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

四位赋予我生命的老人中，爷爷奶奶外公外婆，最忆是奶奶。

爷爷是富家子弟，在我印象中一直有些高冷，平日里多在账房写字算账，很少与孙辈互动。外公外婆都是穷苦人家出身，艰苦朴素之余，也沾染了不少小家之气。孙子孙女亲过外孙和外孙女，外孙女中又偏爱嘴巧的，像我这等敏感又骄傲的孩子，自然不入他们的眼。

爱我怜我者唯有奶奶。奶奶也是富家小姐，嫁给爷爷之前，出行都是轿子抬丫鬟跟的。可是这并没有把奶奶惯成一个娇纵跋扈的千金小姐，相反，她就像是观音转世，善良博爱得很。

奶奶还是有点偏心的，爱女孩胜过爱男孩，好吃好玩的先让孙女挑，剩下的就留给孙子们。而她身边的孙女，仅有我一个。大伯家的堂姐已经出嫁，我的亲姐亲妹和父母都住在咸祥，唯有我被送到象山奶奶家生活。堂兄们也曾大声反抗，奶奶耐心地跟他们解释道，你们看，妹妹的爸爸妈妈离得那么远，她没人疼，奶奶自然要多疼她一点。奶奶这样说时，我偷偷躲起来抹了一会儿眼泪。那时候，一条象山江在我看来，简直就是千山万水。

奶奶爱我或许是天经地义，最难得的是她富有同情心。记得有一次和她去看戏，戏分两天演。第一天演出时，有个小生落难，然后戏文就结束了。结局如何得等第二天再看。结果，奶奶吃不下睡不着，一直跟我念叨着要把这个落难的小生接到家里来。还未出嫁的姑姑又好气又好笑，于是毅然带着她和我去戏场看望演员，结果我们发现那个演落难小生的人正嘻嘻哈哈地和别人追逐打闹呢！奶奶这才放下心来。

在那个年代，走街串巷的生意人特别多。奶奶一听到吆喝声，便赶紧出来招呼生意人喝水。如果凑巧赶上午饭时，她就马上给人家盛上一碗饭，让他和我们一起吃。所以，奶奶收了好几个干儿子。年轻的叔叔和姑姑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她伤感地说，你四哥也是这样在外做生意的，我招待那些人就好像在照顾你四哥一样。她口中的四哥正是我父亲。

奶奶曾经做过一件傻事，让儿媳们大为不满。大热天，住在城里的婶婶叫了一辆三轮车送奶奶回城郊的家。婶婶跟车夫讨价还价了半天，一个说七块，一个说八块，一直不能谈定。不料，奶奶突然说，天气那么热，人家也不容易，我们给他十元吧。婶婶当场气结。后来，几个儿媳便凑在一起嘀咕奶奶缺心眼，说她用的钱不也是儿子儿媳辛辛苦苦赚来的。当时我已经读高中，听了后又生气又难过，想着自己以后一定要赚大钱，让奶奶想怎么发善心就怎么发善心。

我这半辈子，没人舍得打我，也就奶奶打过我一次。那天下午，堂兄们带我去山上玩，结果晚上七点多才回家。奶奶二话不说，扬起手就狠狠地打了我一屁股。我当即跑到不远处的海边，靠着电线杆，一声爹一声妈地哭。后来，爷爷把我背回家。睡至半夜，迷迷糊糊醒来，发现奶奶坐着，一边抚摸着我的屁股，一边窸窸窣窣地在抽泣。我不敢出声，慢慢地又睡去了。

奶奶终究老去了，长大后的我没来得及多陪陪她。事实上，那些年，我都只顾自己，工作，找对象，谈恋爱，结婚，生孩子……似乎任何事情都比奶奶重要。直到堂兄从象山打来电话，说奶奶走了，我才意识到，我是一个多么无情的人。

从此，奶奶生活在我的记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