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党们提起我和陈曼诗总是百思不得其解:我俩何以要好得如此突然。其实问我我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是支吾着说我们是小学同学嘛,然而刚上高中时我们几乎没说过话。
一定有原因的,只是想要追忆也无从追起,最多不过握住彼时音容笑貌的残片。
原来那些少年时的勉强泅渡,早已带我行过名为青春的流域,只是我身处岸上,尚不自知。
那一天,这家老百货似乎已显出衰颓的气色。
自我对这座城市有记忆以来(上小学前一个月,我来到这座城市),它就矗立在这个一度全市地价最高的街口。只不过十年前第一眼见它时,它光鲜亮丽,墙壁闪闪发亮,地板光可鉴人,门口的喷泉向天扬起三米多高,跟往来的人流一样汹涌。
可如今呢?喷泉在我上初中那年便已完全干涸,正面入口处的墙擦去混混们的涂鸦与脚印后还算完整,至于侧壁的墙砖早就跌落满地无人理会,露出的伤口风霜满满。保安白发苍苍,我六点出来吃饭时,常见他手握一瓶二锅头仰天痛饮,步履蹒跚,好像气息将断的年迈棕熊。
上个月上映了一部国产校园片,演员阵容倒是相当豪华。我想看,遂乘电梯来到老百货六楼的电影院。人不太多,我一眼就瞧见了陈曼诗。
我有点激动,半跑着过去拍了下她的肩,她吓了一跳,看见是我,眸子的焦点有所稳定。她浅浅一笑,说:“来看电影啊?”
“啊,嗯,来看这个。”我用手指那部片的海报。
“哦,我也来看这部。”她显得有点不好意思。意料之中。
“票买了?”
“没呢,我也刚到。”
事已至此,买两张邻座的票已势在必行。开场时间还有半小时,我买来两杯可乐,两桶爆米花。她没说什么,只是又浅浅一笑。
影院内部四通八达,仿佛辉煌不再的KTV,映着暗而冰冷的光。我和陈曼诗并肩而行,她步子小而慢,我很吃力地放缓脚步。不多几步路,感觉上却耗费了相当长的时间。
找到座位坐定,等待银幕亮起。我们大口大口喝可乐,大口大口吃爆米花,吃得香气四下溢出,暗暗的光线里隐约有笑意浮动。
陈曼诗脱掉天蓝色薄羽绒服,底下是米黄色毛线衫。她从口袋掏出个大大的咖啡色发卡,把靠近我一侧的头发别起来,露出白皙的耳朵。这身打扮与她相得益彰,一股清新典雅的生机呼之欲出。小学时对她的印象仅限于会弹钢琴而已,每次文艺汇演,她们班总能靠她拔来头筹。此刻坐在她身边,距离感消散后才意识到,她也是个普普通通的可爱女孩,安静又爱开玩笑。
这当儿陆陆续续进来了不少人,虽然这座楼已日益朽化,但那几个主演魅力依旧不减。我环顾四周,座位坐了四分之三,人人一手可乐一手爆米花,奶油甜香与“咔嚓咔嚓”的咀嚼声交错弥漫在空气中,我俩懒懒地聊着班里的事。
银幕徐徐亮起,俄顷,一个重度肥胖的中年男子出现,以脸部脂肪几欲喷出般的急切做起了减肥药广告,五秒后广告中断,他最后一个字的尾音还横亘在耳边,听得胸中一阵烦闷。银幕化作绿色,小龙蜿蜒而过,一个个公司名开始浮现。
画面一开始便久久定格在一张黄旧的照片上,一对少男少女站在操场边的大树下,笑容青涩腼腆。一个富有质感的男声响起:“那一年,我还是十六岁的少年,我第一次见小曦,就牵了她的手……”
之后便是回忆——电影的主体。男女主角一相遇便是误会,在男主角哥们的搞笑桥段中剧情展开,再由冤家到恋人,剧情仿佛我已熟读多遍。不过两个主演表现还好,演技固然有些做作,但从少年到中年的跨度放在那两张脸上还算自然。怎么说呢,不坏,确实不坏。再过二十年,到了现在男主人公的岁数,或许我看这电影将满含鄙夷。
陈曼诗倒是相当投入,看到两人在雨中流着泪紧紧相拥的时候眼圈仿佛带了点红,伸手揉了揉。到底是女孩子啊,我心想,何况是感情丰富的钢琴手。我隔着口袋摸了摸纸巾,待会要是不行就赶快拿出来。
与同龄人相比,她的胸算是小的,这种光线下几乎看不见毛线衫的隆起。说起来弹钢琴的好像都这样,乳房硕大的女钢琴手找遍全世界想必也没有几个。看上去她自己倒对此漠不关心,多半从未想过胸部大小的问题,不过这点也无关紧要,她依然是个漂亮的钢琴手,是个楚楚动人到比电影还要好看的少女。
情节渐入高潮,父母压力,学校处分纷至沓来,哭泣着的卧室,焦灼中的吻……高三了,快要高考了,画面切换的很慢很唯美,时间却流转得飞快。各种不得已一直从考前到考后,两人的大学最终到了不同的城市。
陈曼诗转头,低声说:“怎么样?”
我一时茫然:“什么怎么样?”
“笨!肯定是这电影怎么样啊。”她一脸鄙视,像是知道我英语不及格。
“还好吧……”我心底暗自叫苦,想了想说:“就是双方父母联合起来骗他们太那个了,有点看不下去。”
“我要是小曦,这时候就会和他分手,再下去怎么样都是无用功,徒增痛苦而已。”
“对啊。”我随声附和,“这男的就算去上海也没用,那个富家子他根本争不过的。不过无所谓,我就是来看这几个演员的。”
“中国青春片怎么可能有逆袭,广电总局有禁令的,不许教坏小朋友。”她再度压低声音。一脸正经。
二十年后,两人不期而遇。是个相当阴沉的雨天,咖啡馆里开了一半数目的灯。
双方目光稍一触及便受惊似的偏转开去。沉默片刻后,两人又不约而同起身走向对方,在中间一张桌子上落座。
她忽的笑了:“你还是没有变啊。”
他也笑,手指轻触桌面,却没有开口。
她看向他的西装,说:“你穿这身挺好,比从前成熟多了,潇洒多了,比高中时那个男生更像男子汉了。”
他眯起眼瞧向远方:“真这么想?”
“真的,不过整个人看起来还是年轻时的模样。”
“高中校服我还留着,改天我穿给你看。”他恶作剧般的笑容确实还和第一眼一样。
她仿佛吃了一惊,转移话题似的说:“结婚多久了?”
“六年,毕了业十二年后结的。”
“真够迟的啊,咱们同学大多孩子都上初中了。”
“老婆是银行职员,party上认识的。”他仿佛没听见她的话,自顾自地说:“我结婚后来了上海。生了两个女儿,大的六岁,小的四岁。每天早上我开车,穿过你大学,送她们上幼儿园。不上学的时候,我陪她们玩,拍皮球,唱歌……”他猛然一惊,中断了梦呓式的自白:“我说的太多了是不是?”
她低头,默然,杯中酒早已干了。
……
他们始终在一个异常狭窄的世界里任话题来回逡巡,无话可说时,他们知道该走了。
临分手时,她再次笑笑,说:“喂,改天要穿校服给我看看,能记得?”
他微笑点头。目送她走远时,他用极小的声音说:“记得。”
其实有些话他没能说出口。
其实有些话她也想讲又没讲成。
但他们又一次不约而同,没有留下联系方式。改天,是哪天呢?
只有旧照片里时光留下,与他作伴。
走出观影区时,我也好她也好谁都没说话。准是受了结局的影响,我想。乘电梯来到一楼,空气稍温软些了,我们分开点儿走到外面。
“今天真高兴,做什么事都舒服。”她一副喜气洋洋的样子。过了两秒她又说:“回家喽,谢谢可乐,拜拜。”又嫣然一笑,转身走开。
我看着她天蓝色的背影,风变得生硬起来了。我转身朝家边走边想:她为什么不替爆米花道谢呢?
是的,好像就是这样,从那以后,我俩逐渐要好。后来的故事还很多,或荒唐可笑,或曲折离奇,只是再也没有一次能让我感到这样淡淡温馨。
哪怕,只是次简简单单的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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