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公子无忌曾在室中读书之际,有一鸠飞入案下,鹞逐而杀之。忌忿其鸷戾,因令国内捕鹞,遂得二百余头。忌按剑至笼曰:“昨搦鸠者当低头服罪,不是者可奋翼!”有一鹞俯伏不动。
无忌负手在案边吟诵:“于嗟鸠兮,无食桑葚,于嗟女兮,无与士耽”,窗边,有一只鸠,细细的喙啄食着桑树上的桑葚,紫红的汁液染在它的喙上,无忌觉得这鸟儿颇有些可爱。
婢子端来一篮桑葚,紫红发黑,无忌拈了一颗桑葚正准备吃,忽然转头看到那飞上飞下的鸠鸟,就把桑葚就放到了窗口,果然逗得那鸠鸟飞下来啄食,翅膀翕动别有生趣。
鸠食桑葚易醉,果然那鸠鸟不过片刻就摇摇晃晃,骤然倒在他的案头。无忌的嘴角难得浮现笑意,这鸟儿有趣得紧。手指摩挲了那像鸽子一般大小的鸠鸟一下,有如丝绸的羽毛,顺滑油亮。无忌收回手,仍旧去读书了。
月移西墙,待无忌再抬起头来,眼前的一幕却让他一怔。案前横陈一美人,肤色洁质无暇,粉颊含春,纤腰瘦肩。这芊芊少女躺在面前,如何不让人心生摇曳?只这唇间黑紫之色让他起疑,这莫不是白日里食桑葚而醉的鸠鸟化成?再寻那鸠鸟,果然寻不到了,便坐实了猜疑。
魏公子无忌最是刚毅,不信妖邪。这会遇见这样的奇事,怕鸠鸟会作乱百姓,便拔出剑来想要斩杀面前的妖姬。正在此时那鸠鸟却醒了,一汪水眸迷迷蒙蒙,看见无忌的剑也是一惊,慌忙伏身跪下。身子抖得簌簌,一幅可怜模样。
无忌用剑尖指着她问道:“你是何方妖邪?”
鸠鸟化作的少女颤声道:“我……我才不是妖邪,我是鸠鸟修成的精灵,修行百二十年才可以幻化成人,今日桑葚吃多了醉倒,才会显身在人的面前。不要杀我。”她颤颤抖抖却强装镇定,仿佛受惊的小兽。
无忌忍不住踌躇几分,这妖怪好像没有害人的样子。
鸠鸟趁机拔下头上所戴明珠送到他面前道:“我百年修为就凝成了这颗珠子,今日愿献给你,希望……希望你拿了珠子就放我走,不要抓我。”
无忌接过明珠看了看,珠色莹润,光泽非凡,果然不是凡品,她没有了珠子,肯定不能害人了,况且且此珠乃少见之物,或许对魏国有用,沉吟片刻,便点点头放鸠鸟离去。
鸠鸟回身高高地鸣一声,好像是在表达不屑吧,就像打不赢就跑的小狗,无忌不禁莞尔。
这件事过去了许久,无忌几乎忘却了。魏国式微,他广纳贤士,门庭若市,每日忙碌不已。猛然间却传来赵国被围的消息,三十万将士被坑杀。丞相赵胜写信给无忌请求帮助,魏王却忌惮秦国,不敢派兵,于是无忌就想要偷兵符自己去营救赵国。
魏王有一个宠妾叫如姬,可以接近王的身边,无忌想要求助于她,正在想办法的时候,突然有侍者传有一少女在墙外面窥视。无忌不予理会,魏国爱慕无忌的少女很多,他出行时常常瓜果盈车,早已不以为意。
谁料侍者竟赶不走那个少女,少女越过前厅,近前拜见。她盈盈拜倒,抬头相对,竟然是鸠鸟。无忌于是叫众人退下,亲自审问鸠鸟。
鸠鸟垂首道:“我见你每日发愁的样子像个老头子,就想要为你解忧,这件事很好解决嘛。”稚气的语气。
无忌挑挑眉问:“哦?你有什么办法呢?”
鸠鸟并不立刻作答,挥挥衣袖转身,只见白光顿起,鸠鸟的面目转变,一个明眸丽人出现在无忌面前。
“如姬?”无忌不禁叫道。
“我是鸠鸟啊,我变成如姬的样子不就可以帮你偷兵符了吗?不过有个条件,你要把珠子还我,上次珠子丢了害我回去被姐姐们嘲笑好久,居然说我贪吃!”鸠鸟皱着鼻子,连眉头也皱起来,似乎很苦恼的样子。
看在无忌眼里却让他忍俊不禁。“你姐姐说得没错啊,兵符到手珠子就还你。”他笑道。
“你敢笑我,珠子还我我就去为祸人间,叫你笑我。”鸠鸟气闷地跺跺脚,无忌更忍不住,“你为祸人间么?”鸠鸟看无忌笑意更深,红着脸离去了。
这天晚上,月色如水,无忌独自一人坐在廊中。近三更时鸠鸟回来了。
“兵符奉上。”鸠鸟扭过头不看他,似乎还在置气。
无忌心里想:“妖类也有这样的,那都可以无害了。”
鸠鸟伸出手要珠子,无忌在怀中摸了下,递给她的时候却停住了。
“我明日便走了,走之前想要看场舞蹈,妖怪的舞蹈我倒没看过呢。”
“你!”鸠鸟嗔他,却见无忌一幅不跳舞就不给珠子的神色,只好咬咬牙后退一步,开始舞起来。少女梳着双鬟髻,随着舞姿双鬟微动,格外娇俏可爱,轻盈灵动。
无忌眩目,不禁抚掌歌道:“彼汾沮洳,言采其莫。彼其之子,美无度。美无度,殊异乎公路。彼汾一方,言采其桑。彼其之子,美如英。美如英,殊异乎公行。彼汾一曲,言采其藚。彼其之子,美如玉。美如玉,殊异乎公族。”
这首歌是写给心爱的人的——在那汾水低湿地,来此采莫心欢喜。瞧我那位意中人,英俊潇洒美无匹。英俊潇洒美无匹,公路哪能比得上。在那汾水河流旁,来此采桑心欢畅。瞧我那位意中人,貌若鲜花朝我放。貌若鲜花朝我放,公行哪能比得上。在那汾水弯弯处,来此采藚心欢愉。瞧我那位意中人,仪表堂堂美如玉。仪表堂堂美如玉,公族哪能比得上。
歌声刚落,鸠鸟嗔道:“你真是无赖……” “错,我是无忌。”无忌笑,她瞪一眼,素手轻伸,飞身而去,无忌在廊下独立良久,摇摇头自言自语道:“蠢鸟儿。”于是转身回房。
无忌得胜归来,挫败秦军,魏王设宴庆贺。无忌喝醉了,就被扶回宅邸。
他叫众人退下,睡在中廊里,喃喃道:“蠢鸟儿,你在么?”树影摇曳寂静无声,无忌摇摇头想要睡觉,忽然听到悉悉簌簌的声音,心里暗喜就睁开眼,面前果然站着一道人影,正是鸠鸟。少女却神色戚戚,泫目欲泣。
“你怎么了?”无忌问道。
“我不能再见到你了,我要死了。”鸠鸟说罢泪如珠落。
无忌急忙说:“你怎么会死?”一向从容的他竟有些乱。
“我用妖力帮助你窃取兵符,导致秦国的士兵战败身死,有违我的本分,谁知道秦兵投生为鹞,明日便要来取我的性命了。”鸠鸟回道。
“我可以为你杀了那鹞。”无忌拔出剑说。鸠鸟摇摇头,“天命是不可违的。我突然有点舍不得你,虽然你经常戏弄我,但我好像很欢喜你,今日见你的就是最后一面了。”少女的脸上布满哀伤,无忌突然觉得心好像被揪住了。
“我不会让你死的,明日你躲到我的身边来便好。”无忌拥抱住鸠鸟,轻抚她的肩膀,蠢鸟儿,我也舍不得你呢。他在心里叹道,魏公子爱上了一只鸠鸟。
次日,无忌早早起来擦剑,然后就坐在案头,到正午的时候,果然看见鸠鸟飞过来了,无忌示意她飞到案的下面去。
一只鹞骤然追了过来,想要啄鸠鸟,无忌就挥剑去挡它,谁知道鹞聪明至极,竟然避过剑锋飞进了案下,无忌回身去刺它,它已经衔住鸠鸟飞出来了,动作很是迅速,鸠鸟尖声一叫还是被鹞的尖喙刺死,鹞就丢下她飞走了。
无忌呲目欲裂,他听见鸠鸟的尖叫声时就不能动了,僵硬的手接过鸠鸟,她已无声息。她死了,无忌身体忽然一颤,刺痛的感觉从心底一点一点渗出来,爬满全身,他抚摸她的羽毛,和第一次一样顺滑,可是却没有那温暖的感觉了,他的鸟儿永远都不能动了。
无忌的眼前突然浮现出她跳舞的神情,虽然是气鼓鼓的,她却跳得很认真,他唱歌的时候,她脸上的红晕突然浮现出来,眉目婉转如秋水将倾,他好像听说过,鸟儿的舞是跳来求偶的。
无忌的眼角有血泪流下来,“蠢鸟儿”沉重的叹息在空气中重重落下……
信陵君下令在国内捕鹞,几日内便得两百余头,无忌按着剑走到笼前,一一视之,恨意难掩。
“昨搦鸠者当低头服罪,不是者可奋翼!”
众鹞看见无忌的神色恨极,纷纷收住翅膀不敢做声,中间有一只鹞垂头躲避,无忌细细辨认,是它。
无忌看它没有认罪的意思,眼睛一眯,就把旁边的一只鹞抓出来准备杀掉,那只鹞开始尖声呼唤,声音凄厉。它急忙挥舞翅膀,作俯首认罪状,无忌就放了其余的鹞。左手抓住罪鹞,右手拿着剑,利剑穿过鹞的胸口,血溅在他的前襟上,他摩挲着那血迹良久,心里的疼痛却无端加剧……
信陵君的府中有一小冢,只刻了“鸠”字,信陵君时常对着小冢神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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