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一尺蜜
1,有火锅不寂寞
“3、2、1!找一个最爱的深爱的想爱的亲爱的人,来告别单身!”2011年11月11日晚11时11分11秒,一句单身情歌让一层宿舍楼炸开了锅:
“大半夜的神经病”!
起头的是大胖,跑调的是二定,笑场的是三叔,还有凑数的我。那年大二,四个光棍。
“昨晚上唱累了,今天吃顿火锅补补”,三叔自言自语着支起一口小酒精锅,倒入速冻丸子,旁边整齐摆上几小捆蔬菜、两袋面条,北方人习惯用面条收尾。
“鱼丸熟了没?”大胖跳下床拿起筷子叼在嘴里,“三叔,你的老乡——郝妹子为嘛没来一起吃?”
三叔白了大胖一眼,“木有鱼丸,一边玩去”。
二定挪了挪板凳凑过来:“你们赶紧吃,我等着吃蔬菜。”
吃火锅是我们寝室为数不多的集体活动。我是独生子女,喜欢吃火锅的热闹;他们都有弟弟妹妹,不愁寂寞,图个新鲜。
2、鱼丸熟了
刚上大学那会,对面寝室的温州大奔请全班吃火锅。大胖的味碟有八碟,每碟只盛一味调料,感觉要吃过桥米线;二定一个味碟,只有香油、蒜蓉和辣椒,乍一看就差凉粉;三叔一小碟醋,生怕调味料拿多了也花钱。
大胖“焯一下就熟”的论调获得了二定和三叔的认可,我默默地咽下了嗓子眼的“七上八下涮法”。肉卷和蔬菜与汤汁亲了个嘴就进入胃袋,唯独一盘鱼丸让大胖有所迟疑。他勇敢地夹了一颗白色丸子浸没在汤汁中,三秒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放进嘴里。
吓得我想大叫“没熟”,可刚等我说完“没”字,二定和三叔就纷纷效仿。
“没有什么,可以让服务员加菜”,温州大奔问我。
我轻咳两声竖起大拇指,“没,没毛病。”
后来,他们第一次看见鱼丸从锅底浮起,放在嘴里汤汁炸裂后,就疯狂地爱上了烫火锅丸子。
3,我不吃肉
二定是陕西人,普通话带口音,有人嫌它土,可我们从不,甚至奉为神明:二定可以在武汉三伏天,不吹空调和电扇纹丝不动的睡着;在所有人昏昏欲睡的哲学课上不动如山,听得入神。我跟其他两人逢考必过,一定是受到考神冥冥之中的庇护。
二定的衣柜里一共有四件衣服,除去冬装、军训服,就只有一件短袖和我送他的“寝室服”。每次学校检查寝室卫生,辅导员都对他整洁的床铺夸赞一番,二定只是低着头,紧紧地背扣着衣柜门,就好像柜子里有什么东西会跑出来似的。
从来没见二定主动吃肉,除非肉末炖粉条、三鲜豆皮这些暗藏肉粒的,其他任何明晃晃的荤腥他都熟视无睹。每次烫火锅,他像个放风的看着三个食肉动物饕餮,等着肉食瓜分完才开始围剿蔬菜。
二定没有手机,我们从没见过他跟家里人联系。因为没有通联方式,勤工俭学、校外兼职对他关上大门;他卯足劲拿奖学金,可无奈英语和计算机两门必修课底子太薄;我们劝二定申请助学金,可他坚持把资格让给别人,结果名额给了隔壁每周买名牌运动鞋的人。
为了满足学习刚需,二定用了一个寒假打工挣的钱买了一台某舟小本,回来后兴奋地说:“我买的处理器是i7的,隔壁的都是i3、i5的。”
大胖并不懂电脑。三叔对我使了个眼色,满口附和:“艾玛,那可不嘛,贼旮旯好咧”。
我知道三叔一个山西人说蹩脚的东北话,要么是在跟我讲段子,要么是要和我演双簧。显然这次是后者。我心领神会全力配合:
“嗯,用句广告词说,i7处理器,你值得拥有。”
二定听了我俩的唱和,咧着嘴笑,沉醉在摆弄他新买的小本。
二定的感情经历很酸涩,暗恋同班学霸。他自然不知道女孩芳心需要鲜花礼物等仪式感,单单借着一瓶啤酒就在QQ上狂轰乱炸,结果被全班女生拉黑。直到毕业那会,二定心里还藏着不舍,却不愿提起。表白被拒后,他几天都不说话,一个人泡在图书馆里。
过了一个星期,二定终于开口:今晚上能不能吃火锅?
三叔连忙接腔,“好啊好啊,我也馋火锅老久了。”我和大胖也连连点头,“造他一顿天荒地老。”
三叔准备了一顿只有菌类勉强算得上荤菜的“和尚锅”,我们借口最近食堂油水大,吃蔬菜去火。那顿火锅二定吃的很惬意,不过自那天起就沉默少言了许多,除了自习就是在虚拟世界遨游,他好像把心关在属于自己的城堡里,任城墙爬满荆棘,让人无法靠近。
4,肉烂在锅里
三叔是山西人,天生的晋商,经济头脑爆棚。业余时间全部用于摆地摊、站岗巡逻、管理协会等有偿劳动。作为火锅发起人,三叔是最舍得购买食材的,他从来不跟我们算账,菜品花样不一而足。我们塞给三叔伙食费,三叔只收过一次,每人10元。
私底下,我拿出100元交给三叔:“二定舍不得下馆子你就变着花样的请客。不能总让你吃亏,二定的伙食费我替他出,这钱你拿着。”
三叔皱了皱眉头,“这钱我不能要,你们谁的钱我都不能收,二定要是知道了就吃不下了。一顿火锅不差钱,肉都烂在锅里了。”
有次地方研究所委托三叔录入400份问卷,每份2元,赚取800元轻松又愉快。平日学校也有录问卷的苦差事,2毛一份还特别累,可二定总说“不出门把钱挣了,多好。”
三叔找到二定,“我这里有800份问卷,咱俩一人400份。”
二定瞅了瞅我跟大胖说,“我要200份。”
三叔拗不过,转而对大胖和我使个眼色:“那二位损色各200份。”
依然是蹩脚的东北话,却拧巴得心里舒服。二定拿到400元很开心,毕竟那是他一个半月的生活费。
三叔跟大胖睡邻铺,就像山西挨着河北,连半夜打呼噜两人都是一方唱罢一方唱起。大胖打篮球扭着脚,三叔就搭把手一直扶到寝室;大胖重感冒去校医院挂点滴,三叔就怀揣一本《经济周刊》陪着。很多人开玩笑说三叔是大胖的女人,大胖总是一脸嫌弃。可每次三叔一提议吃火锅,大胖就是“第一合伙人”。
有次吃完晚饭,三叔在前面走,大胖在后面跟着,同别人聊得正欢。突然三叔抱着头一声惨叫,转过来对大胖一伙人说“别过来”。树上马蜂窝不知道被谁捅了,几只马蜂正逮人撒气,其中一只正中三叔头顶。所有人看着胡蜂向后退,大胖三步并两步走上前拉住三叔往回拽,脑门也不幸挂彩,扭头奔向校医院。
校医留下一瓶浓氨水,气味刺鼻。大胖和三叔交替着用一根棉签蘸着浓氨水,面不改色地涂在对方的“红色靶心”。三叔听村里老人说马蜂针有毒,得用奶解毒。便跑去买了一罐纯牛奶,他担心毒素侵蚀自己的经济头脑,可一整罐牛奶当水喝又很心疼。于是就把牛奶给了大胖,自己一滴没沾。大胖被牛奶灌醉睡了一觉,第二天活蹦乱跳,三叔却揉了一星期脑袋。
三叔有过心仪的姑娘,只是平时忙于兼职打工,眼睁睁看着姑娘名花有主,徒生闷气。大胖宽慰他:“没有什么是一顿火锅解决不了的”,三叔试了试,觉得挺好使,还许诺“等以后赚了钱每年都聚在一起吃火锅!”
5,你个龟孙
大胖是个爱吃鱼丸的壮汉,生活上特别爱干净:打完篮球不洗完澡从不踏入寝室,被子不叠整齐绝不下床。就连火锅汤汁也要一滴不剩地就着面条下肚,不然就是“犯罪”。
大胖的口头禅是相声里的那句河南话——“你个龟孙”,他干扰篮球入网常用这句。
大二那年,三叔听说全校在评比星级寝室,奖金500元,初步估算投入200元,稳稳的星级寝室。经过一番拾掇倒腾,奖金就好比囊中之物。结果验收当天,当考核人员现场打分时,二定捂着肚子狂风一样地冲进厕所,留下一排黑色鞋印。考核人员摇了摇头就走了,大胖咬紧牙根,隔着厕所门大喊“你个龟孙!”
星级寝室与我们擦肩而过,大胖跟二定开启冷战。我跟三叔从中调解:“不就是个星级寝室,多大的事嘛。约定的一起出去吃火锅都不能忘了啊。”
大胖和二定都不作声,留我跟三叔吃了碗麻辣烫。
三叔叹了口气:“你知道锤爷吗?”
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山丘之王?宙斯?”
三叔歪了歪嘴,翻了个白眼:“我说的是大学生马伽嚼,上新闻的那个。你说他们两个会不会……”
我夹起了一粒鱼丸,滑到汤里溅起一身冷汗。半夜铁锤相向并没有发生。不过大胖真的发火了,但冲的不是二定。
课间休息,教室前排传来一阵讥笑声显得有些刺耳,我睁开朦胧的睡眼看见二定低着头坐在声源最近处。大胖走到笑得前仰后合的那人旁边:“你个龟孙,再说一遍,谁是农村的!”
接近1米8的壮汉,黝黑笔直的右胳膊青筋暴突,伸出的食指像一张拉满弦的弓,随时可能万箭齐发。“农村”两个字咬得格外的重,感觉出了血,肃静了整个教室,连坐在讲台上玩手机的老师都虎躯一震。
“农村来的怎么了?吃你家大米了!”
“我又没说你!”被指责的人诡辩着。
“你把话说清楚,凭什么农村来的就一定补考英语和计算机!”
大胖越说越激动,几个男生见状立马起身劝了劝大胖,示意大家没事继续休息。旁边人窃窃私语:
“莫斯情况?”
“咳咳,有人调侃二定不会开电脑,没学过音标,说他是农村来的。”
“小声点,当心大胖揍你。”
大胖杵在座位旁,攥紧双拳用力垂在桌子上,瞪着前排嘲笑二定的几个人,那几个人脸色发白,努力回避着大胖的视线。
当晚,大胖在校外喝得烂醉。我跟三叔赶到校门口的时候,他一个人失落地靠在梧桐树旁,对着我们一口酒味地说:“六年了,谈了六年说分就分了。去他的大城市,去他的好日子。”
“好日子”说得很轻,像是在挥手告别一列永远不会踏上的火车,目送着去不了的远方。酒劲上头,大胖瘫成烂泥,我和三叔完全拖不动。我不确定二定会不会来,还是试着托人给他传个话。十分钟后,二定就踩着人字拖小跑过来。
二定让我跟三叔扶着,自己蹲在大胖身前,胳膊向后摆,摇了摇手示意我们推大胖上来。大胖如同倒在床铺一样瘫软在二定背上,两支胳膊无力地耷拉在二定肩膀上。二定使出全身力气站了起来,如举重运动员背部挺举。
校园昏暗的灯光把四个人身影拉长,仿佛要赶去取经朝圣。月光聚光灯般倾泻,打在二定汗珠上折射出寝室的方向。
第二天,大胖用枕巾盖着脸不吃饭也不说话。到了晚上,三叔支起酒精锅,嘴里嘟哝着:“是谁说的,没有什么问题是一顿火锅不能解决的,哟,鱼丸快没了。”
大胖慢慢地坐起来,叠好了被子,在柜子里掏出了一个新的不锈钢锅甩了过来:“用这个。”
三叔很惊讶:“鸳鸯锅?”
“嗯,这边涮肉,那边涮菜。”
新锅旧锅倒腾片刻。大胖烫熟一片菜叶放在了二定碗里,二定回敬了他一枚熟透的肉丸。我和三叔相视一笑,往锅里添肉加菜。
大胖盛满面条准备收官全锅时,突然朝着三叔喊“哪里有鱼丸,你个龟孙!”
三叔夹了最后一根金针菇放在他碗里,狡黠一笑,“有吃的就不错了,see you tomorrow。”
时间加速跑,没想到再次聚在一起吃火锅竟变成了散伙饭。围着火锅我们喝醉了,说了很多真心话。只记得大胖借着酒劲矫情,说自己有两个心愿,一个是赚钱孝敬他母亲,另一个是去大城市走走。
6,四海为家
毕业后一年里,我们彼此在微信上留有联系,偶尔调侃三叔许我们的火锅。三叔在外地的销售岗位,从天亮忙到天黑,夜里失眠就用游戏消遣;二定回到老家,攒钱买了一辆“死飞”,决定骑行大江南北;大胖在老家打两份工,一改往日的耿直和暴脾气,对客户多是理解和恭敬。
沸腾着的青春,满满一锅五味杂陈。熬煮待尽,注入又一锅汤汁得以平静,味道依在,淡了许多。本以为我们会随着时间流逝渐渐断了联系,直到有天看到三叔的微信留言:
四海:大胖母亲在屋里煤气中毒,没有抢救回来。年前如果有空,就来廊坊见。
北上座无虚席的火车,载我驶向未曾去过的远方。天空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石青色,像是此刻不胜凉意的心境。铁轨与车轮每一次碰撞,震荡到心坎里,隐隐作痛。
二定也在。我们凑钱买花圈,向大胖表达了各自的心意。大胖看上去老了十几岁,沉重的眼袋积蓄了太多的疲惫与悲伤。
临走前,大胖抓了件外套跟了过来,“我送送你们”。
木炭烧的通红,时隔两年我们围着老北京铜火锅坐在一起。一家没有包间的火锅店,空荡餐厅唯独我们一桌。老板悠闲地抹着柜台,旋即跑到屋外贴窗花和福字。沸腾的热气被天花板拨开两边,我们都沉默不语,留火锅咕嘟作响。
“你们大老远跑来看我,没什么好招待的,莫怪啊。”大胖挤出一个微笑,嘴角显得僵硬无力。
“挺好的”,我跟二定轻声回道,“咱们就甭客气了。”
三叔默不作声,端起一盘鱼丸丢进一边,一盘洋芋片放在另一边。鱼丸沉入锅底,在滚水中沉浮碰撞,慢慢地浮起来又沉下去,被什么牵扯,不像热气一直升腾,不像气泡瞬间炸裂。
“三叔,看到你微信上晒妹妹的照片了”,大胖往三叔杯子里倒了点白酒,余光扫了一眼我跟二定的杯子接着说,“你妹妹眼睛特别像你”。
“她三岁了,可粘我了” ,三叔嗓子有些干哑,如同风中摇摆的枝桠,“大胖,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一颗鱼丸舒展开浮出水面,大胖伸筷子去夹。鱼丸逃避着,从筷子旁滑过。大胖放下筷子,含了一大口酒缓缓咽下。
“老爹说家务事不用我操心,让我辞了工作跟着亲戚去上海,看看有没有机会,毕竟弟弟妹妹以后上学需要用钱”,大胖清了清嗓子,将白酒的火辣往肚子里驱赶,“毕业回老家想好好孝敬老娘,让她享享清福,她一个人拉扯我们几个不容易,可没想到,没想到......”
大胖哽咽了一下,低着头,额头抵着右手背,厚实的手掌遮住了大半张脸。二定低着头,若有所思地盯着烧红的木炭;三叔草草地涮了涮几片肉放进嘴里,又烫了几片生菜、几段油面筋夹进碗里,使劲地吸溜;我想说几句安慰大胖的话,可不知道如何开口。
大胖抬起头,右手攥成拳,嘴唇被右手虎口穴盖住,往手心吐了几口热气说:“其实去大城市挺好的,见见世面。大城市机会多,说不准发了财我就在哪里摆一桌......”
话还没说完,在一旁大快朵颐的三叔抽泣了一声,忍不住的眼泪沿着鼓起的脸颊滑到了下巴,三叔把碗筷挡在面前,想躲避我们的视线却又无处遁形。
“嘛呢,还哭了?上学那会别人说你像娘儿们,现在一点没变。”大胖拍了拍三叔的肩。
三叔耸了耸肩,甩开大胖的手,“拉倒吧,谁说我哭了,蒸气撩我眼了”。
三叔抽了张纸巾,擦了擦眼角,擤了擤鼻子。老板过来加满汤,把汤壶放在离我们很近的位置,点了支烟走到了门外,顺手关上了推拉门。
火锅恢复了平静,浮起的丸子越来越多,彼此碰撞着游离到边缘。
“我要去种地了。对,就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二定打破了沉默,咧着嘴苦笑着,“说心里话,我不想种地。村里人都说我上过大学应该找个好工作,可不懂电脑和外语谁会要我?”
二定端起小半杯酒,脖子一仰一饮而尽。大胖又斟了半杯,二定双手合十作谢。
“二定,其实懂那些也没什么的”。大胖宽慰着。
“我不是长子,家里催我不如我哥那么紧。我想骑车看看世界,等我真的累了,回来就安分了”,二定夹了一个鱼丸,放进嘴里,“好烫,呼呼,真香!”
二定擦擦嘴,接着说:“我知道,别人都看不起我,说我穷还土,可你们从来没有对我另眼相待。大胖,星级寝室评选我并不是有意踩脏地面。那个月幺妹生病,我把所有的钱都寄回家里,我饿得实在受不了就吃了食堂的剩饭剩菜。没想到肚子疼得忍不住,根本走不到公共厕所,别的寝室又不愿意让我进!”
大胖一把搂过二定,“兄弟,都过去了,过去了。”
火锅不知道开了多少次,浮起的丸子被漏勺滤尽了汤汁,盛放在不同的碗盘,热气慢慢被吹熄,只剩下炙热的内心。
我们互相道了别,二定头也不回地骑着“死飞”消失在了视线里。三叔临走前让我推荐书单,说以后每天晚上要读书充电。大胖站在原地挥手,坚持要等看不见我们才离开。
南下的火车穿梭在黑色的夜里,我靠着车窗望着外边寒冷微弱的光火,聆听世界的静谧。脑海里浮现的是大胖分手买醉那天,二定背他的情景:躺在二定背上,大胖迷迷糊糊的反复说着什么,我以为他在喊我的名字,后来我才明白他是在向青春告别:
“后会无期,四海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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