陈老太被秉国搀扶到炕上,面色严肃地问道。
这个问题似乎触动了秉国,他温柔地将母亲前额的白发别到她的耳后,透着几分庄严地说:“阿妈,我在为国家做事,做什么,在哪里我都不能告诉你,但你要相信我,你的尕娃绝没有做坏事!”
屋外的阳光透过斑驳的窗户撒下一片柔和的光影,13岁的敬东悄悄地把脑袋探进屋里,看到了五年未曾谋面的五叔,五叔年轻的面庞深深地印刻进了敬东的心里。不知为何,大家都说五叔的学白上了,但敬东却觉得自己长大后就要成为这样的人,朴素的、眼神明亮的五叔,成为了她幼年时的偶像。
第二天一早,秉国便带着行李匆匆赶往四川,奔赴到工作岗位中,谁也没想到,这一别,竟成为了永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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