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

    “你说人生如梦，我说人生如秀，那有什么不同，不都一样朦胧”。——《再度重相逢》

    初闻不知曲中意，再听已是曲中人。小时候听着这首歌竟然会笑得没心没肺，越长大却越笑不出来了。

    命运弄人，他们也没想到会以这样的一种方式重逢。

    深夜一点。

    手机铃声响了很久他才接起，是他爱人打来的。

    “还没睡？”

    “我睡不着，这么晚了，应酬还没结束吗？”

    “没办法，赵总这个人真的很难搞定，他是个大老板，也是我们的大客户，若能和他签下这笔订单，咱们当下的燃眉之急就有得救了。你先睡吧，不用等我了。”

      电话那头的场景好像挺安静的，不像是应酬的场景，近来的她已变得有些敏感，可转念一想丈夫应该是寻了个僻静处接听电话。聪明的女人不该问，所以她没有多问，而是嘱咐道：  “好，你可少喝点。”

    她正要挂掉电话——

      “莉莉……”

      “嗯？”

      “这几年你跟着我，让你受苦了。”

      电话那旁沉默了一会儿：“你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他道：“没什么，这不是趁着一点醉意，想与你抒发些感慨。”

      余晓莉道：“ 我不苦，我也不后悔和你在一起，这些年过来你难道还不明白？”

      “明白什么？”

      “无论富贵贫贱，我这辈子都只跟着你，还有下辈子，下下辈子也是。”

      他心头涌上一阵感动：“相信我，我一定会努力，努力让咱们过上好日子的，到时候我一定多点时间陪你。”

      余晓莉道：“我相信你，一直相信！老公……”电话那头又沉默了，他知道这沉默不会太久，他在等着她说下去——“我爱你。”

      “我也爱你。早点睡，睡个美容觉，我可不愿回到家里看见一只大熊猫来迎接我。”

      “熊猫？”

      “顶着两只大黑眼圈的不是熊猫是什么？”

      “好呀，你竟敢笑话我！我不要黑眼圈！而且人家又不胖。”

      余晓莉娇嗔了一句，笑着挂掉了电话。床头灯还亮着，散发出一圈圈淡淡的，柔和的光晕，看着是那样的温馨动人。他不回来的时候，她就让床头灯亮着。气温好像下降了，外面又下雪了么？她不禁裹紧了被子，又揉了揉她的肚子——她还没把他要当爸爸的好消息告诉他，他们很快就要有小宝宝啦。她打了个呵欠，她的确已有些困了。

      “晚安！”

      她对着他说，也对着怀中的小生命说。

      晚安。 

      雪花无声。外面的确已开始积雪。明早醒来，外面的世界会不会变得银装素裹呢？

      挂断了电话，他长长地呼了口气，你听不出他是松了一口气，还是在叹气。

      应酬早在三个小时前就已结束，赵总也已经搞定。

      然后他笑了，不是笑别人，而是在笑他自己。就在刚才，他对自己的妻子撒了一个谎。他为自己莫名的心虚感到可笑。人在心虚的时候总要说一些话来掩饰自己。他明明什么都没做，可为什么会有一点负罪感呢？他本可不必向晓莉说谎，只是他内心的想法，也许连他自己也不甚明了。他不想说明太多，也不必事事都要与她报备。

    此刻他在一家医院的病房里，病床上躺的不是他，对待喝酒这件事上他一直有分寸，何况他的酒量并不差。所以醉的不省人事的不是他，是一个女人，一个喝酒不要命的女人。

  他很早就认识这个女人。今晚能和赵总谈下订单，她功不可没。

  因为她喝了很多酒，烈酒。男人和女人喝酒得有风度。有风度又有本事的男人从不灌女人酒，他们往往会让女人主动拿起酒杯，提起酒瓶。

  可是男人没想到，这女人可太能喝了，喝了太多的酒，喝到最后男人都怕了。

  小姐有好几个意思，其中一种便是指那些在夜店上班的女人。所以男人称呼陌生的女性，还是叫女士好一点，贸然叫小姐，总略显轻浮，缺乏对女性的尊重。

  她就是这样的小姐。一位把自己喝到医院洗胃打点滴的小姐。沈清，幼儿园，小学，再到中学时候的同学，脸庞似还是原来那副脸庞，只是原本天真烂漫的容颜如今已被灯红酒绿所侵染。

  这样的情节好像都有些老套的。他当了老板，她却做了小姐。故事却会如你想的那样发展吗？

  他们当然认出了彼此。只看了一眼，她便低下了头，她很想离开，罗姐就在一旁，她很想走过去和罗姐说一声身子不舒服，说一声就走，不管罗姐同不同意，她都要走。

  她想挪动脚步走到罗姐那边去，此刻她却发现自己竟如何也迈不开脚步，她的脚似已钉在地上。原来她已成了一件商品，一件任人挑选的商品。

  罗姐就是这里的老鸨，她的年纪看上去明显比她们大了一些，身材也已有些走样，她的脸上抹着厚厚的妆粉，在灯光的映照下油得发亮，可以说，她的脸简直比灯光还亮。听说她年轻的时候也是一个抢手货。此刻罗姐正一个个介绍过去，这已经是第三批了。沈清的念头又变了，她忽然又不想走了，她想看看他会不会选她，无论如何，她想赌赌看，于是她又把头扬起，又露出了她那职业的微笑。

    “赵总您看这一批，你们可否有中意的？要不我换下一批进来？”罗姐一边恭敬地问着一边观察着几位老板的眼色。

    那个赵总摸着他那油腻的山羊胡，与同来的几个人沉吟了几句，便示意罗姐换一批。

    她没有再看他。她有些失望，对他，也是对自己，失望他不选自己，也认为自己不够美丽吸引不到男人。事实上不是她们不够好看，只是男人总想看看，看看下一批有没有更好看的。

    商品正在一个个退场。

——“等等赵总，我觉得那个小清不错，让她留下吧。”

    “哦？难得难得，难得小许看上了一个。”赵总笑着打趣道。

    于是她便留下了。她很激动，有点迟到的的意料之中，他总算没有让她失望，她已满足，她还是有点姿色的。可是她又开始后悔了，她又想走了，和开始一样。他会怎么对她？同情？还是羞辱？无论哪一种，都只会令她难受。

  他是谁？他便是赵总口中的小许，许泽晨，他称人家赵总，人家却叫他小许，只因人家是大老板，他只是一个小老板，滚打摸爬了多年，他还是人家眼中的一个小角色。他发誓总有一天他也要做到大老板，让大家也毕恭毕敬地称他许总。

      他们挨着坐在一起，随便寒暄了几句。

      沈清看上去有些拘谨，平常的她可不这样，只是今晚不同。她在这样的场合以这样的身份与老同学相遇总不免有些尴尬。

      “你怎么干起了这个？”

      “是有什么难处吗？”她心里有点感激，这些她担心的话他只字不提。

      沈清道：“无论如何，今天能遇到你这个老同学，我真的很高兴。”

      许泽晨道：“的确值得高兴，这也算是他乡遇故知了吧。”

      沈清给他满了杯酒，  也给自己倒了一杯：“说得不错，为他乡遇故知，为了咱们的重逢，干了这杯酒！”

      “干杯。”许泽晨一饮而尽。

      沈清也喝得干脆，她眼角的余光瞥见了他举起酒杯的左手。这无疑是一只好看的手，手指修长利落，骨节分明突出。哦对了，无名指上还戴着一枚戒指。她只看了一眼，便不露声色地移开了视线。有些事已不必再问。可她还是忍不住地问道：“你结婚了？”

    许泽晨怔了怔，旋即看了看自己的左手，便笑着道：“是啊，去年七夕领的证。”

    沈清也笑了：“哦？恭喜恭喜！不知道是哪个女孩子有这样的福气。”

    许泽晨道：“在大学里谈的一个女孩，就一直走到了现在。”说起余晓莉，他的眼里凝现出一道光，那无疑是幸福的光芒。

    在这样的灯光环境下，是很难看得清别人的眼神的。沈清当然没有看到许泽晨眼里的那道光，她也无暇去捕捉那道光，她心里在想着一些别的事情，大学，这个字眼多少刺痛了她的心，因为她没上过大学。 她还在想着什么时候也能有人给她的无名指戴上一枚戒指呢。 她也是个女孩子，她心里也在憧憬着美好的爱情与美满的婚姻。她在心里笑了笑，只是像她这样的人，应该不配吧？

    “你在想什么？”许泽晨打断了她短暂的思绪。

      沈清回过神来，道：“没……没什么，来，咱们再干一杯，这杯算是我敬你的喜酒，我先干为敬！”

    想喝酒其实很容易的，随便找个理由或者借口，都能敬酒喝酒的。

    夜已深。

    沈清已睡着，许泽晨把手机调成了振动。

    许泽晨就这样看着病床上沉睡的沈清，不知过了多久，他总算想明白了一件事情，原来他的负罪感不是对余晓莉的，而是对沈清的。他本可挺身而出替她挡酒，但哪有替叫来的小姐挡酒的道理？就因为现在她是小姐？可她毕竟和他是同一地方出来的，他为什么一开始不阻止，不帮一帮她？

    许泽晨的心里有好几个声音。

    人是自私的，他只是为了他自己，他只关心自己的生意能不能成，眼下他太需要赵总的支持，他已花了不少心思，也下过不少功夫，可这个赵总是出了名的难搞。他只有让赵总玩得高兴，顺着赵总的意思才有望谈成这次的生意。

    赵总这人有个怪癖，喜欢看女人在他面前不顾姿态地喝酒，喝得越醉越好，烂醉如泥，那样会让他觉得有成就感，一种另类的成就感。他从不亲自灌女人喝酒，也从不逼她们喝，他有的是法子让女人自己甘心情愿地喝。最简单的法子当然是用钱。所以赵总还有个奇怪的习惯，每次出来玩总会让手下带两个箱子，里面装的全是钞票，毫无疑问那正是他用来挥霍的，也没有什么比这更具有直接的诱惑力。赵总每次都玩，玩得不亦乐乎，只是这次玩得有点过了火。

    许泽晨还在想着，沈清喝成这样，这也许是因为沈清自己要喝的，只要喝酒就有钱拿，为什么不喝？为什么不拿？他何必要阻挡她的财路。他的想法近乎冷酷绝情，这是不是因为，打从他的心底从始至终就瞧不起这样的女人？自甘堕落，作贱自己的女人何必惋惜同情？

  可许泽晨看着沈清现在的脆弱模样，又想到她为了他在赵总面前说的那些话，终究是心软了，他感到愧疚，沈清这样不要命地把自己喝进了医院，不仅仅是因为钱，多少也是为了他吧。他开始为自己没有早点阻止感到自责。

  为什么人心总是这样复杂？为什么人总要这样矛盾？可是很多时候，人岂非本就是这样的？

  手机的振动打断了他的思绪。是赵总打来的。

  “小清怎么样了，不要紧吧。”赵总的声音听上去有点急切。

  “好在医院送得及时，轻微的胃出血，发起了高烧，胃已洗了，烧刚刚也降下来了，现在还在打着点滴，人已睡了。”许泽晨道。

  “那就好，没事就好。”赵总的语气有所缓和，继续道：“看来我得改改我这坏毛病，我以为就玩玩，没想到那女人那么拼命，好在没出事，你可得照顾好她。”

  许泽晨道：“放心吧赵总，我会的。”

  赵总接着道：“我看得出，那女人对你是有些情意的，不然她怎么会那么拼命？”许泽晨一阵沉默，他能说什么？只有听赵总继续说下去，“我见的女人多了，像她这样的我还是头一次见，要钱的女人很多，要钱不要命的，她是独一个！”

  “那或许是因为赵总给出的筹码足够大，足够诱惑。”许泽晨道。

    “不对，不对。”赵总一连说了两个不对，“就算爱钱如命，我也没见过那么喝的。命若没了，赚到的钱再多有什么用？”

    许泽晨道：“的确没用。”

    赵总道：“拿命挣钱可以，也得有命花钱不是？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赵总是个明白人。”许泽晨道。赵总显然很想让许泽晨同意他的观点，只听得他有点满意地继续说道：“干她们那一行的，哪一个心里没点数？她们不傻，也不笨，她们精着呢，无论哪一个都会多多少少保护自己一些的。如果真的有人为了钱不要命，那肯定还有别的原因！”

    许泽晨笑着道：“看来和赵总打交道，一定能学到不少东西！”

  赵总也笑了： “你和她是老相识了，你们一定有交情，而且交情不浅，否则她不会那样喝，不会那么帮你。”

  “ 是的，赵总说得不错。”

  是的，沈清大不了少喝点酒，少拿点钱，若不是为了他，沈清何必把自己喝进医院，甚至险些出事？

  回想起今晚沈清喝酒的场景，许泽晨还是有些不寒而栗。

  沈清竟差点把自己的命喝没。喝到最后，不止是沈清的脸色变了，许泽晨和赵总的脸色也变了，在场的所有人脸色都变了。再喝下去真要出人命了。

    “赵总，您看……小清现在这样肯定是不能再喝的了，再喝下去怕是要出事。”许泽晨终于开了口。

    饶是赵总也没见过今天这样的阵仗，只见他有些慌张地道：“对……对，可不能再喝下去了，小许，你赶紧送她去医院吧。”

    许泽晨过去搀扶起瘫坐在地上的沈清，顺带夺过她手里的酒瓶。沈清却大嚷道：“不……不……赵大哥，我还能喝……”话还没说完，就又开始呕吐起来，这已是她今晚第三次呕吐。灯光昏暗，以至于难以察觉地上的苦水中已有血丝！

    赵总道：“小清，差不多行了，快别喝了，赵大哥佩服你的酒量，敬你是条汉子，女汉子！是个真正的女中豪杰！”

    沈清吐完了，她的眼睛早已被呛出了眼泪，她脸上的妆容也已花了：“只要有钱，我就喝！”

    赵总道：“今天就到此为止，你放心，我赵某人说话算数，六瓶酒，喝一瓶给一万，六万块钱，现在已全是你的了！”

  沈清道：“赵大哥爽快，赵大哥今晚可还高兴？”

  “高兴！高兴！”

  “赵大哥高兴了，我们大家就都高兴了，我这老同学的生意……”她似故意顿了顿，继续道，“还望赵大哥今后多多照顾才是。”许泽晨一怔，显然是没有想到都这个时候了，沈清竟似还没有醉，还记着此间许泽晨与她说的应酬赵总的事。

    赵总大笑：“那是一定！冲着老妹今晚让我们大开眼界，我做哥哥的怎么着也得卖给你老相好的一个面子不是？”

“瞧赵大哥说的，是老同学！哪是什么老相好！”沈清也跟着赵总一起笑。

    “哈哈哈哈哈……”

    在场的人也一起大笑。只是笑是真是假，谁听得出来？谁看得出来？谁又在乎呢？

  赵总到底是个敞亮人，他转过头，对着许泽晨正色道：“这次我的那批订单就交给你做吧，眼下赶紧送她去医院！我不想有事！”

    ……

    打车去医院的路上。

    她靠在他的怀里，嘴里断断续续地发出痛苦的呻吟。她的身子蜷缩成一团，不住地发抖，抽搐，她只觉得胃里好像有一团火在烧，愈发地滚烫灼热，她的喉咙，她的胸腔，她的整个人都似在燃烧。大量摄入高浓度的酒精已让她发起了高烧！

    她还能说话：“许泽晨……我……我的钱呢？”她还在想着她的钱。

    “放心，在这个箱子里。”她看见了那个银色的箱子，便安心地笑了，笑容是苦涩的，也是甜蜜的。她以为自己在笑。

  可她还在流着泪！

  旧的泪痕未干，新的眼泪又已流下。她到底是在哭着笑，还是笑带着哭呢？没有人知道。他只知道，她滴落在他手背上的一颗颗泪珠，是滚烫的。他已忍不住为她拭去眼角的泪水，可是眼泪却好像永远也擦不掉，擦不干净的样子。

  “我现在一定很难看，是不是？”沈清虽然醉了，可是她也知道自己的脸早已花了。

    许泽晨没有回答，他望向窗外，已不忍再看她。

    “我没想到，还能遇见你……能再见到你，我很高兴……她断断续续地说着，“我……那天我忘了跟你说声谢谢……那一天，谢谢你……”说完这句话，沈清便昏睡了过去。

    街景璀璨。有些人的夜生活才正要开始。

    许泽晨看着车窗外，眼睛似要捕捉些什么，是后退远去的夜景？还是那些久远得已回不去的过往？

    这片城市的夜空已被华灯点亮，所以夜空一点也不寂寞。可是人呢？

  下雪了？他看见有雪花落下。

  夜空不知道什么时候下起了雪。

  雪花落地无声。

  他看着一片片飘落的雪花，不禁想起了她说的那一天，许多年前的那一天，那天岂非也是在夜里，夜里也在下着雪？

  是巧合，还是注定？多年前的那个雪夜又发生了什么？

  城市夜未央，未央花绽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