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世界上谁都可以讨厌她，但你不能。
文/尹熙真
（1）
我不喜欢母亲，一直都是。
儿时记忆里，狭窄肮脏的弄堂里总是充斥着母亲对生活的各种不满。抛家弃子的丈夫是不知廉耻的猪，一起工作的同事是心肠歹毒的毒蛇，哪个邻居多看了她一眼，她也会纠缠不休，将人家骂的狗血淋头。
大家对母亲避之不及的同时，看我的眼神里也充满了怜悯和同情。我三年级一篇关于母亲的作文中，短短的八百字里，尽是些性格暴躁、爱贪小便宜、粗鲁、没文化的词语。
而此时的母亲，正僵直的躺在床上。她已经死了，至少三天。她的脸是青紫色的，肉好像要脱离骨头，软塌塌的向下耷拉着。她的手紧紧的攥着，仿佛下一秒就会跳起来抄起鸡毛掸子，骂骂咧咧的开始自己的一天。
我不觉悲伤，自然也没有眼泪。我只是在一旁呆呆的看着她，想不通这个像刺猬一样扎了别人一辈子的母亲，为什么会选择自杀。
对，母亲是我的耻辱。每次我路过菜市场，看到她跟别人因为几分钱而破口大骂的时候，都会默默的绕路而行。菜市场后面是一片废墟，臭水沟、动物尸体、破碎的玻璃、烂掉的食物、高高堆起的瓦砾……相比于面对母亲，废墟中的荒凉更让我心安。
母亲的葬礼非常简单，或者说，简陋。我穿着黑色的丧服站在棺材旁，大厅内就像我想的那样，空空如也。没有人想来最后看她一眼，也没有人想来跟她告别。
这是她自作自受。
我想，我的不孝是对的，是替天行道。大家都讨厌她，我为什么不能？正如此想着，门外突然喧嚣了起来。我朝门口走去，手还没触碰到门把手，门就从外面推开了。一群人蜂拥而入，他们路过我时，仿佛我不存在。
一个幼时熟知的阿姨问我我的妻呢，我说妻要送孩子上学，不方便跟我一起回来。她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
（2）
殡仪馆的人告诉我，要提前整理需要与母亲一起火化的遗物。
迎着秋末清爽的微风，我朝着那栋刚刚死了人的老房子一点点移动。老城区改造的不错，菜市场还在原来的位置，只不过变得井然有序。后面的废墟上建起了一座小学，朗朗书声伴着悦耳的鸟鸣回荡在空旷的操场上。我却怀念起那片荒芜凄凉的废墟。
门已经老了，每次开门它都会拖着长腔，发出痛苦的呻吟声。我不想在这个房子里过多停留，径直走到了母亲的卧室。
打开衣柜，一股刺鼻的樟脑球味儿钻进了我的脑袋，衣柜里乱七八糟的堆放着起球的劣质衣服和宽松肥大的花裤子。我将衣服抱出来放在母亲死去的那张床上，一个东西突然掉了出来。
我低头一看，是一个相框。相框里的女人端庄漂亮，气质儒雅，正温柔的挽着一个男人的臂膀。男人我认识，是我父亲。可这个女人是谁呢？我一时间竟没有任何印象。
我将相框随手放在包里，坐在床上看着母亲卧室里陈旧的摆设。褪了色的家具歪歪扭扭的，仿佛已经在这里存在了一百年。它们张着嘴，嘲笑、唾弃着我这个不孝的儿子……
当时，为了逃离母亲，我拼命学习，复读两年后终于考到了远离家乡的上海。寒暑假时，我会找各种理由留在学校。毕业后，我选择留在上海工作，努力得到了在海外驻点的机会。
结婚时，我只叫了父亲和他的妻子，并没有叫母亲。孩子出生后，我才在妻子的逼迫下给母亲打了个电话，通知她我成家了。她想问我关于婚礼的事，我说办过了，然后就挂掉了电话。
妻曾问我，为什么如此厌烦给了自己生命的母亲。我当时说了母亲很多的不好，妻只是静静地看着我，没有说话。
“你知道吗？所有人都讨厌她。”
“她很喜欢跟人吵架，满嘴脏话，也不懂礼仪，我不想让你们家瞧不起我。”
“她不像你这么温柔，能把家照顾的井井有条。她很邋遢。”
“如果不是她，我就不会精神衰弱，我的人格会更健全，心理也会更健康。”
“她三观不好，会带坏孩子的，你让丈母娘过来帮忙看孩子吧。她来了能教出什么好？”
这是我跟妻提到过的所有关于母亲的事情了，我害怕让妻见母亲。我害怕母亲会把我粉饰的所有尊严，轻易的踩在脚下。
（3）
再次回到殡仪馆，我看着遗照上那个歪嘴笑着的老太太，突然意识到照片上那个漂亮女人，正是安安静静躺在棺材里的母亲年轻的时候。
趁幼时熟知的阿姨去拿食物时，我走过去问：“吴姨，你知道我妈为什么自杀吗？”
“你感兴趣吗？我以为你很开心你妈去世呢。”吴姨的语气中充满了敌意。
说实话，我的内心确实感到轻松。离开她的很多年里，我都会在梦中看到她那张狰狞的脸。身上的伤痕或许可以消退，但心里的伤痕不会。
我不想接话，转身离开时，吴姨的话如当头棒喝砸在了我的后脑勺：“你算什么儿子啊你！”
“我怎么了？”我回过头冷冰冰的回答，“她什么样你们心里都没数吗！”
“那她也是一把屎一把尿把你养这么大的妈！”吴姨的怒吼随着一记响亮的巴掌甩在了我的脸上，我的耳朵霎时间嗡嗡作响。
“你妈怎么养了你这么个不孝子，作孽啊！”吴姨气急败坏的叫骂着。周围的目光像箭一样将我射穿，埋在心底三十多年的委屈、愤怒和不解顺着升腾的血液开始爆发。
“我做错什么了！她给过我一点爱吗？家里的火棍都是断在我的身上的！因为她到处丢人现眼，这里所有的人都不喜欢我，孤立我！我在家挨打，在学校挨打！我能过成现在这样，是我自己把脚从泥潭里拽出来的！我凭什么还要再陷进入！如果一直呆在她这摊泥潭身边，我只会变成一个跟她一样的疯子，疯子！”
“你就是这么想你妈的吗？”吴姨绝望的看着我。
“对！”我声嘶力竭的嘶吼道，“我小时候经历的痛苦，你们明明都看在眼里了，为什么还要这么说我！我跟她关系为什么不好，你们应该比我更清楚！你们不是都讨厌她吗？干嘛这个时候假惺惺的！”
我在母亲的棺材旁怒吼着，愤怒和委屈裹挟着我的疯狂，将周围的桌子都掀了起来。麻将和纸牌在半空中飞舞，几个男人冲过来将我按在地上。我的脸贴着肮脏的泥土，感觉不到一丝一毫的疼痛和羞耻。
等我恢复理智，吊唁的人都不见了。鼻血顺着我的脸颊不断的流淌着。屋子里，只剩下了我和母亲的尸体。
真是一场闹剧啊。
（4）
为什么我无法像别人一样，在长大后就原谅母亲对儿时自己的谩骂和毒打。为什么我无法克服原生家庭带给我的自卑和敏感。为什么，为什么我会如此仇视自己的母亲？
我蜷缩在地上，像孩子一样嚎啕大哭了起来。我想不通，到底是怎样的痛苦才会让母亲这样一个哪怕跌下悬崖也会匍匐着前进的女人自杀呢？
门打开了，在那道白光中，父亲的轮廓渐渐清晰了起来。
“儿子，你这是在干嘛！”父亲慌张的将地上的我扶到了椅子上。
“爸，我妈死了。”我哽咽着说完，扑到父亲怀里痛哭了起来。
“爸，我这辈子都没办法跟我妈和解了，怎么办啊，怎么办啊爸。来不及了，这次是真的来不及了……”
“爸，都是我的错，小宝出生的时候我就想跟我妈和好了，我为什么就是放不下这个面子，为什么啊！”
“我以为我妈能活很久很久的，我以为早晚会有机会的……”
“爸，我对不起我妈啊……”
父亲一言不发的抱着我，任由我这个已经当父亲的老男孩哭闹。
“有些事，我需要跟你说。”父亲将目光看向角落，咬着嘴唇说，“我年轻的时候不懂事，在你妈怀你的时候出了轨。我好面子，担心别人知道了对我影响不好，就到处说是你妈出的轨……”
父亲突然的告白让我手足无措，我一直以为是母亲出轨，才被父亲狼狈的赶出来。
“你妈坚持要抚养你，我担心你长大后只跟你妈亲，不跟我亲。就和你奶奶一起说你妈的种种不好……你三岁的时候，那个女人跑了，我想让你妈回来，就故意去她单位闹，让她丢掉工作。我以为她没有经济来源了就会带你回来，结果没想到她居然这么犟，宁愿起早贪黑的出苦力挣钱，也不回来……”
“她……从来都没提过这些。”我不敢相信这个事实，呆呆的望着红色的棺木。
父亲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样低着头，良久后缓缓的说：
“她希望我能给你当一个好榜样……”
（5）
父亲絮絮叨叨的说了很多母亲的事。
母亲喜欢搞文艺，不仅人长的漂亮，唱歌跳舞都不在话下。父亲当时费了很多功夫，才软磨硬泡的追上母亲。但那时的父亲年轻气盛，不懂珍惜，毁掉了这桩好姻缘。
那个年代，对女性总是残忍的。母亲离开父亲后，娘家觉得她坏了家门的名声，跟她断绝了关系。母亲大着肚子，东拼西凑借钱租了房，靠摆摊儿赚钱吃饭。就连生产，也是自己忍着疼痛，走到的医院。
母亲曾经有很多梦想，但都因为我放弃了。她原本应该唱出美妙歌曲的喉咙只能说出对生活的怨恨，原本应该站在聚光灯下优美舞动的身躯只能在工地里挥洒汗水。我原以为自己很了解母亲，但其实，我对她一无所知。
“你妈是一个值得敬佩的女人。”父亲点燃了一炷香，他恭敬的鞠了三躬，小心的将香插在了遗像前的小香炉上。“这个世界上谁都可以讨厌她，但你不能。”
父亲回过头看着我坚定的说：“因为你妈在成为母亲之前，也是一个温柔的女人。”
“为什么现在才跟我说这些？”我不禁攥紧了拳头。
“是你妈求我的。”父亲从口袋里拿出了一个信封递给我说，“你妈说，你恨她一个就好。不能让你连我都讨厌。”
我颤抖着接过信封，信封上面写着几个隽秀的字：“致我亲爱的儿子”。
“这是挂号信，你妈不知道你在国外的地址，所以寄到我这儿了。”父亲轻轻咳了一声，压抑着自己的情绪继续说，“跟信一起寄过来的还有一个大包裹，是给你儿子的。里面是你妈亲手做的棉袄和小衣服。尺寸从一岁到十岁，都有。我已经转寄给你妻子了。”
父亲说着，看到了我包里露出来的相框。他从包里抽出来看了一眼后，整个人像被雷击了一样僵直的站在那里。我在一旁解释说：“这是在我妈衣柜里找到的……”
父亲的肩开始颤抖，他拿着相框踉跄的走到棺材边，一边叫着母亲的名字，一边失声痛哭。我跪在地上，想着与母亲的点点滴滴，视线再次模糊了起来……
（6）
母亲的一生只爱过两个男人，一个男人不断的伤害她，更一个男人对她恨之入骨。但她却始终不说一句，如一头勤勤恳恳的老黄牛，拉着生活的重担一步步坚定的向前走。
直到最后，她仍无私的用自己生命，救赎了这两个不值得被原谅的男人……
【母亲的信】
我聪明，帅气的儿啊，妈妈爱你。
小时候没有条件给你衣食无忧的生活，我很愧疚。
穷不是罪
它也许会让一个人为了生存而变得面目可憎，
但这也不能成为我们贪婪的理由。
妈妈怕你走错路，对你太严厉了，
其实妈心里，一直是以你为傲的。
现在你成家了，不需要妈妈了，
妈妈的使命也完成了。
你要好好组建自己的小家，
做一个好丈夫，好父亲。
妈的儿啊，你不要内疚，也不要伤心，
妈妈都理解的。
妈先走一步了，下辈子，
一定要托生个好人家。
——永远爱你的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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