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 | 奇怪建筑

作者: 杨中 | 来源:发表于2023-10-26 19:37 被阅读0次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本文参与非主题写作之“变形”。

    生活在城市的人每天为那些奇怪建筑所困扰。首先要介绍的建筑位于金融中心,真名无考,为叙述方便,暂且称之为大厦。大厦高三百五十六米,囊括办公区,酒店,观光大厅,还有相当漂亮的一面玻璃幕墙(循环播放各种广告,在夜晚使城市变得陌生),一度摘得本市最高建筑的桂冠。对于大厦,最先产生奇怪联想的是两个年轻男女,男的叫K,女的叫S。K先生和S小姐在一个雨天约会,地点是星巴克,很少会有男女朋友来到这种地方,但两人对这场身不由己的相亲都抱有一种敷衍态度。K先生在电话里说,那,你挑个地点?S小姐就很自然地说,咱们去星巴克吧!我还挺喜欢在那工作的。至于时间,两人一致同意,利用午后困倦的半个小时,来完成这场形式大于实际的见面。K先生到那里时,S小姐已经在了。他们坐的位置靠窗,临着街,此时外面小雨霏霏,水汽充盈,隔窗看去,尽是些隐在雾中的发光招牌。S小姐带了电脑,界面是一个护眼色调的word文档,K先生做自我介绍的时候,她不断在键盘上敲打文字,好像一名严苛办案的审讯员。这种态度让K先生感到不爽,好在双方对此已经心照不宣,没过一会儿,连K先生也摆出电脑开始工作了。打破僵局的是S小姐,她说你相过几次了?K先生说五六次吧,都不满意,有些问题出在我身上,但大多数时候是她们的问题。S小姐就说我比你多,有四十六次,这些男人总是让我感到恐惧。K先生吐了吐舌头,想往下说什么,但没有开口。接着她继续说,去年那就更多了,可能每两天或者三天就要参加一场。K先生摇头苦笑,说到底我们或多或少都有点病。这话让S小姐感到满意。然后两人就交换了职业,兴趣,家庭情况,还有身高和体重。不出意外,没一个对得上。接下来话题就断了,两人不知道该讲什么才好,等到K先生冷不丁说起天气,这对年轻男女就开始探讨秋季漫长而迟滞的雨期。为了陈述观点,两人必须把视线移向窗外,好观察那些浮于城市表面的雾状水汽。这是他们注意到奇怪建筑的直接原因。

    这对年轻男女所处的环境是这样的:一条步行街隔开两块区域,东边以写字楼为主,西边多为公寓和商店。在星巴克临街位置,抬头可见雨中闪着光的大厦。这座建筑属于标准的摩天高楼,不剑走偏锋,也不哗众取宠,很恭顺地立在城市最大的商圈边缘,像四四方方的碑。K先生一面抱怨雨季使时序更迭紊乱,一面在试图描述那座不甚清晰的建筑。他接连用了几个形容词:粗糙,模糊,迷离,混乱,令人不安的,使人愤怒的。S小姐对城市凄迷的秋雨感到同样厌倦,但是不理解他描述大厦时那种异样的姿态,尤其是那些带有负面评价的形容词,不仅严重脱离事实,而且夹带了太多的主观情绪。他就给她讲了在雨中看到的,那座大厦的形象。

    “可以肯定它是倾斜的,偏向左边一点,角度尚不明确。”他笃定地说。

    “在晴朗的日子,阳光猛烈,这种倾斜被暂时掩盖住了——我以前怎么就没注意到呢?是的,我曾经观察过它,无所事事的白日和夜晚,建筑成了地球上最虚假的背景。后来,直到今天,这种预想才得到证实,”K先生说,“下雨的时候它就会倾斜。”

    “哦?那倒是很有趣。不过我觉得,这是视角的原因。从这里往外看,一切建筑都变了样。”

    然后她就试着确定一个参照物,有什么东西是与地面垂直的?没有,至少在眼前,雨季沉闷的一角街道,还没有什么物体可以作为对比的参考。这个昏昏欲睡的午后,不仅使人的思维变得迟钝,还短暂禁锢了城市,让建筑和街道退化为曝光严重的胶卷,或者一张正在发霉的黑白海报……现在她甚至觉得,街上所有人的步伐都是缓慢、迟滞的,仿佛有摄影机架在咖啡馆里,而他们,不过是在配合导演重复着行走动作,而已。

    于是S小姐也觉得大厦有点倾斜了。她学着K先生的样子,伸出食指,在眼前平移到那座奇怪建筑的边缘。两根线条无法重合,它们中间残留着一线天空,有如喷气飞机留下的白色尾迹。“真是奇怪,”她激动地说,“你看,大厦是向左倾斜的。”

    K先生反复确认之后,肯定了这一说法。为排除玻璃窗对光线的折射作用,两人走了出去,然后伸出手指,平移,还是对不上。“所以我说,这建筑让人感到不安。”他开始设想几种可能,“首先就是安全问题,如果遇上地震,台风,或者猛烈一点的风雨,大厦会整个坍塌的。像这种巨型建筑,它的地基承受不了任何微小倾斜。”

    “你太悲观了。”S小姐分析的重点在另一方面,你怎么知道这种倾斜不是设计师有意而为的呢?很多设计师会留下标记,比如减少一根柱子,比如在建筑某处刻下自己的名字,“或许,设计大厦的正是这样一个怪人,还真说不定呢。”

    “那简直是儿戏,谁会开这种玩笑……”但K先生坚持己见,他认为大厦之所以倾斜,一定是某种后天因素造成的,可能地基有下沉,或者建筑受力结构发生了改变。这种例子在世界各地都有,那些灾难远比想象中要可怕,几乎在一瞬间,建筑就化为了废墟,里面根本不会有人存活。

    “总之你不要太忧虑”,S小姐耸耸肩,你看,比萨斜塔不是几百年都好好的吗?难道,你觉得这座建筑——她指向雨中若隐若现的大厦,说,难道它会在明天倒塌?

    “我不确定,”K先生茫然地说,不管怎样,还是要留意这片区域,鬼知道它要是倒下来,会砸死多少人。

    S小姐在公司接到了母亲的电话,时间是下午四点,主要汇报内容有两方面,一是K先生光荣晋升为本年度第四十七个失败的相亲对象;二是她对母亲这种过于频繁的关切,已经感到身心俱疲。作为标准的中国式家长,母亲在S小姐人生的前二十年严防死守,在亲手掐灭两段恋情之后,又急切地催促着她寻找一位对象,以此完成人类繁衍生息的又一个循环。她回想几年来被迫认识的男人,好像都来自遥远而陌生的星球,不仅审美低俗,而且性格也难以理解,有些孤僻,有些又开朗得过了头,所有这些人都让她感到恐惧。是她自己,太孤独了。

    于是她就表达了抗议。立刻,话筒那边传来母亲惊诧的呼声。她再次感受到一种压抑,好像有隐形绳索从听筒里钻出,牢牢套住她的咽喉,然后收紧,向上拖曳,身体几乎就要悬空而起,成为绞刑架上晃动的尸骨。刹那间她似乎正在反抗,可是这反抗毫无意义,因为倥偬之际自己所看见的,是紧紧拽在衣角的母亲的手。在以前,很小的时候,这双手曾拉着她走过马路,一次次地穿行,如同锚之于船,使她感到安全和温暖。可是如今,这沉重的锚已然成为束缚远航的枷锁,她再也不能顺从下去了,再也不能。她知道,最终她必将挣脱这条绳索,像压缩之后跳跃的弹簧,将长年累月积压的能量,一并释放出来。

    一种寂静在耳边反复徘徊。母亲刚才在说什么?她没听见,就算听见,很快也就忘了。她们的谈话总是这样,或许这本身就是反抗的一种。她决定把注意力集中到工作方面,电脑屏幕弹出天气预报,点开来看,未来几天以晴朗为主,雨季已经悄然流逝了。什么时候,窗外的雨也停了下来?她陡然站立,办公区尽头巨大的落地窗,此刻正有水滴划过表面,而原本浓密的云层,已经被阳光所驱散,城市显露出它明亮的一面。一切都在焕发生机。

    她站在窗前,仰望那座倾斜的大厦。像之前那样,伸出手指,平移,两根线条很精确地重合在一起。她想寻找那种角度,证明大厦并非只在雨中才会倾斜,可是眼前的建筑好像在不经意间给她开了个小小的玩笑,此刻她所看见的,是一座令人绝望的墓碑式大厦,每条棱线都是那样的笔直,那样的冷漠。

    “你在干什么?”同事对她的举动感到不解。

    “有人说大厦或许是倾斜的。”她担忧地告诉同事,至少在刚才,几个小时之前,雨中的大厦确实有点奇怪。哪里奇怪呢?我也难以描述,总之它的形状,似乎超出了惯常认知……可以说,有点倾斜?我不确定。但那一瞬间,我看到的就是这样。这是一种直觉,我们张贴海报或者悬挂横幅的时候,会意识到物体并非严格垂直,这类人往往抽象思维比较强大,就是说,他们或许更擅长联想。

    “哦?你说对面的建筑吗?”同事指向大厦,我们每天都会看见它,没人觉得有哪里是奇怪的。最后,他还说,你或许是太紧张了。精神压力过大的时候,会产生一些幻想,这是很正常的事情。

    她就用同事的说法安慰自己。谁知道在咖啡馆有没有看走眼呢?那个角度,可能看任何东西都是倾斜的,何况在雨中,人的视线也会受到阻挡。这样想着,她再也没心思工作了。不知道什么时候,电脑屏保换成了世界风景,她就饶有兴致地欣赏那些照片,大瀑布,悬崖,草原,喀斯特溶洞,然后是哥特式教堂,重工业风格的工厂。最后一张图片映入眼帘,标题写道:这些世界各地的奇怪建筑……配图是一座米黄色楼房,上宽下窄,错落有致,仿佛倒悬在地面的阶梯。立刻,她想到那座大厦,一种共通的感觉——倾斜、错乱,还有令人畏惧的形状。她再次抬头,竭力克制不去仰望窗外的念想,非常认真地开始观察大厦。这一瞬间,它是倾斜的,是使人感到不安的,如同海面即将倾覆的巨轮,她几乎就要听见海浪拍打甲板和乘客们惊叫的声音。而且,建筑倾斜的角度,似乎正在缓慢而可疑地增加(即便如此,她依然能感受到那种偏离轴心的速度),投射在地面的阴影——她再次起身走到窗前,此刻已近黄昏,太阳消失在城市粗粝的边际线,大厦和它的阴影正以惊奇的形象覆盖着那些低矮、凌乱的建筑物。什么时候,这座倾斜大厦的影子变得像一只手掌?她想象这只巨手摧毁楼房的场景,毫无疑问这是一种预兆,因为大厦倾斜的角度正在增加,或许他的担忧不无道理,建筑倒塌的时候,就化为了摧毁一切的巨手……不,她不能让这件事发生。

    “你说什么?大厦会倒下来吗?”同事对她的古怪想象感到不可思议。“你或许是太累了。”他告诉她,现代人长期处在焦虑和紧张的环境中,许多人因此罹患抑郁,或者其他千奇百怪的精神病。当然,最乐观的可能,你觉得大厦会倒塌,是因为有点强迫症的倾向。“强迫症也不全是坏事,”同事说,“比如有个主妇,每天都怀疑家里的煤气没关,结果真有一天发生了事故……”她就问他,然后呢?煤气真的有泄露吗?他很尴尬地说,当然了,主妇的强迫症救了全家一命。不过,这算是小概率事件。

    晚上回家以后,她就跟母亲讲了这件事。当然,首先是从相亲提起。说实话,K先生的性格,兴趣,还有职业,她都不很喜欢。说到底,还是自己有点刻意抵触这种被迫见面的男人,因为她决定成为一个不婚主义者已经有很久了。在以前,父亲和母亲的时代,丁克群体算是这种主义的先驱,最终丁克青年们都不可避免地老去,而伴随着生育率的持续下降,城市里婴儿和孩童的面孔也在锐减。她觉得这是一种很恶劣的循环,可是谁又该为此负责呢?人们总是喜欢沉迷于宏大话题,却忽视了自己尚未明确的生活,这又是一种悲哀。

    母亲沉默,转身进厨房烧水。她有这个习惯,每天要灌满两只老式暖水壶,有时候她觉得母亲的思想已经跟这把水壶一样陈旧了。她听见水沸腾以后传出低沉的鸣叫,像一只受委屈的狗,正低伏于地面摇尾乞怜。母亲拔掉木塞,往暖水壶里倒热水,刚烧开的滚烫的水,在触碰到瓶胆一瞬间,激起白色的蒸汽,翻滚着缓缓上升。她就站在旁边,注视那股蒸汽扭曲,最后以泡沫的姿态溃散。或许,某些东西也随着这缕烟一并消逝了。

    你总是太自私,还有点幼稚。母亲这样对她说。难道你要永远独身下去吗?我不知道以后会怎样,至少现在你有家,而我还活着。也许再过十年二十年,我悄无声息地死去,那时你就彻底孤独一人了。

    然后她就给母亲解释,结婚,生育,这些选择都是自由的。她可以跟很多人交往,什么时候遇见适合结婚的,就把这事给办了,然后再决定生育的问题。她可以一辈子没有配偶,没有后代,但是无法忍受选择的权利被剥夺。不自由,毋宁死。

    是,你最自由了,自由到你爹到死都不甘心。母亲嘲讽地说,他还真以为你决心改变呢。

    几年前,父亲跟她摊了牌,她有两条路,一是继续单身下去,做标准的大龄剩女,二是在父亲行将就木的日子里,让他见到女儿循规蹈矩的下半生。那个时候,父亲的病情已相当严重,这位老人曾在各种场合听闻亲戚对女儿的非议,这使他异常悲愤。起初他支持自己女儿的决定,今时不同往日,年轻人有想法,是好事。后来,在谣言昼夜不息的侵扰下,父亲还是屈服于外界压力,站到了母亲那边。那些谣言,她每次回忆起来,都会感到一阵心寒。家族的圈子很小,而且成员之间联系紧密,谁都有被嚼舌头的时候,只是这种非议,已经泛滥得令人窒息了。

    父亲去世前,她确实在谈着一段恋爱。仅仅是恋爱,而已。他们在网上相识,那是一个北方诗人,据说还出过诗集,至于是自费还是公费,是职业还是业余,她没问。她只觉得,两人之间,能彼此给予对方一个美好的想象,也就足够了。诗人总是往全国各地跑,她觉得他太清闲了,准确说,是有点玩世不恭。不过这符合她的胃口。不失时机地,她对父亲讲了这位诗人,按照预想,父亲所期盼的婚礼很快将会到来。那是家庭关系最为和睦的一阵子,而她也对诗人燃起了些许幻想,我们见个面吧?你到南方来,或者我到北方去?诗人的回应则是,你变了,你让生活又回到传统和惯性化的状态,自由一旦被瓦解,爱情便如河水般流逝。她不懂什么叫“惯性化的状态”,难道生活本身是具有惯性的吗?还是说诗人泛滥的修辞让惯常语境变得缺少逻辑,瓦解为充斥着情绪和幻想的碎片化语言?她不懂,但是从这一刻开始她不再喜欢诗人了,甚至向父亲许诺的婚姻,也无可奈何地化为了泡影。第二天她删掉诗人的所有联系方式,再次孤独一人了。

    夜里她被母亲的咳嗽声吵醒,说是吵醒,其实仅仅是从因失眠而不得不陷入追忆之后又使神经日渐衰弱的循环中暂时解脱。在这种近于无限的悲惨循环中,她像超忆症患者一样回望记忆的每个角落:去年冬至公司举办的团建活动地点在郊外某个水边的农家乐那里饭菜做得很难吃以致打牌时心不在焉输掉很多钱然后玩皮划艇的时候又失去平衡掉进水里幸好有救生衣但是水太凉第二天就患上感冒相亲的时候那个男的还以为我感染新冠病毒不然为什么要在见面时戴口罩我真的很讨厌那个人为什么妈妈要安排这种相亲后来几个男的稍微好一点但是我已经心力交瘁了他们有人喜欢开颜色玩笑有人太依赖父母有人暗藏家暴和吃软饭潜质甚至还有精神异常的病人他觉得大厦是倾斜的随时会倒下来于是我就观察大厦可是它真的有点奇怪好像不是惯常认知的形象。然后她就思考,为什么大厦是倾斜的,这种倾斜有何象征,或者说,建筑被设计成这样(而非后天的意外因素)是为了表达或者隐喻什么。一瞬间,她想到一个可怕的事实:这座城市还有很多人不知道大厦已经倾斜。以上推断基于一种假设,即大厦倾斜是因为不可控因素导致。这等于说,倾斜不是一个结果,而是正在进行的过程,过程囊括了事物改变的速度,大厦倾斜到地基和结构难以承载,就会轰然崩塌。这是可以预见的结果。

    于是她开始感到手足无措了。毫无疑问,大厦的倾斜和倒塌会是一场灾难,性质相当于地震,台风,或者中型的陨石掉落在城市。市政部门需要行动起来,因为灾难可以预报——大厦倾斜的角度正在增加。为了拯救市民,现在她面临几种选择,首先就是将这件事公之于众,在大厦倒塌之前疏散人群,以避免可能出现的人员伤亡。但是,人们知道大厦正在倾斜吗?不会的,这座令人忧虑的奇怪建筑只是她所看见的一道虚影。想到这里,她就陷于矛盾之中,不能成眠。

    凌晨时分,母亲咳嗽的声音停了下来。她试图闭上眼帘,那一瞬间,看见的还是大厦,倾斜到摇摇欲坠的大厦。她就爬下床,走到窗前远眺,天已微亮,远处城市的轮廓开始变得清晰,大厦被一排排压抑的建筑所遮挡,她看不见,但是能想象在昼夜更替时分倾斜到扭曲的形象,就连眼前那些墓碑般方正的建筑,此刻也追随大厦畸变的脚步,争先恐后将形状改变,然后整座城市都奇怪起来了。

    “我们要搬出去,房子会塌掉的。”她大声对母亲说。

    没有回应,母亲又在厨房烧水了。很喧闹的沸腾声,然后是一种寂静,好像世界在无休止的静默中迸出一枚音符,旋即又归于黯淡,无边无界的沉寂。她向厨房走去,设想母亲弯腰将滚水倾倒进水壶,随后是类似火焰熄灭的扑哧声,如此反复,如同推动巨石的西西弗斯。事实上她所看见的,是母亲投射在地面的影子。灯光晦暗,影子被拉得很长,像夜晚张牙舞爪的怪兽。

    现在,该说到K先生了。二十四岁那年春天的某个傍晚,他从大厦天台往下俯瞰,巨型玻璃幕墙在眼前无限延伸,马路仿佛停滞了下来,所有车辆都以一种静止的形象浮在黄昏。K先生反复确认过安全绳索,双保险,德国进口,勒在腰际严丝合缝。风呼啸而过的瞬间,他从楼顶一跃而下,像一只蜘蛛沿着蛛丝缓缓飞降,最终抵达大厦外墙,汇入另一群蜘蛛的队伍。这个时候,他会想到漫威电影里飞檐走壁的蜘蛛侠,以及这座城市被许诺的宏伟前景。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也是大厦的主人,因为一切高层建筑都需要清洁外墙,那些光彩夺目的玻璃,会在风吹雨淋中逐渐腐化,最后变得黯淡无光。但是,很显然,大厦里那些忙碌的人对他的到来感到惊愕。首先看见K先生的是一位中年白领,白领拥有自己的办公室,靠着窗,将半座城市尽收眼底。K先生下降到这里时,白领正凝视窗外发呆,两人隔着玻璃对视,这一情景使白领受到了惊吓。然后K先生就开始清洁外墙,白领则是后退了几步,像看电影一样观摩他的工作。于是他就想到了动物园,想到那些看似自由,实则被游客肆意窥伺着的动物。

    K先生也被称为蜘蛛人,这份职业需要攀爬高楼,存在一定的危险系数,好处则是比较锻炼胆魄,顺便欣赏城市风景。这种说法听起来虚伪,归根结底还是待遇丰厚,干一天能顶工地或者日结的好几天。刚入行时他的师傅就说,咱们是把脑袋拴裤腰带上吃饭的,你这么年轻,为什么不趁早换个工作呢?师傅的话他也思考过,但是想不通,或许根本不会有答案。到这座城市打工以来,他进电子厂拧过螺丝,做过流水线夜班,也干过日结保安,等攒够钱回老家,就盖一座欧式风格的小别墅,然后再娶一个媳妇,像这样平平常常地过完一生。或许对这座城市来说,他只是一个陌生的过客,因为每次抬头仰望那些高耸入云的建筑,一种恐惧和困惑就会将他包围。

    有一次,他和宿舍几个朋友坐车到市中心玩。那时在工厂K先生主要上夜班,为了这场出游,他很难得地请了假,一行四人抵达市区时,夜色已深,城市到处闪烁着灯光,天空凝结着酒红色的云,仿佛整个世界都燃烧起来了。大家都是青年,夜晚不能熄灭他们的热情,于是先去了酒吧,很狭窄的包间,两副骰子,几盘零食,数不清的啤酒瓶。那天他赶上运气背,玩骰子输得很频繁,酒也是灌了不少,等四人摇摇晃晃离开时,他已经连路都走不稳了。同行有个湖北人,绰号小湖北,根据此人的原话,有酒有兄弟,怎么能没有女人呢?然后他们就簇拥着去找洗脚城,很正规的地方,富丽堂皇,技师穿着得体,与想象中洗脚城的样子相去甚远。他们问小湖北,你不是有经验吗?怎么把大家带来这种地方?小湖北脸颊涨得通红,哥们也只是说说,黄赌毒的事情还是不干为好,泡个脚养养生,晚上不会失眠。等从那里出来,几人另辟蹊径,决定去偏僻小巷寻找快活。很快找到一家发廊,藏在老街深处,高三层,窗帘拉得紧,老板娘很警惕地站在门口,往里面看,几个年轻女人坐沙发上玩手机。她们统一穿着吊带衫和短裙,脚蹬黑色马丁靴,像超市货架上等待出售的商品。那时他已经醉得不成样子,几乎是被架着走进去的,小湖北打头谈了价格,然后领一个女人上了楼,其他人犹豫几分钟,也各自选了目标,至于他是怎样被送进房间的,这点他后来回忆了很久,没想起来。他只记得清醒一点的时候躺在床上,旁边有个女的正对着镜子擦口红,看见他直起身,她就说你快点办事儿,我们这里按时间收费。他花了很长时间才搞清楚是被小湖北带来玩的,这时女人说你到底搞不搞?他就说,我们不要做太冲动的事情,这样不好。他一直是个老实人,老实是优点,但换句话说就是胆小,没见过世面,很多事不敢迈出第一步。他说房间好闷,我们到外面走走好吗。女人瞅一眼他的裤裆,说你这里有毛病?还是你喜欢男的?他说都不是,单纯地觉得烦闷,而已。

    酒劲未消,夜晚凉风一激,他只觉得天空在不停地旋转。从小巷出来,视野变得开阔,城市又恢复了明亮。两人走到一个小型广场,坐下来,抬头看着远处不停变换光芒的摩天大楼。女人说感觉好一点了?他摇头说,想吐,但是吐不出来。摩天大楼有一面是播放广告的,他就观看那些房地产和金融广告,说实话拍得还可以,夜幕所营造的环境像是在电影院,一家很冷清的影院,放映厅没什么观众,荧幕上播放的是他难以理解的画面。就在这个时候,他注意到了那座摩天大楼,鱼形的曲线撑破夜晚,像一头鲸漫游在黑色的大海深处。建筑的形状使他感到惊骇,恍惚之际连世界都静默下来,只有一尾大得恐怖的鱼缓缓摆动身躯,向着不知是夜晚还是深海的未知空间,踽踽独行。他的胸腔被一种悲怆所填满,于是忧愁涌上心头,他趴在地上呕吐了起来,那些酒精喷涌而出,在广场铺成不可名状的一幅图画。他想弄清楚,这座高楼为何令人心生恐惧,它的形状怎么会像一条鱼,以致在仰望它的时候,那种淡淡的腥味,会让你觉得身处大海,不断下沉,没有光亮,也没有温度。他几乎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但是找不到答案,最后只看见许多大鱼漫游在头顶,旋转着,成群结队,像缓慢扩张的漩涡。这是毫无疑问的事实:在一个连云层都透着诡异红色的夜晚,一个来自异乡的青年对高楼产生了恐惧。

    后来他就辞掉工厂夜班,先干了一阵子粉刷,主要是做外墙装修,爬高上低的,像猴子一样住在树上。起初有点恐高,只在二三楼干活,逐渐胆子壮起来,跟装修队接了不少高层的生意,从此就与脚手架为伴。有时在高空吃饭,屁股下面两根横梁,再往下就是百米深渊了。到傍晚,他喜欢赖在脚手架上面,看这座城市如何由白昼向夜晚过渡,同时还会注意那些耸入云端的大厦。除了恐惧,他还对它们感到困惑,主要是形状,有些像鱼,有些又像人。好几次在刷墙的时候,他觉得被一双眼睛注视着,回头只看见大厦静悄悄站在那里,玻璃幕墙反射的日光很是清澈。

    为了解答疑惑,他最后克服恐惧,做了一名蜘蛛人。几年下来,城市比较知名的高层建筑上都留下过他的足迹。有一座大厦,他站在天台往下俯瞰的时候,立刻意识到这就是最先让自己心生恐惧的建筑。很久以前的那个夜晚,他在劳累与酗酒之后,目击这座高楼扭曲、畸变,化身成为陆地上庞大的一尾鱼(同时散发着大海的腥味),最后,这条鱼很焦躁地摆动着尾,消失在深邃如海的夜空。如今他站在天台,这座鱼一样的建筑依然让人感到难以言说的忧惧。主要是它的高度,从这里往下俯瞰城市,会让你产生缺氧的幻觉,好像空气都变得稀薄起来了。他藏在天台,等工友离开以后,乘着晚风,一个人观赏越来越暗淡的城市。多年以来,他害怕一切高层建筑,因为它们所施加的压抑感,会让人自卑到极致:在庞大、宏伟、壮阔这些词汇面前,他,他们,都不过是渺小而无关紧要的存在。但是,此刻夜幕已悄然降临,整座城市被静谧所淹没,他凭栏远眺,第一次感受到曾经梦寐以求的安定。刹那间,一种洞悉神秘的欢愉便充斥了他的胸膛,从这一刻开始,这座高楼不再是散发着腥臭的大鱼,而是飞天入海、腾云驾雾的神仙坐骑,他从此便痴迷于这类奇形怪状的建筑,不能自拔。

    于是他开始为城市里的奇怪建筑编号。那座像鱼的高楼,编号为001,代表一个崭新的开始。第二座被编号的建筑是电视台大厦,外观像一颗巨型竹笋,在夜间会悄悄生长。发现这个秘密纯属偶然。那是春雨霏霏的季节,惊蛰已过,轻雷震震,将近一周的时间,城市被笼罩在细雨中,如同夜晚漫长而深沉的噩梦。他隐约感觉,时序的嬗变使城市越来越陌生,比如,那些灰暗的庞大建筑,似乎变得愈发压抑了。这不是他一个人的错觉。雨季到来后不久,街上便鲜见行人,很多时候他站在路边看雨,几乎就要被单调的雨声所催眠。人们总是撑着伞,在厚重的雨幕下匆匆掠过街道,仿佛正为躲避什么而四散奔逃。这使他开始关注隐在雨中的那些建筑,它们是被雨水唤醒,从而暗自生长,使城市日渐陌生的吗?一天夜里,他经过电视台大楼,这座像笋的建筑难以抑制生长速度,将地面震出几道裂缝,像即将破土而出的竹,使土壤表层变得松散。他抓拍了一张照片,雨幕中的高楼以威严形象示人,在庞大而冷峻的建筑背后,是一种潜藏于表象之下的躁动。

    他时常为独占城市的秘密而感到自豪。朋友们惊讶地发现,这位原本健谈且开朗的蜘蛛人逐渐变得阴鸷,不仅行踪诡秘,而且脸上总是阴晴不定的,像在微笑,又像在皱着眉发愁。有位朋友心血来潮,偷偷跟踪了K先生几天,根据他的说法,K先生处在一种昼夜颠倒、举止异常的状态,比如深夜在街头游荡,白天则目光呆滞,喜欢盯着天空发呆。对于朋友的质问,他总是很淡然地说:“是啊,当然啊。我就是在看那些大楼嘛。”

    朋友们不解。大楼有什么奇特之处吗?还是说,他终日沉溺于幻想,已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

    “奇怪的建筑可太多了。你们瞧,那座大厦是向左边倾斜的,这个高度,塌下来会死多少人?我不知道,但是你们应该要注意,保持距离,远远地避开。”

    “你说大厦是倾斜的吗?”朋友们惊讶于他的说法,“你或许确实看到了某些东西,这点我们都无条件相信你。”

    然后他就说起另外几座建筑。“那边的大厦,上宽下窄,像一枚倒置的锥。”朋友们看过去,他又说,“还有那栋楼,像打开的一本书。”

    “确实是很奇特的外形呢。”朋友们安慰他,“会有人同意这些说法的,你的直觉一向很准。”

    我们知道,城市里有太多奇怪建筑,有些属于高楼,有些则比较低矮,有些伪装成正常建筑的模样(外形千篇一律,规整得令人厌倦,通常作为学校和住宅)。到了夜晚,这些寻常建筑就骚乱起来,有时我们眺望一条街道,所有房子都在刹那间旋转、跳动,然后手拉着手唱歌,像围绕篝火狂欢的一群原始人。这种变化被夜里的不眠者所目击,于是城市出现了许多闲人,他们不分昼夜地游荡在外,或席地而坐凝望高楼,或架设相机追踪各种房屋。很快这些人成立了协会,宗旨是寻找潜藏在城市里的怪异建筑,由此衍生出摄影、绘画、音乐、哲学等分支协会。艺术家们聚在一起,探讨如何在作品中展现建筑的怪异性,哲学家们掀起了“怪异主义”运动,力图启发人们对城市和时代的理解。最先把怪异主义推向大众的是某无名诗人,此公从编号为068的大厦(形状类似一只沙漏,上下宽,中间窄,色调复杂且相当混乱)顶楼一跃而下,经历持续数秒的坠落之后,嘭地一声,精准落入一口事先摆放好的棺材。起初,人们在谈论这位自杀者的时候将其归入行为艺术家,后来书店里有关无名诗人的著作泛滥起来,协会看准时机,专门举办了一场追悼仪式,将无名诗人包装为“最浪漫的理想主义者”、“怪异主义的先驱”、“以死唤醒大众的勇士”。毫无疑问,怪异主义开始流行起来,政府察觉到商机,将无名诗人殉道日定为怪异建筑节,到这一天,城市会举办盛大的狂欢活动,人们载歌载舞,将房屋打扮成各种奇形怪状的模样。城市正在被怪异所渗透,这是毋庸置疑的事情。可以预见到,最终会有一天,城市里所有建筑都以反常的形象重生,固有认知被颠覆,力学不复存在,一切事物都是解构与重构过程的延续。那个时候,人们依旧困惑于建筑的奇特,等到大厦腐朽崩塌,然后更新更怪异的建筑又拔地而起,直到它失去奇异,再次灰飞烟灭,城市里的人就这样陷于轮回,不得解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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