课间，随堂测试后学生来到走廊透气，他们一整排一整排地趴在围栏上，叽叽喳喳地像群鼓噪的麻雀。何叶放空大脑眺望，深呼吸，身体顿时轻松了不少。认真的学习，认真的休息，他把劳逸结合作为日常事项进行，并取得了非常不错的效果。
“你。”陈世哲鬼鬼祟祟地靠近何叶，他们之间还间隔了一人的距离，“你是真的有超能力什么的吗？”
“我不会喷丝，也没有钢铁爪子……”
“我是指过目不忘之类的，像复印机一样把看过的东西都记在脑袋里。”
“不，不是。”
“但你现在——”陈世哲挤眉弄眼地扣了扣嘴角，“像个正常人。”
“我一直都是正常人啊。”何叶天真地纠正说。
“谁说的？”
“妈妈说的。”
“她是为了安慰你才这样说的，这你是知道的吧。”
“不是的。”
“得了吧，你明明就是——”
“智商低么？”
“我……”
“智商低，并不代表我不正常啊。”
“好吧，”陈世哲嬉皮笑脸地问道，“那你说，什么才是不正常的。”
“假装正常才是不正常的。”
陈世哲不自觉地埋下头，眼睑低垂，无力地看向一边。他浅薄的无知被暴露得一览无遗，甚至不知该如何掩饰。
“也是你妈妈说的？”
“当然啦。”
“何叶，你妈妈可真好啊。”
这一次，何叶从陈世哲身上感觉不到任何威胁，那股飞扬跋扈的戾气也被阳光蒸发。他非常开心，所以不会注意到陈世哲的悲伤，以及发自内心的羡慕。这是属于陈世哲的善良时刻，为他人的幸福美满而感慨，即使自己未曾拥有。同样，陈世哲越发渴求拥有自己的幸福与美满，想要努力创造，即便还很遥远。现在，他能确定的是，不惜一切代价的学习。
为了更快地赶到教室，陈世哲找了辆二手自行车——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在响。他成了每天清晨第一个赶到教室的人，比住校生还早，然后把课本内容一遍又一遍地默读进大脑里；何叶没有天赋异禀，他只是做了每一位学生应该做的事。晚自习放学后，当大部分学生还在路上嬉戏打闹，陈世哲已经到家了。他拒绝休息，继续完成教室里的学习任务。
高考的倒数计时陈世哲比任何人都清楚，虽然每天有学生轮流擦去昨天的数字，再写下今天的数字，但对他而言，每一小时每一分钟都随着复习的进度在变化。渐渐的，和十一班的许多学生一样，陈世哲把复习的时间安插进了吃饭的片刻，他需要的不是食物的味道，而是接下六个小时所需的能量。陈世哲吃得更多了，也吃得更快了，饱胀的腹部在答完两张试卷后会被消化。
这天中午，陈世哲疯狂踩蹬脚踏板，伴随吱吱呀呀的破碎声响，自行车一路飞驰地抵达了家楼下。数学试卷的难度总会拖延学生复习的进度，陈世哲不得不利用中午休息的时间，才能勉强完成剩下的题目，但还不能保证全部正确。忙忙慌慌地进了家，陈迅平已经在沙发里端坐着了，他目不斜视地盯住电视，手里握着小半杯酒。饭菜是昨晚的，不多，但应付中午这顿足够了。陈世哲赶紧为自己添了满满一碗的饭，拽起筷子一屁股坐在茶几边上。
“去。帮我倒杯酒。”
陈迅平把空酒杯递到儿子面前，视线照样没有离开屏幕。接过玻璃杯，陈世哲便去了厨房，打开洗手池下方的柜子，从里面提出一个偌大的塑料桶。
“没有了。”
“出去打。”
“吃了饭还要去学校……”
“出——去——打——！”
“钱。”
陈迅平向沙发一侧歪倒，拉扯工作服从内包里抽出几张十元钞票，甩在儿子面前的沙发上，然后又趾高气昂地伸筷子去夹菜。陈世哲压抑喷薄的怒火，极不情愿地捡起散落的钞票。
冲出家门，他一路飞奔，到了店铺不断催促老板赶紧把桶子加满。丢下钱，抱起酒桶就往回跑，三两步跨上楼梯，进到家门已是大汗淋漓。陈世哲端起碗筷，茶几上的几样菜还有残汤剩水。
“倒上。”
陈迅平醉醺醺地嘟囔着。儿子颤抖地止住喘息，忍气吞声地把酒桶提上茶几，拧开塑料盖。
“不是这个酒，出去换。”
不是这个酒？膨胀的血脉挤压着太阳穴，仿佛一股洪流摧毁了陈世哲仅有的理智。望了眼墙壁的挂钟，浪费的时间将会损失更多的分数，以及破坏到精准到分秒的安排。
“不去。”
“什么？”
“我现在要吃饭。”
“去换。”
“吃了饭，我要回教室。”
“回教室？回教室！？”陈迅平阴阳怪气地嗤笑道，“你以为你是谁？三好学生吗？”
“我要复习，我要——”
“复习什么？你有什么可复习的！？”
“我——”陈世哲站起来竭力控制住抽搐的脸颊，“我不吃了，我回教室。”
“你敢走！”陈迅平咆哮道，把筷子扔向茶几，“当了十几年的废物，怎么？良心发现了？你要学习了，你学习个屁！”
陈世哲飞速地眨了眨眼睛，他告诉自己不要躲，也不要怕，于是泪水便凝固在眼角。他后退了几步，决定离开这个充满仇恨的地方。
哗啦！
陈世哲还没动过的饭碗从肩膀旁飞过，撞在客厅的墙壁上摔得稀烂。恐惧从肠胃里喷涌出来，冰冷的，带着一股机油和铁屑的味道。他知道这股气息源自哪里，从陈迅平的身体里，那具懦弱无能的躯壳里。
“你给我过来！”陈迅平勃然大怒，“过来！”
陈世哲纹丝不动地站立着，在这愤怒熊熊燃烧的时刻，臆想不会有暴力发生的场面。他的爸妈是怎样的人呢，他们在一起吃饭会聊天么？何叶的家庭一定比自己的温馨，家人的笑容也一定比自己开心。等陈世哲再次回到现实时，他正擒拿着陈迅平的两只手腕；与其说陈世哲在保护自己避免受到伤害，倒不如说他在阻止一场暴力冲突。儿子已经比父亲高出半个脑袋，紧靠阳台纱窗，陈世哲挺直了僵硬的躯干，无法也不能屈服。他蔑视着父亲，自己面无表情的脸颊就要剥离。一时间，仇恨与憎愤犹如一场被自己识破的阴谋，陈世哲不在乎，占据他混乱思维的，竟然只是学校的教室。
陈迅平利用身体的重量去推搡儿子，一次又一次地将他撞击在阳台的纱窗上，哐当哐当地响个不停。他龇牙咧嘴地辱骂，混合酒气的口水喷吐在儿子的校服上。陈迅平紫红的脑袋有些肿胀，在儿子的反抗下仍不放弃，似乎要把陈世哲从阳台扔出窗外。忽然，他痛哭流涕地破口大骂，似乎自己才是那个被痛苦折磨的人，一个懦弱而凄惨的人。
“今天我要揍你……我不相信今天收拾不了你……你这个白眼狼——给你吃，给你喝，给你睡，你天要造反了是不？还敢躲，还在躲！？有种滚出去，滚到你妈那儿去永远不要再回来了，让她收留你，看她怎么收留你！你把手撒开，撒开！我今天非揍你，非揍你不可……”
陈世哲镇定地像棵长满荆棘的植物，不是蔓藤，是树木。而陈迅平，是头被钩刺逼入绝境的野兽。他们谁也不会退缩，这是本能，只有伤害……僵持到最后，陈迅平精疲力尽地挣脱儿子的双手，他步履蹒跚地向后退去，嘲笑着咒骂着，离开了家门。
父亲走后，陈世哲缺氧般窒息，即刻陷入思维混乱的自我怀疑。他偏执地怀疑自己是否真的做错了什么，内心的恐惧，是犯错后带来的惩罚。因此，陈世哲害怕一切尝试，拒绝了所有学习的机会。
他哽咽地喘息着，蹲坐在茶几边，捧起饭碗一个劲地用筷子刨饭。陈世哲大口大口地逼迫自己吃下去，两边的腮帮都包得满满的，鼓胀的像是口含了两个乒乓球。嘴里的还没吞咽，就又把碗里的米饭刨进了嘴里。最后，陈世哲站起来，即便食道被米饭颗粒摩擦得生疼，也吃完了碗里的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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