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七月中旬,夏日炎炎。
我走在被太阳晒到发烫的马路上,仰头灌下了最后一口水,长舒一口气。
今天是奶奶的百天坟,就我一个人,背着一书包的烧纸,悄悄地从家里溜出来。
西山路旁的小山上有一座寺庙一般的建筑,奶奶的骨灰就放在那儿。
说是寺庙,不过是个专门用来放置无法及时送回家乡的破烂不堪的暂存所罢了。
“实在不行就先找个地方凑合着放!都忙,谁有功夫送回去。”我大爷是这么说的。
我抹一把脑门上的汗,把包背上拿下来,后背已经湿了一大片。从家里出发到这儿实在是不容易——这里太偏僻了,别说出租车,就算是公交车都少的可怜。
爷爷是两年前死的,胃癌。钱花的跟流水一样,还是没治好。最后医生说回家吧,保守治疗,说不定还能多活一年。结果刚出院第二天,脑出血,去世了。
奶奶哭的昏天黑地,加上本来就患有糖尿病,肾也有问题,紧接着就进了医院。
也就是从那时起,大娘和母亲两个媳妇开始有了怨气。
毕竟就算是两家一起掏医药费,也经不起这样折腾,再加上生意不景气,在奶奶死之前,我都再没见过母亲脸上真正的露出过笑容了。
我通常能听到母亲和大娘的窃窃私语如“死了倒干净”,“钱我们都花了,眼看治不好,算是打水漂了”。
从此我对钱产生了厌恶。
奶奶死之前的最后一句话是说对不住我们,连累我们了。这是后来表哥告诉我的。现在写出来转化成文字是多么的苍白无力,殊不知字字是血,刻在心上,留下不可愈的伤疤。
我不知道谁对谁错,这世界本来就无对错,我无法去责怪任何一个人,因为无论是大爷、大娘,还是父亲、母亲,都尽力在为奶奶治病,昂贵的医药费对于那时的他们来说很艰难,但他们依旧在尽力。只是“他们”,而我只感到心痛,也只能如此……
又走了半个小时,终于到了山脚下,一条土路弯弯曲曲,若隐若现的通向山顶。
双腿发酸,我掏出手机看了看,十二点半,父母应该还在外面。
“明天还忙,哪有时间去啊,人都成灰了,那么多钱都搭上了,还差那点纸钱?”饭桌上母亲正和大娘打电话,开着免提,父亲和我听的一清二楚。
“嗳呀,我也这么寻思,明天还得忙着收拾店儿里,有客户要来……”
我知道电话那头大爷也在听。
父亲和大爷都没说话。父亲黑着脸,低着头在那儿抽烟,如同默许一般。
成人的世界总是冲满着无数的的无奈与身不由己。
我知道母亲和大娘说的都是实话,但愤怒和悲伤感还是涌上心头,我胡乱扒了几口饭,逃似得跑回房间——我不想再听到那恼人的絮叨。
砰地关上房门,我把头捂在被子里,咬着牙,少年的执着瞬间涌来上来。
我知道我一定得去,奶奶死的时候我没赶上,这是我一生的遗憾。
所以,这次不仅是一场简单的祭奠,也是救赎与忏悔。
“明天我一定得去!”想着,我一把把灯拉灭。
二
将近一点,我到了。
映入眼帘的是深红色的高墙,有不少地方墙皮脱落,露出突兀的深黑色,正对着的是一扇一米多宽的木门,上面挂着锈迹斑斑的大铁锁,几阶台阶胡乱堆砌在那儿。
这儿平时没人来,要是想往里放骨灰,是要提前预约的。
真是可笑。
我绕着“寺庙”走了一圈,确认进不去后一屁股坐在台阶上,伸开酸痛的腿,有些激动。
奶奶我来了,你看到了吗?
天不知不觉的阴了下来,黑云低低的垂下,压的人喘不过气。风起,周围的树叶相互摩擦,发出簌簌的低吟声。
我看看天气,想着可别下雨,既然进不去,那就在这儿烧,都一样。
我不懂那么多繁琐的礼节,学着父亲的样子在地上画个圈,拿出烧纸放在圈里,准备开始了。
买烧纸的时候店主看我不大,跟我说现在有些地方不让烧纸,让我要不然买点别的,说他家的长明灯不错。最后我还是固执的买了烧纸。
奶奶说过,烧纸是活人和已故的人的一种交流方式,虽阴阳两隔,但心总是在一起的,看着烧纸灰漫天飞舞时的那种心情,可不是一两盏灯代替的了的。
可我在裤兜里掏了半天才愕然发现,我忘记带打火机了!
“呵,这下好了。”我一屁股坐在地上,身上黏糊糊的。我强忍着泪水,咬着嘴唇,狠狠的挠着头——好不容易才来,好不容易才有机会再为奶奶做点什么,就这么结束了?
瓢泼大雨转瞬即至。夏雨清凉,浣尘除燥。
我缩在小小的门檐下,紧紧的抱着烧纸,我终究还是哭了,雨水混合着泪水,湿透了全身。
泪如雨下,往事悠然回首,时间的缝隙里,我们玩着捉迷藏,相遇又离别,天真的以为,这样就能拉住对方的衣角,永不分离……
殊不知,最后一次再见,就是永别。
三
我对奶奶的记忆始终停留在那个燥热的午后,我们坐在树荫下,我吃着西瓜,听着蝉鸣声,小脚晃啊晃的。奶奶拿着蒲扇给我扇风。西瓜冰冰凉凉的,温柔的风吹来,亦如奶奶的爱,温暖而深沉……
时光荏苒,记忆会被冲淡。爱,刻骨铭心。
那时候我们全家人跨省从乡下老家跑到大城市里来。那时候穷,没什么钱,爷爷奶奶就去收破烂。我不懂,什么都不懂。
全家人都忙于生计,只有奶奶陪着我,拉扯我长大,给我来自隔辈儿的最深沉的爱,努力掩盖着捉襟见肘的生活,让我看到这世界的美好,自己品尝这生活的苦。
我时常拄着小脑袋,看着奶奶佝偻着身子忙碌。
我忽然指着天上的云对奶奶说:“快看啊,奶奶,云怎么那么高啊?”,奶奶想了半天,回答说云都是有翅膀的,他们一生都在飞翔,直到找到家了,才停下。一生漂泊,落叶归根。说完,塞给我一块西瓜,嘴上说的依旧是那句传承了千百年的谎话——我不爱吃这玩意儿。
只有奶奶认真的回答过我这个问题,在那个穷困潦倒的生活缝隙中,奶奶艰难的伸出手,小心翼翼的呵护着我的那丝单纯与天真……
现在我时常仰望天空的云,不时的感到一阵酸楚,云已经找到家了,我的奶奶呢?
清明,奶奶带我去给太爷爷上坟,烧纸灰被风一吹,漫天飞舞。
我问奶奶为什么要烧纸,奶奶眼中闪过一丝凄凉,但依旧哄我说:“这是活着的人给下面的人送钱,你看到那些纸灰了吗,那是你太爷爷来拿钱了,这样他在下面就会好好的,你太爷爷还能看到你嘞,他说他可高兴了,要我们都好好的活……”。后面奶奶说了什么我不记得了,我看着那堆燃烧的纸钱,火星和纸灰一起向上飘去,映在我的眼睛里。从此上坟在年幼的我的心中充满着神秘与魔幻。
这是生与死的交流。
所以只要烧纸燃烧,纸灰飘散,就是他来拿钱了,无论是他还是她,一定会来,这是我们约定好的,我对此深信不疑……
后来的十几年,我们一家人靠做生意渐渐富裕起来,生活也好了起来,爷爷奶奶吃了一辈子的苦,终于可以享福了——所有人都是这么认为的。
然而紧接着几年里,爷爷奶奶相续去世。“嗳,你爷爷奶奶没福气啊。”父亲红着眼眶说。
奶奶去世的很突然,但又在情理之中。当我急匆匆的跑到医院时,奶奶脸上盖着白布,穿着提前预备好的新衣服,静静地躺在那里。“开玩笑的。”这是我的第一个念头。怎么可能死呢?不可能,奶奶她只是睡着了,过一会就会起来,塞给我一块西瓜,拿起蒲扇给我扇风的。
一定会的……
可我骗不了自己,奶奶就是走了。就在奶奶走的前几天,我还来看过她,奶奶双目失明,肾出问题,靠着透析维持生命。
说来也奇怪,我去的时候奶奶很精神,跟我讲好多以前的事儿,只是掩盖不了的是她那宽大病服下瘦得只剩骨头的身体,我不敢看,因为真的痛……
在那时我就知道奶奶时日不多了。
后来看床陪护的医生告诉我,我前脚刚走,奶奶就近乎不行了,躺在床上,疼的眼泪都出来了,不过她很高兴,真的高兴,念叨着要活到我娶媳妇,她还要抱重孙子呢。
这世界最大的遗憾莫过于阴阳相隔,情未了……
奶奶死那天我没哭,看着周围人放生大哭,尤其是大娘和母亲——媳妇哭的越惨,在外人眼里越孝顺,我一阵茫然:他们哭什么?哭声越来越大,送殡的车把奶奶的遗体运走,我的头嗡嗡直响,脑袋里想到的却是那块西瓜,那柄蒲扇……
当晚,所有远道而来亲戚被留下吃饭,大家久别重逢,欢聚一堂。嘴里说着“死者已逝,存者勿哀”,讲着自己心痛的多么的厉害,多么的难受,然后旧情重叙,酒足饭饱,作鸟兽散。
后来我问母亲你那时候哭的那么厉害是真的伤心吗?
母亲好像没听见。
不可否认,大概,应该,或者也许——有一点吧。
四
回忆戛然而止。
……
我擦擦脸上的泪水和雨水,仰头望着无数的雨点纷纷落下,我画在地上的那个圈早已被冲得泥泞不堪。
“终究还是不行吗?”
我真的不甘心,奶奶说了只要烧纸飘起,就是死去的亲人来拿钱了,就可以在互相见一面了,奶奶死的时候我没赶上,这次好不容易来的,就这么回去?
不行!今天就算是天王老子来了,这坟我也要上!
我猛的站起身,冲进雨中。
奶奶,我点不着火,我没用,那我就让烧纸飘起来,你一定能看到的,对吧?
我疯了,确确实实的疯了。
我在雨中大笑着狂奔,手中的烧纸飘起,风大,雨更大,烧纸被打落,我不管,继续一张张的扔,用尽全身的力气,满身泥泞,雨水混合着泪水,我躺在地上,看着漫天飞舞的纸,笑了。
“奶奶你看到我了吗,我很好,我们都很好,好的要命,你在下面也要好好的,好好的……”
……
五
事到如今,我搞不清楚那天我到底算不算完成了一场祭祀,但我知道,奶奶一定看到了,并且就在我身边,和我一起,看着那场绚丽的祭祀,随风飞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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