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一
七月中旬,夏日炎炎。
我走在被太阳晒到发烫的马路上,仰头灌下一口水,长舒了口气。
今天是奶奶的百天坟,就我一个人,提着一包的烧纸,从家里溜了出来。
西山路旁有着连绵起伏的小山丘,有一座寺庙一般的建筑坐落其中,奶奶的骨灰就被放在了那里。
说是寺庙,其实是个破烂的“暂存所”罢了。那些无法及时送回故乡的骨灰就被理所当然地撇在了这里。
不,应该不能用“撇”,因为人家明明交了钱才在这儿谋得了一亩三分地;“卖”的话嘛……又哪有倒贴钱的道理呢?除非这玩意儿是个累赘,宁愿掏上几个钱,也要把它打发走?不得而知了。
我的奶奶也在这儿。
实在不行就先找个地方凑合着放!都忙,谁有功夫送回去。我大爷说。
我抹了把脑门上的汗,后背已经湿了一大片。
从家到这儿实在是不容易——这里太偏僻了,别说出租车,就算是公交车都少得可怜。
旁边的马路上,一辆车身上印着“宏远殡仪服务”的面包车驶过,车的后视镜上耷拉着一朵白花。火葬场就在这附近。
总觉得这车眼熟,半天才想起来,爷爷死的那天,就是被这样一辆面包车拉走的吧。
我爷爷两年前死的,胃癌。
那时候钱花得跟流水一样,但还是没治好。最后医生说回家吧,保守治疗,应该能再活一年。那时候全家被你像的气氛折磨得痛苦不堪,爷爷其实很高兴,说还能趁着这一年好好看看我们。
结果刚出院第二天晚上,爷爷突发脑出血,去世了。奶奶哭得昏天黑地,加上本来就患有糖尿病,肾也有问题,紧接着就进了医院。
也就是从那时起,大娘和母亲两个媳妇开始有了怨气。
毕竟就算是两家一起掏医药费,也经不起这样折腾,再加上生意不景气,在奶奶死之前,我都再没见过母亲脸上“真正地”露出过笑容了。
我经常能听到母亲和大娘的窃窃私语。
“死了倒干净。”
我不敢相信,明明那么和善的人,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
后来才知道,在这个欲望和金钱纵横的世界里,每个人心底都埋藏着黑暗的种子。所谓的卑劣与纯洁,不过是处境不同罢了,其实根本上没什么两样。
从此我对钱产生了厌恶。
奶奶死之前的最后一句话是说对不住我们,连累我们了,一定得把她送回老家去葬下。这是后来表哥告诉我的。
现在写出来转化成文字是多么的苍白无力,殊不知字字是血,刻在心上,留下不可治愈的伤疤。
我不知道谁对谁错,这世界本来就无对错,我无法去责怪任何一个人,我只感到心痛,也只能如此……
又走了半个小时,终于到了山脚下,一条土路弯弯曲曲,若隐若现地通向山顶。
双腿发酸,我掏出手机看了看,十二点半,父母应该还在外面。
“明天还忙,哪有时间去啊,人都成灰了,那么多钱都搭上了,还差那点纸钱?”饭桌上母亲正和大娘打电话,开着免提,父亲和我听的一清二楚。
“啊呀,我也这么寻思地,明天还得忙着收拾店儿里,生意不能不要嘞……”
我知道电话那头的大爷也在听。
父亲和大爷都没说话。父亲黑着脸,低着头在那儿抽烟,如同默许一般。
成人的世界总是充满着无数的无奈与身不由己。
我知道母亲和大娘说的都是实话,但愤怒和悲伤感还是涌上心头,我胡乱扒了几口饭,逃似地跑回房间——我不想再听到那恼人的絮叨。
“砰”地关上房门,我把头捂在被子里,咬着牙,一股执着瞬间涌了上来。
我知道我一定得去,奶奶死的时候我没赶上。
我对不起奶奶。
二
将近一点,我到了。
映入眼帘的是深红色的高墙,有不少地方墙皮脱落,露出突兀的灰白色;正对着的是一扇两米多宽的木门,旁边是两尊不大的石狮子;门上挂着把锈迹斑斑的大铁锁,几阶灰色台阶胡乱堆砌在那儿。
我这才意识到,这儿平时没人看着,要是想往里面放骨灰,是要提前预约的。
我不死心,绕着“寺庙”走了一圈,围墙很高,周围也没有可以踩踏的土堆——这里我是进去过的,倘若把修围墙的钱拿来装修一下里面,那也就不会轻易再有被老鼠啃坏的骨灰盒了。
确认进不去后,我一屁股坐在台阶上,伸开酸痛的腿,借着树荫稍喘口气。
奶奶,我来了,你看到了吗?
天不知不觉地阴了下来,黑云低低地垂着,压得人喘不过气。风起,周围的树叶相互摩擦,发出簌簌的低吟声。
我看看天气,想着可别下雨,既然进不去,那就在这儿烧。我不懂什么规矩,心诚则灵,都一样的。
我学着父亲的样子在地上画个圈,振振有词地念叨着,拿出烧纸放在圈里,准备开始了。
买烧纸的时候店主看我不大,跟我说现在有些地方不让烧纸,让我还是买点别的好,他家的长明灯就很不错。但最后我还是固执地买了烧纸。
奶奶说过,烧纸是活人和已故之人的一种交流方式,虽阴阳两隔,但心总是在一起的,看着烧纸灰漫天飞舞时的那种心情,可不是一两盏灯所能代替的。
可我在裤兜里掏了半天才愕然发现:我忘带打火机了!
“呵,这下好了……”
我一屁股坐在地上,强忍着泪水,身上黏糊糊的。
好不容易才来,好不容易才有机会再为奶奶做点什么,就这么结束了?
接着,瓢泼大雨转瞬即至。夏雨清凉,浣尘沁芳。
我缩在不大的门檐下,抱着烧纸,雨水混着泪,湿透了全身。
时间的缝隙里,我们玩着捉迷藏,曾天真地以为只要拉住对方的衣角,就可以永不分离……
殊不知,有时最后一次再见,就是永别。
三
我对奶奶的记忆始终停留在那个夏日燥热的午后,我们坐在树荫下,我吃着西瓜,听着蝉鸣声,小脚晃啊晃地。奶奶在一旁静静地看着我,拿着蒲扇给我扇风。
西瓜清脆冰凉,一口咬下去,仿佛能听见冰块裂开的声音。柳树下,石台上。烂漫晴空,微风徐徐,亦如奶奶的爱,温暖而深沉……
时光荏苒,记忆被冲淡。暮雨微微,爱,刻骨铭心。
还记得那时候我们全家人跨省从乡下老家跑到大城市里来。穷,没什么钱,爷爷奶奶就去收破烂。全家人都忙于生计,只有奶奶陪着我,拉扯我长大,给我来自隔辈儿最深沉的爱,努力掩盖着捉襟见肘的生活,让我看到这世界的美好,而自己品尝这生活的苦。
我时常拄着小脑袋,看着奶奶佝偻着身子忙碌。我会忽然指着天上的云对奶奶说:“快看啊,奶奶,云怎么那么高啊?”奶奶想了半天,回答说:他们在找故乡呢,找到了就落叶归根,找不到啊……唉,小孩子,你还不懂呢。说完,奶奶塞给我一块西瓜,嘴上说的依旧是那句传承了千百年的谎话——我不爱吃这玩意儿。
这个问题只有奶奶认真的回答过我,在那些个穷困潦倒的生活的缝隙里,奶奶艰难地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呵护着我的那丝单纯与天真……
现在我时常仰望天空的云,不时地感到一阵酸楚——云已经找到家了,我的奶奶呢?
那是一次清明节,我们回到了老家,爷爷带着全家去祖坟。灰色的烟气蒙着日光,初冬的景色总是惨淡的。
我问奶奶为什么要烧纸,奶奶眼中闪过一丝凄凉,但依旧哄我说:
“这是活着的人给下面的人送钱,你看到那些纸灰了吗,那是你太爷爷来拿钱喽。咋样?这样他在下面就会好好的,你太爷爷还能看到你嘞,他说他可高兴了,要我们都好好的……”。
后面奶奶说了什么我再不记得,我看着那堆燃烧的纸钱,火星和纸灰一起向上飘去,印在了我的眼睛深处里。从此上坟这件事在年幼的我的心中,充满着神秘与魔幻。
这是生与死的交流啊。
所以只要烧纸燃烧,纸灰飘散,就是他来拿钱了,无论是他还是她,一定会来,这是我们约定好的。我们不否认这世界的差强人意,人人居心叵测,但正因如此那些最纯粹的感情就如钻石般珍贵。正因为我们心怀希望,才不至堕入深渊。
在后来的十几年里,我们一家人靠做生意渐渐富裕起来,大爷和爸爸也算是顺利地平分了家业。不用再为吃穿发愁,而爷爷奶奶吃了一辈子的苦,也终于可以享福了——所有人,都是这么认为的。
然而爷爷奶奶就这样突然相继去世了。
“唉,你爷爷奶奶吃了一辈子的苦,没福气啊……”奶奶死的时候,父亲红着眼眶说。
奶奶去世得很突然,但又在情理之中。当我急匆匆地跑到医院时,奶奶的脸上已经盖上了白布,穿着提前预备好的新衣服,静静地躺在那里。“开玩笑的”这是我的第一个念头。怎么可能死呢?不可能,奶奶她只是睡着了,过一会就会起来,塞给我一块西瓜,拿起蒲扇给我扇风的。
一定会的……
可我骗不了自己,奶奶就是走了。
就在奶奶走的前几天,我还来看过她。奶奶双目失明,靠着透析维持生命。
我去的时候奶奶很精神,跟我讲了好多以前的事。只是她那宽大病服下瘦得只剩骨头的身体,是无法掩盖的。
我不敢直视奶奶,因为真的痛……
在那时我就知道奶奶时日不多了。
后来看床陪护的医生告诉我,我前脚刚走,奶奶就近乎不行了,躺在床上,疼得眼泪都出来了。不过她很高兴,真的高兴,念叨着要活到我娶媳妇,她还要抱重孙子呢。
这世界最大的遗憾莫过于阴阳相隔,情未了……
奶奶死的那天我没哭,看着周围人放声大哭,尤其是大娘和母亲——我被她们歇斯底里的样子吓住了。媳妇哭得越惨,在外人眼里越孝顺。
我一阵茫然:他们哭什么?
哭声越来越大,送殡的车把奶奶的遗体运走,我的头嗡嗡直响,脑袋里想到的却是那块西瓜,那柄蒲扇……
当晚,所有远道而来的亲戚被留下吃饭,大家平时是没有什么机会见面的,久别重逢聚在一起,嘴里说着“死者已逝,存者勿哀”,讲着自己心痛得多么得厉害,多么的难受。最后旧情重叙,酒足饭饱,作鸟兽散。
后来我问母亲,你那时候哭得那么厉害是真的伤心吗?
母亲好像没听见。
不可否认,大概,应该,或者也许——有吧。
四
回忆戛然而止。
……
我擦擦脸上的泪水和雨水,仰头望着无数的雨点纷纷落下,我画在地上的那个圈早已被冲得模糊不堪。
“终究还是不行吗?”
我真的不甘心,奶奶说了只要烧纸飘起,就是死去的亲人来拿钱了,就可以再见一面了,奶奶死的时候我没赶上,这次好不容易来了,就这么回去?
不行,不行,不行啊!
我猛地站起,冲进雨中。
我点不着火,我没用,那我就让烧纸飘起来,奶奶你一定能看到的,对吧?
我疯了,确确实实地疯了。
我开始在雨中奔跑起来狂奔,手中的烧纸飘起,风大,雨更大,烧纸被打落,但我不管。一张、一张的,用尽全身的力气。满身泥泞,雨水混合着泪水。
到底过了多久呢?不知道,也不需要知道。我躺在泥泞的地上,看着漫天飞舞的纸,笑了。
奶奶,你看到我了吗?
我很好,我们都很好,好得要命,你也要好好的,好好的……
奶奶。
五
事到如今,我也不清楚那天我到底算不算完成了一场祭祀;在雨天里,烧纸怎么能飞得起来呢?但我知道,奶奶一定看到了,并且就在我身边,和我一起,看着那场绚丽的祭祀,随风飞舞……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