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是族长,虽然卸任了长君,但这宗室大会还是想开就能开。何况这一次不是简单的名位之争,而是关乎风家以后的路要怎么走。几乎所有宗族长老和重要首领全部到场。
“今日请各位叔伯公父过来,是因为一项决议,能够使风家百年谋划一夕完成。”
众人窃窃私议。
“风家世受周王朝大恩,志在报答,前日南公送来一份谋划,诸位可以一览。”
他说是一份,其实早已让人抄录了很多份散发下去,我手中也有一份,看来这两天二伯果真没闲着,已经私下和楚系势力敲定了复周、复齐的条件,协议上还承诺秦对齐周永不攻伐,齐周对秦永不纳贡。
宗室长老都是在齐国住了一辈子的老人,听了这个协定无不动容。
终有一人迟疑开口:“只是,这个计划,是否太险了?”也有几人表示赞同。
“据少主所言,风楚联手有六成把握,齐鲁之地再加一成;这两年来,少主在秦宫的经营颇有成效,也为更立之事奠定了大好基础,只要付诸实施,便有九成把握可以实现。”
一首领道:“那若真如少主所言,我等自然无有不从。”
我心里暗暗叫屈,先发制人就是总能给对手造成不利的局面。他这样一说,众人自然觉得我和他意见统一,也纷纷表示支持,我再反口便有前后不一之嫌,也会让众人无所适从。
但那也没有办法,只能慢慢拆解:“二伯这样说未免让人误解,我的确分析过这个计划颇为可行,但也同时指出其中的巨大隐患。”
长辈的另一特点就是保守,纵有厚利,但一听有“巨大隐患”便畏缩不前,忙请我详解。
“第一,风家和楚系势力都以灭秦为要务,因而能够团结协作。但这个计划却是以楚代秦,这样做无异于把我们的盟友变成了对手,岂非得不偿失?”
有几人领悟了我的意思,也有人可能只是听的严肃,纷纷颔首。我接着讲下去。
“第二,风家甘冒奇险,而楚系势力只是动动嘴皮子。若将闾登上皇位,楚系势力有拥立之功,说是坐拥天下也可。风家却是不能见光的刺客,只能捏着一纸协议书讨要封赏,本来是平等的盟友,如今却完全受制于人,岂非太过不公?”
情感总是比道理先,这回赞同的人果然更多,已接近三成。
二伯道:“少主的话虽然有理,却未免自相矛盾。少主平衡秦宫势力,不正是为了干预立储吗?”
我微笑道:“干预立储只是其中很小的一步,也是最后的一步。后宫毕竟是个很小的地方,在那里练练手也就罢了。我们的眼睛,可是俯瞰着大秦的每一寸疆土。”
二伯道:“既然少主也说干预立储是其中一步,那么现在便有一个大好机会,少主为何临机不发呢?还是少主心中有别的人选?难不成是和那位长公子朝夕相处,情投意合,下不了手?”
二伯才不会觉得我心慈手软,但是他这么说,确实引起了很多人的怀疑。我吃亏就亏在正值笄龄,又传出过徐芾的事情,难免让人怀疑我会和扶苏有什么事。
我直着打回去:“照这么说,二伯心里也有一个人选:十八世子胡亥。他可是阿姻的同胞弟弟,扶持他岂不比外人更叫人放心?”
胡亥的事情戳中了二伯的痛点,他缄口不言。我接着道:“二伯说我退避不前,可二伯的心思却叫人难猜疑。这协定书上只写了复周复齐,若是行分封制,也不知道是哪位皇子做诸侯。”
众长老窃窃私语的声音轰然一动,我向着二伯注目微笑。你能污蔑我,我自然也能污蔑你,扶苏的事情只是捕风捉影,胡亥的血统却是不可作假。
二伯恢复了惯常的沉稳:“自然是确立周王与齐王的遗后,我也会和南公在协议书上注明细则,此举只为报答周王大恩,绝非为了一己私情。”
“二伯这么说,我就放心多了。既然二伯也说了,此举是为了报答周王的大恩,那就请教二伯,对风氏旧约有何看法?”
这四个字一出来,才是今天的正题。
二伯道:“旧约与祖训一脉相承,勉励风氏后人不忘周王的恩义,不忘初衷。”
“好一个'不忘初衷'。”我诵说着风家祖训,“周为谁亡,风为周亡——这便是风氏一族建立的初衷。”
“少主不觉得这句话太过理想了吗?”
我不解:“理想?这就是风家的最高理想。”
“周为谁亡,这个'谁'是什么人?是指派兵灭周的吕不韦,还是据有周鼎的秦王政?”
“二伯,你我都心知肚明,灭周者,非吕非嬴,”我睁大眼睛,指天道,“就是我们头顶的这片天。是天命亡了周,但我们不能诛天,我们只能诛灭这个得到天命的新王朝。因为只有一个天命,才能抵得了另一个天命。”
“既然如此,那就让天命去亡秦,风家不做这个刽子手。”
“二伯,说到底你只是在逃避,你在逃避责任,你在逃避风家的使命。比起灭秦的大业,你更看重那些虚无的名声。”
“你不用拿那些迂阔的东西来吓唬谁,与其说是好高骛远,不如说是好大喜功。你怕复了周,就没有理由攻伐秦朝,你只是把风家的祖训当作自己的野心罢了。”
“是二伯自己想妥协,想要偷工减料,觉得杀个秦皇意思一下就叫灭秦。借五百还二十,未免太过小气。”
“从别人的国库里掏钱还债,就是少主所说的大方了吗?”
“天子的生命也曾归属天下,但他毫不吝啬地给了我们。”
二伯仍然道:“那就用秦始皇帝的命去换天子的命。”
“报恩的价码并不是由我们决定的。”我承诺道,“旧约上要求的一切,我们会偿还。”
“这份契约是无效的,它的两端根本就不对等。”
“对等的只有生意,不是恩义。滴水之恩,涌泉以报,何况性命乎?”
“你在把整个风家拖下水。”
“六百年前,恰恰是周天子把风家先祖救上了岸。”
他重复道:“你在把整个天下拖下水。”
“周天子的魂魄,已经永远沉入汉水的水底。”
“别跟我提什么周天子!”他怒吼道,“一个在六百年前就已经作古的人,他有什么资格让整个风家成为他的僵尸?”
“那是风家先祖的决定。”
他一字字道:“先祖就不会有错吗?”
“如果有,我们便在这错误中诞生。你可以质疑先祖,但你不能质疑这个约定——风家因此诞生。这是我们的本性,就像候鸟迁徙,就像公鸡打鸣,就像——”
“就像庆父不死,鲁难未已。”他毫不客气道,“——作乱并不是风家的本性。宗主,你正在把风家拖向无底的深渊,风家可能会背上千古骂名,可能会因此有灭族之险,你根本没有考虑过这个计划会有多大的消耗。”
他向众人道:“列位长老,诸位头领,现在有一个计划能够立刻复周、复齐,能够让风家从此过上安稳的日子,我们为什么要玉石俱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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