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大学时省赛写的一个短篇,虽然最终没拿到名次,老实说我爱极了这篇。内心的大侠和易之一一模一样,有一天,我会把这个改成一个长篇,我说真的。
灰暗的天空下隐隐压抑着一股死气,一条宽约两丈的黑河生生将这苍莽的原野划了一条界,河这边是空旷的荒地、巍峨绵延的群山,另一边走过一片空地是苍郁高大的树林。细看之下,河水澄澈可见其底,而底下又无黑色砂石,究竟为何呈此种颜色实在令人捉摸不透。极目细望,远不见河水的源头,只是远远一座旧的木桥架立在这诡异幽静的天地里,桥呈拱形,无论桥墩、桥跨都已平滑匀称,泛着哑光,似乎已有很多年头。沉寂的空气里,连风的一丝气息都感受不到,而一股威严之感却扑面而来,草地、树木、繁花,目之所及,凡所能见之景却是格外的好,实在是反常的紧。
离桥五十步远,有一所方方正正的草屋,虽说称为屋,但房内修饰极少,仅称为一个避所大概也合适,没有门,没有窗,没有多余的桌椅长凳,灶台锅碗显然更是不需要,这房子神通广大的主人总是能带来各色各样的食物,虽然来处不明。这里一年四季不起风,也不会下雨,也无所谓电闪雷鸣,没有太阳、月亮和星星,也见也没有什么人。一切井然有序,无尘无土,无甚悲无甚喜,与这天地共生,也自然得以永生。
紧靠桥边是一张方桌,桌边盛开着一朵白花,在这片沉寂的天地寂寞的绽放,孤零零的却又不显得突兀,自然的反倒像那些大红大紫的一簇簇繁花属于外来者,侵犯了这样一片应有的,理应如此的死寂。再一细看之下,一张似乎与木桥同样年代久远的桌子,纹路古朴,从材质上看乃是上好的大椿木,而今棱角之处却似打磨的圆润的璞玉,想来不知历经了多少人的手心。而桌边竟不是一朵花,却是一个背对着河面,黯然沉思的白发老者,不禁让人心生疑虑,这世间怎会有如此伤心之人,伤心之事?
乍看之下,这样一方世界实在是单调至极,甚至还隐隐透着一股诡异,但看久了我便觉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了,何况我也没见过其他地方,在我离开这里之前我甚至都以为世间所有地方都同这里一般,理应如此。不过我觉得自己不属于这里,不仅仅是因为这房子的主人把我捡了回来,而是,我也说不太清楚,就是有种我有自己的路,终究我是得离开这里的。
我今年十五岁,在这里也有十五年了,可我没有名字。我是被孟婆捡来的,也就是这房子的主人,事实上,也是这方世界的主人,孟婆是桥边的......什么来着,用孟婆自己的说法,叫,叫守桥人,其实我猜孟婆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守些什么。孟婆其实不叫孟婆,她也不老,她才四十来岁,只是一头惨白的长发看来惊心夺目。孟婆从来只穿素色的长衣,走起路来空空荡荡的衣摆实在不怎么好看。孟婆也不知道我打哪来,她连自己打哪来都不知道,可她待我很好,她不喜欢说话,常常望着桥对面发呆,久久不谈一字,其实那边除了树还不是同样的空空荡荡,有什么好望的,这句话我不敢对她说,我怕她又叹气,她总是很伤心的样子。有时候,我甚至怀疑,这片荒地就是她观照自己的内心造出来的,但是转念一想,一个人的心怎么可能如此既繁花似锦又荒凉无生气,所以仅仅只是个念头罢了。
孟婆似乎从来不曾离开桥边,虽不见疲态,可那头白发只见一天比一天惨白,每日每夜,不眠不休的接纳着过路人,就为了给他们送上一碗汤,这令我实在是不解。我就不一样,我喜欢睡觉,孟婆也不会指责我,孟婆虽然待我极好,但是我总觉得缺了点什么,说不上来。
不过我也不无聊,有小狐狸陪着我,孟婆说小狐狸是跟着我一起捡回来的,它的皮毛火红火红的,看起来灼人,我喜欢它的眼睛,我也说不出来为什么,看着它的眼睛我就觉得我和它有什么东西在最先的时候就给牢牢系在一块儿了,每看一次就紧一分,孟婆说这叫羁绊,虽然我也没太明白那是什么意思,但我知道,小狐狸要是有天死了,那我肯定也没法活了。孟婆也喜欢看我的小狐狸,可她总盯着我的小狐狸叹气,好像被墨泼洒过似的一颗心,忧愁化不开。我不喜欢孟婆那样的眼神,但是孟婆曾对我说,小狐狸的颜色是世间最好的颜色,和她身上的素色一样好,虽然我也没看出她身上的素色哪里好了,不过我明白孟婆的意思,所以打那后我就不介意她那样看我的小狐狸了。
我是在四岁的时候第一次听到死亡这个词,好像也是从那开始我才慢慢记事。和我曾在这里度过的任何一天都一样,没有风,没有时间流动,唯一变化的就是计时草的颜色,早上是鲜艳的黄,到了中午便是红色,傍晚成了紫红色,再到夜间陡转白色;食物永远是孟婆不知从哪备好了放在桌上。那天有个涕泪横流莽撞大汉,留着八字胡,红脸,一双刚强有力的拉着孟婆的袖子扯了好几个时辰,孟婆的汤都快凉了,那大汉几近咆哮的对孟婆说他不想死,也不想去桥对面,然后又絮絮叨叨了一堆自己的妻子儿女如何如何,大致我也不记不清了,好像是在家里等着他。在这大胡子男人后面还有几个小声抽泣的粉面男人。孟婆没有搭理他,事实上,孟婆已然不耐烦,因为那男人弄脏了孟婆的素色长袖,虽然孟婆没有丝毫表情变动,可我就是察觉到了。后来等那男人走后,我问孟婆什么是“死”?孟婆只是说,他们是不属于我们世界的人,不属于任何世界,他们短暂的存在只是为了这样一刻,我们也一样,只有不停的死,才有不断的生。
“但是和我们一样是什么意思,我们也会死吗?那我们死了会去那里呢?”
孟婆只是望着我,说了句:“你自会明白的。”
可其实我到现在也没明白死亡是什么意思,死亡是一件很恐怖的事吗?每当我思考这个问题,就想到那个比孟婆高出几尺的红脸大汉脸上所带有的那种惊厥和无措。这里每天都有形形色色的人——据他们说自己来自人间——突然就出现在桥边,然后问孟婆要汤喝。虽然孟婆说他们已经死了,但我压根看不出他们和我跟孟婆有什么不同,除了身上更好看的衣裳,同样的鼻子眼睛,手和脚,也会说话也会哭会笑,我想,死应该和生一般,都是一种状态罢了,就跟这的河水一样,这么多年了从来没见它流动过,是一早就有了的。
这些人虽然穿着迥异,但大多神色悲戚,好似人间藏着多少辛酸似的,往往这些人在喝汤之前会给孟婆讲他们的故事,我也就在旁听着,偶尔也有沉默不语的,但眉头紧蹙,也不知道经历过些什么,说来,也真有风轻云淡笑谈着走过的,但太少了,这十五年里我只遇见过一两个。我喜欢听故事,而且我总觉得人间是个好地方,因为不管是哪样的的故事,我能感觉到这些人还有留恋,无论何等心死,总是还有死灰的,可孟婆就从来不会做任何评价,不动声色,不喜不悲,也不催促他们,只待他们喝完汤走过桥,好像是约定俗成的一般,至于他们往哪去,这我就不知道了,前路渺渺,过了桥走进林子就不见了踪影,没人回来过。
我问过孟婆他们为什么一定要喝了这碗汤,孟婆只说:这是天定。从前也有人直接就闯过去了,但是没一会他就返回来,神色呆滞,木然的接过汤给喝了。其实最令我好奇的还是孟婆的汤,我从没见她熬过汤,可这汤却从不见少,我猜是那坛子的原因,孟婆不让我碰那坛子,她应该是怕我馋,误喝了汤,但我才不会喝那汤呢,黑乎乎的和那河里的水一般,闻起来也是涩涩苦苦的,傻子才去喝,所以那些来自人间的人一定是傻子,我和小狐狸总是暗暗笑话他们,不过他们总能带来好故事。我虽然说不出桥这里有什么不好的,可有时候毕竟也会觉得有些寂寞。
这天,我和小狐狸闹着,小狐狸突然在桥上滑倒,一溜烟滚到了桥对面,只见小狐狸瑟瑟的垂着头呜咽,我忙奔过去,提起小狐狸的尾巴,大笑着拍了拍它的头,“看你以后还听不听话,现在知道怕了吧。”小狐狸依然看着前方,眼里布满惧色,也不知道小狐狸怎么了,这么多年来还是头一次这样,我才察觉有些不对劲,转头望去,司空见惯的景,空空寂寂,但我也有点说不出的心烦意乱。桥这边我老早就想来玩了,孟婆虽然不说,但我总觉有什么禁忌似的,比起我们那边更显的沉寂压迫。我强笑着摸摸它的头,也不知道是安慰它还是安慰自己,忽然想到反正都过来了,不去瞧瞧就太没劲了,强烈的好奇心驱使我向林子里走去,小狐狸开始还有点不安,踌躇不前,见我全无返回之意,呜咽几声后还是跟着过来,蹭到了我怀里,胆子小的紧,我暗笑道。和着婆娑树叶的声音,恍惚间我好像听到了孟婆长长的叹息,而后又是冗长的风声,大概是我听错了吧。走出这片树林时也不知过了多久,其实这边也什么都没有,为什么那些没喝汤的人再返回时却失魂落魄的,还有孟婆为什么总是望着这边发呆呢,我不得其解,失望的看着同桥边毫无二致的景,我撇撇嘴转身准备往回走了,就在这一瞬,有一束光打我头顶照下,其实我是到后来才知道这东西叫光,因为在桥这里是没有光的。我抬头一望,眼睛被刺的发紧,而后我就昏倒在地上了,昏迷之前,我好像又听见了孟婆的叹息声,幽长如个无底洞。在这叹息里,我仿佛坐定了千百年,浑身僵硬,没有任何言语,没有任何感知。我就是这样到了人间,事物都在模糊之间逐渐清晰起来——在我遇见易之一的那一刻。
我已经来到人间三年多了,这些年里我见识了许多也听说了许多,可我永远也忘不了第一次见到这个世界时那种强烈的震撼。这里人来人往,衣着比起桥那看起来更显鲜艳亮丽,他们总是从一个地方匆匆赶往另一个地方,到处是房子、商铺、店面,琳琅满目的奇怪商品,吆喝声不绝于耳,人们大声的议论,动物上下乱窜,田地里植物饱满的颜色令人垂涎欲滴,还有气味,食物的,植物的,人的,这天地如同一鼎巨炉,千千万万种气味夹杂其中却又相安无事互不掩其自身属性。说来也怪,小狐狸自醒来以后就变得越发胆小,每日不离我寸步,见人就躲,不像以前般活跃了,我想着,大概是换了个环境它不适应,幸而它还在我怀里,安安稳稳的。其实岂止是它,我一开始也完全没法适应,人间太吵了,每日每夜,我能听到整个世界,我的心就像被两块大石头挤压一般,后来,我慢慢习惯了在夹缝里生存,并乐在其中。不过这里的人也真的很有意思,他们总是对自己从未见过的东西信以为真且坚信不疑,我自来到这里才知道原来那座桥名为奈何,还有他们津津乐道的什么阎王啊判官啊,牛鬼蛇神的,这些我倒没见过,但是他们煞有介事的样子我没有理由不信,只是有一次他们谈到孟婆,说她是个又老又丑还驼背的丑恶存在,我特别生气,那天我特愤怒的和他们吵起来,结果他们怒斥着“哪里来的小毛孩,谁教你这么信口胡诌的!”便被赶开,真是奇怪,实话他们反而不乐意听了。但我后来也渐渐意识到,可能对于这里的人而言,某些东西就类似信仰,是不可侵犯的。
现在我常常会想起三年前那个咧着嘴打我小狐狸如意算盘的男孩,他叫方子宁,是他带我回了家,一住就是三年,只可惜我的小狐狸从没理过他,现在他已经不在了,不在就意味着死去。他是第一个带我见识这人间的人,也是第一个将死亡展现给我看的人,可我还是弄不懂死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分明知道他们一定是去了孟婆那里,会拿着汤,絮絮叨叨的向孟婆讲起故事,可能还会提起我,提起我的小狐狸。我甚至都不知道我的悲伤从何提起。现在我跟着易之一,他是一个三十来岁的剑客,我第一次见他,他在一个酒肆里喝酒,星辉熠熠,他醉倒在酒家里,面容清瘦,他的手指干净修长,关节间硬朗分明,手里紧紧握着一柄古朴黯淡的剑,眉间凸起很深的沟,一身白衣仍是整洁干净,头发半披着,发末用藏青的布简单系在身后,两鬓些许乱发垂在脸颊,还有一些青色的胡茬,他眼神清亮,朝我望过来时,我就醉在了他的眼里,不知所措。那晚方子宁大婚,我却在一个陌生的酒家里看一个陌生男人喝了一晚上酒,而且稀里糊涂的就把送给方子宁新婚的礼物——一只束发的玉簪,赠给了他,不过我到现在都没告诉他,那玉簪原是一对,还有一只安安静静一直躺在我怀里。第二天,我就无家可归了,方子宁一家被仇家灭门。我记得那天婚礼,堂前一片欢乐融融,言笑晏晏间我是用我一生的希望祝福他们白头偕老的,他们都是很好很好的人啊。可在人间,很多事都是不论是非,也不是有什么因就非得有个什么果的。
我跌跌撞撞从方子宁家逃出,不知自己身陷何处,也不知往哪去,我生来就是如此。小狐狸半垂着眸,耷拉着脑袋在我的肩头,就在这个时候,我又遇见了易之一。他坐倚在一棵树旁,抱着臂,树荫下他棱角分明的脸,和脸上斑驳的光,我朝他走了去。当我蹲在他身边,朝他肩头的枯叶伸出手时,他陡然睁开眼,那双墨黑眼里刺出的清冽的光使我怔在那,手就垂在半空中,同打着旋的落叶般,我从未见过这样寒意的一双眼,但也分明是昨夜的那双,使我真正迷失在那双眼里的是,我看见映在那双眼里的自己,有些陌生却又实在熟悉的眉眼,我心里骤升起一丝不好的预感,还没来得及细想就见那汪古谭掀起涟漪,他沉吟般笑起来,然后站起拍了拍身后的尘土径直往前走了。他的声音听来不像方子宁那样爽朗,却从我的耳朵直到心里,挥散不去,我也说不上为什么,没来由的就跟了上去。
“你在跟着我。为什么?”他转身,挑着眉问我。
“我无家可归了,我看你也无家可归。”
“你要知道,有些人的无家可归是他自己选择的。而且,我是个剑客,刀尖上求生的那种。”
“可是大侠,你总会需要一个人陪你喝酒。”
他眼里有些疲惫,望着我漠然开口道:“你会看到流不尽的鲜血、挣扎,和苦痛,你会在每一个你应享的安定夜里披星戴月、风尘仆仆,你得风餐露宿,无论天涯海角不辞辛劳,你会在每个起风的日子,疾疾不知归途,到那时,我没法渡你。”
“我不怕......我觉得你会收留我。”
他不言,转身继续向前走。就在他转身的刹那,我从他的眼里瞥见了一丝伤感和一些温暖光泽,所以我依然默默跟在他身后。此后的七年来,我随他一直行走在路上。他的话也很少,甚至从不会问我身世,经历过什么。他没骗我,他一直在刀尖上求生,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冒出一些奇奇怪怪的人向他挑战,那些人自然是没能再回去过,他能很好的护我、和我的小狐狸周全,当然,他也会受伤。他的手凉凉的,有一次我替他包扎手上的伤口时碰到了,那凉意似乎从剑上蔓延到了心里,太冷了。
这天夜里,我在朦胧月色里醒来,易之一背对着我,仰头看着远处天穹,头顶月光如水清冷,他身后是跃动的火苗,不时有火星蹿起,又马上熄灭在这片明亮月夜里,噼啪作响的柴火声,徐徐凉风,蝉鸣不断,他只看得见个轮廓的瘦削下颌,飘荡的袖口和洒在身后的发,我甚至都不忍心打断这片静谧,可我还是开了口,好让他不至于离我太远。
“你在想什么?”
他没回头,背影在火光中看来愈发高大伟岸,“我年少时做的最多的梦,是成为天下第一的剑客,我站在最险峻的峭壁边,头顶是五彩的云,身下是渺远不见的景,脚下是不同的沾满血色的脸。我向往高处,于是我登最高的山,走最险的路,喝最烈的酒,连我的剑,也见过不同的人,饮过相似的血,可每每夜深人静,回头看看,愈发觉得心里空空荡荡,一直到了后来,总是身不由己的应战他人,前路我看不清,我已经倦了......”随后好半天他都不开口说一句话,久到我都快再次睡着,他沙哑的声音才似从天边飘到我面前,“可你又为什么蹚进我这浑水了呢?”我觉得自己身体抑制不住的打着颤,连牙齿都开始不受控制。
“在认识你之前,我有个很好的朋友,他像你一样,日复一日做着不世出的大侠梦,这也不重要了......有一回,我和他在街上闲逛时,偶遇见一个女子,确切来说还只是个背影,淡黄色长裙,裙摆在身后曳曳生风,当时,用这里的话讲,他就像被妖魔附体一般定在那,我那时还只是模糊的意识到,他这次大概是完了,随后他就木木的对我说:‘小妹,我只怕是遇到我的一生所爱了。’从那以后,他就像变了个人似的,他不再带我到处玩,他变得内敛,更加沉静,他已长成一个大人模样,愈发的俊朗,但也少了很多趣味。我本来是有些怪那个女子的,可我见你第一眼,就是你醉着酒往我望的那一眼,就一眼,我就明白了,全明白了。方子宁他以为我不懂爱,可我一见你就知道我非跟着你不可了,没有办法,有些人就是这样,没有办法。”
他只是低低的笑,说了句“小丫头”,便再没了下文,我又恍恍惚惚睡过去,在最后一丝意识模糊的时候我听见了他轻轻的叹息,和孟婆的混在一起,我分不清,梦里,我好像感觉到他凉凉的指腹从我眼角划过的温暖触感。
几个月后,我们被一伙蒙面人拦在路上,约莫二十来人,一成不变的叫嚣着的是挑战所谓的天下第一,但是这次,他们的目标是我。易之一在我几步之遥的距离,却救不了我,而我的小狐狸替我挡了身后的一剑,我看见小狐狸鲜血不断溢出的伤口,不断放大、放大,在沉闷的呜咽呻吟声里,我的小狐狸眼里的光亮逐渐暗淡,它痛苦的望着我,突然就流出了眼泪,下一秒就闭上沉重的眼皮再也没睁开,“我的小狐狸死了,我的小狐狸死了......”等易之一解决完那些人赶到我面前时,我只是反复念叨着这一句,我说“易之一,我的小狐狸死了,可我的小狐狸怎么会死呢。”他难过的摸着我的头,眼里盛满愧疚和悲伤,他还没来得及说话,突然闷哼一声,嘴里流出鲜红的血,易之一迅速反手刺向那个炸死的黑衣人,一剑刺喉,我看到黑衣人倒下时脸上浮起的狞笑,就这么凝固在他的脸上,好像没有再更为畅快的事。而我的大侠,撑着他的剑,也半跪在我面前,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他眼里满是心疼,可是说不出话,他颤巍着手摸了摸我的头,从怀里摸出那支簪子,望着我良久,突然就笑了,其实易之一笑的也很好看,他笑着笑着就倒在了我身上,可我一点儿也笑不出来,我抱着他厚重的肩,太沉重了我承受不了。我的喉咙变得干涩,低哑着嗓子同我的小狐狸一般呜咽可就是叫不出声来,同困兽般伏在地上失语了,只能发出单音节的音,“啊......啊......”的痛苦唤着,眼睛干涩的传来刺痛的感觉,在血泊里我的心不知所终。我想,这一定是惩罚,我离开了桥,以前那些没喝汤闯过去的人一定是都受了惩罚的,我知道的,可我为什么还在这里——人间。天命!
这两年里,我独自在人间游荡,我现在也爱极了素色的长衫,空空荡荡的衣角总会让我觉得我的大侠就在身边,呼吸之间,毫厘之间。春花秋月、夏雨冬雪,我走了很多地方,山河寂寥,只影向谁。在这征征途里,我见过因为贫穷卖儿卖女,饱受疾苦,也见过富人酒水浸湿的衣襟,纸醉金迷的糜烂生活。我见过干旱雨雪让农人望穿秋水,也见过士人骚客一张张暗淡发黄的面孔。嫁娶、乔迁、求嗣、入殓......还有这江湖,每天都有新的一批人揣着颗颗火热的心前赴后继,无所顾忌,我无能为力。这人间,生老病死本就常事,天道轮回,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放不下。我已经习惯了这人间,我想,习惯也总是一种爱,只是日日夜夜,我都用这一颗残破的心在追忆或者其他更多。
这一天,我在一个河边歇脚。这是个阳光明媚的日子,湿润的泥土,空气里清新的青草味,朗朗晴天下飘然自若的纸鸢,还有飘忽不定的云,像极了我的小狐狸。阳光照在河面反射的光还带着氤氲的湿气,我闭上眼忽觉一阵前所未有的心安,孩童一阵阵银铃般清澈响亮的笑声被风刮来,远处金色的麦浪里游移的阴影,我清晰无比的感到农人额头的汗水缓缓从额头如溪流缓缓淌过,从深陷的眼窝,到鼻翼,再是干裂的嘴唇,干涸枯瘦的下颌,突然半空直落,下坠,一直下坠,那晶莹剔透里映出的这个世界,最后,“啪”的一声重重砸在这,种满麦子的,世世代代的厚重土地上。我的心既狂喜又觉轻颤,这时起了一阵风,柳条垂下的叶轻拂过我的脸,我就那么清楚的看到易之一坐在树下静静的笑,好听的嗓音如催眠曲,他说“丫头,过来。”我就呆呆朝他过去了。
再醒过来时,还没等睁眼我就知道我在哪了,我脑子里浮现的尽是十二年的种种,我知道我终究会回来。只是令我惊讶的是,我的头发全白了,同孟婆的一般,我心头隐隐闪过一道光,那种预感又回来了,可我没能抓住,只是失落穿过树林,走向了,归家路。等我到了桥边时,看到黑河里的倒影,那张原先陌生又熟悉的脸变得越发的陌生,可这依然是我的脸,我悲恸的感到自己有了某种明悟,我说不出来。茫然的走过桥,站在孟婆身边,孟婆的头发已然没了光泽,看起来更加惨白,惊心动魄,她老了。孟婆只道是过桥之人,头也不抬替我盛了一碗汤,我说:“孟婆,我回来了。”她惊极、只是望着我,眼里化开她浓厚的叹息,好像不竭不绝。
很久之后,她问我:“你今年多少岁了?”
“二十七。”
“是了,是了。”后来她又呢喃了些什么,我听不清,只见她仰着头若有所思的望着这常年不变的阴沉沉的苍穹发呆,一抹浅笑渐渐浮起在她的嘴角,缥缈虚无的样子,等她回过神来,她将那碗倒好的汤自己饮了,一言不发的走过了桥。我没拦她,我大概清楚她的路。
一刻钟之后,桥的对面传来“哇~哇~哇~”的哭声,我走过桥,看见了一个婴儿,依然的来路不明,更多映在我眼里的,是一只毛色红的看起来发烫的小狐狸,我感到脸上有了两道温温的液体,我抱起了婴儿和狐狸。
这里的天一如既往的阴沉,草木、黑河以及过桥喝汤的人万年不变,他们依然会叫着孟婆给他们汤,讲着他们的故事,不过这里到底是又多了一些寂灭意味。还要说有什么变化的话,是那个婴儿长大了,而我也不再爱听故事了,这世间所有悲欢离合,就留与说书人笑谈吧。有一次她问我:“为什么过桥的人都叫你孟婆?为什么我没有名字?”我没有回答她,只是叹了一声气——现在我也染上了孟婆的坏习惯,然后久久望着桥的对面发呆。
噫,这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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