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作日更-141
1
终于离开了那个家，村头的一家杀猪铺。
研究生毕业后，一只行李箱，一张车票，摇摇晃晃地到了这座僻静的H城。
H城与村里熙熙攘攘赶集的人群相比，有着天差地别，更显安静、平和。
作为学校里唯一的研究生教员，我不想搞特殊，提早来校，便租房在离本地大学约五百米的一栋老楼房，在五楼。
囊中羞涩，又不想跟爹娘伸手要钱。毕竟，杀猪这个行当，一直是我心中的一根刺，我打心眼里瞧不上，发狠读书，作为八十年代的研究生，也成了高校的抢手货。无奈，娘身体不好，便婉言谢绝了省外的邀请，答应了在离村也不过一趟班车五小时行程的高中任教。
想着，等钱和时间宽裕起来，也接娘到城里来，瞧瞧病，身心清闲清闲。
临行前，娘硬塞给了我一沓沾满油脂，带着猪血和腥味的大小钞票，我执拗地撑着没掉下眼泪，娘把钱往我口袋里塞得笨重，嘴里蠕动着，欲言又止，我狠心转身上了班车。
2
“哥，这个和平小区，23栋到底是哪一栋？”我杵在楼下，想着踹口气，等下一口气提箱上五楼，寻声转头，一个女孩，眉头紧锁，见到我时，便粗着嗓子多问了一句。
“就这栋。”我指指眼前的这栋楼。我一瞬间明白了，本来就是老小区，那个楼牌标识确实不容易找，男生对方位感确实有点天生的优势，我不禁低头有点笑笑。
女孩推着行李箱在脚边，舒缓了一口气。
“你，你也这栋？”看着我脚边的行李箱，女孩有些讪讪地笑了。
极其简单的一回一答中，我们，居然是合租的室友。而我，是即将任职的高中教员，而她，是准备入学的大学生。
“我叫林君，学校还没开学，所以，暂时租着1个月。”女孩话不多，简单介绍了下自己，推着行李直径入了门，指了下自己用朝北那间屋子，顺手关门后，响起一阵叮叮当当的声音后，便安静沉默了。
我估摸着，这小姑娘挺有劲的，一口气上五楼，提个箱子也不踹气，真是比我这文弱书生强多了，不禁，对这个叫林君的女孩多了一份好奇。
3
“娘，这都挺好的，你们放心吧。”收拾好后，过了几条街，找了个公共电话亭给娘报个平安。
肚子也顺道咕噜咕噜叫起来，闻着香，就找到一间饭铺，点好了菜时，一抬头，又见到女孩林君，一身简单的学生打扮，倒是比前几小时见她神色好很多了，估计也是舟车劳顿。
“一起吧，老板，上这桌。” 我准备给小姑娘打个招呼，没想到她倒挺利索的，仍是粗着嗓子，只是语气里有种江湖气息的自来熟，跟两人站在出租屋里，闷声闷气而爽利的尴尬气氛里，判若两人。
“老板，来份猪蹄，一碟花生米，两壶烧酒。”连着菜单都没看，便冲着老板喊。
“你，你也喜欢吃猪蹄呀，小姑娘看不出来呀。” 人家都不羞涩，甚至有股七侠五义的气场，倒给我壮了胆。
“这猪蹄呀，有红烧猪蹄、猪蹄煲汤、烤猪蹄、香辣猪蹄、猪蹄冻......” 我一口气下来，全是我娘给我做过的猪蹄菜式，说着说着，便开始伤感起来了，眼睛开始有些泛红。
“是啊，猪蹄，好吃。”对我一通的诉说和情感泛滥，小姑娘倒是毫无表情，回到了沉闷的神情。
结果，那顿两人一桌的饭食上，我没忍住吃了几乎全盘的卤猪蹄，小姑娘就意思意思，一碟花生米和烧酒倒是干干净净。没好意思，付了钱，都是娘给的那些带着油脂的票子，一顿饭，让我又想起了娘。
4
日子平常淡然而过，我和林君也就点头之交而已，多说几句，都觉着是打扰。一个屋檐下，她总是早出晚归，我也开始为新学期的教学而提前准备着。
“什么？我娘，我娘怎么了？猪瘟？娘被猪妖缠住? ” 五天后，我想娘的时候，一通电话过去，让我惊出一身冷汗。
猪妖，猴妖，蛇妖，这些畜生道的妖，在老家穷乡僻野的农村听得多，毕竟五六十年代，都是缺衣少食，难免生出这些个神神鬼鬼事，但眼下都是新社会，还有斩妖除魔这套，也太让人觉着不可思议，我从小满眼满耳都见过听过，但真到自己身上，我还是无法承受。
“去了庙里，请了寂寥道长，你娘暂时稳定下来，你就别瞎操心了。”爹到底是一介莽夫，跟我说话不是大喊大叫，就是匆匆应付两句，我就像他那砧板上的猪肉，分分钟把我大卸八片的阵势。
从我出生起，满屋的猪腥味，暴躁的粗喊声，没有一处可逃的地缝。这也就是我心里深深的刺痛感，一直在十里八乡抬不起头，有了工作后，立马离开这个家的真正原因。
5
“你娘，没事了，你放心吧。” 我一个人情绪低落的在饭桌前，炒的两盘菜也没动几口，想着最快的班车也得明天上午，一人便开始默默抹泪。
“你......”我听到进门的声响时，是女孩一身疲倦的进屋。
“你娘是被猪妖缠住，我跟我舅，对，就是寂寥道长，给降住了。”
“你娘得好好休息，你明天回家，看看也赶早，不急这会儿。” 林君一口气说完，身子却跌落在椅子上，看着饭桌上的菜，眼睛朝我看了两眼，我赶紧起身，去厨房添了碗饭和一双筷子。
那夜，我听到了我人生中，最不可思议的事情。
6
半个月前，爹在猪贩手上用极其便宜的价格，买了一头小猪，那模样，看起来跟平常小猪崽差不多，只是那猪崽的鼻子上有个小环，一开始爹以为是个记号，便没放心上，直到有天晚上，娘做了个梦。
娘说，梦到了一个小孩，模样挺可爱，单边右耳上套了个小环，娘便心怜起来，想过去哄那孩子，结果，小孩扑通一声给娘跪下了，说，不要宰他，要不，这辈子都没法投胎。
孩子声泪俱下，给娘磕头，嗑得满地都是血。娘说，孩子，你这么可爱，是有人家的孩子，怎么会被宰了呢？
娘本想过去扶起孩子，哪知，突然一道冷冽的亮光，娘只听到一声小环的掉落声，化作的一滩血，那血成了血浪，把娘都快淹没了，娘吓得大叫，喊着爹和我的名字，说，快逃命。
“那是小猪妖，是猪贩子卖给了你爹，还好，你娘心善，硬是让你爹手下留情。”
“其实，那小猪妖本是寻你去的，你自己想想。”
“我......”我惊愕，怎么是寻我去的呢？
“你身体虚弱，一般妖，鬼，都喜欢寻虚弱多情之人，也就是常人说的，趁人之危。”
“你想想，你爹中气多足，你娘是有子之人，你呢？”
“一般畜生道上的，也是讲道义的，不伤母体，而唯一能下手的，就是你了。” 我眼前的女孩，已经烧酒在手，两盘菜也被消灭的见底了，粗着嗓子，满脸通红，但说话的气势丝毫不减。
“其实，这个梦，你在家的时候，你娘就做了，还是母子连心，你娘，硬是瞒着你爹，等你走了之后才说......。”
“而且，你娘也是有预感的，直接让你爹找了我舅，就是寂寥道长。”
“那你.......？”
“是的，我就是我舅喊过来，安抚你的。我也是道上的人，我是个女的，怎么了？我也是有名有号的道姑。”
“你，你，不是学生吗？大学生？”换我精神一振奋。
7
一夜未眠，想着娘，为了我，本就身体不好，在梦里都替我受罪，苦了自己，我的泪打湿了枕巾。
那姑娘，明明还是个孩子呀，怎么就有如此与常人完全不同的生活轨迹，合租不到一周的相处，我对她仍一无所知。
赶早的车回家后，娘已在床上睡着。
爹早早收了摊，在里面做饭食，我默默走过去，跟爹一起在厨房里。
“爹，我都知道了，是我害了娘，那猪妖，本是寻我来的。” 我话还没说两句，眼泪就倏得掉下来了。
“男子汉，哭啥哭，不许哭。”爹还是粗声粗气得冲我喊，只是这次，我再也不想退回去。
“你爹，我一辈子，行得正，坐得端，爹杀一辈子猪，什么妖没见过，这是人家，给咱下得套。”
“关你娘俩啥事，有本事冲我来呀。” 爹手里忙活着，嘴里却底气十足，拿出身正不怕影子歪的势头，说自己压根不怕啥妖魔鬼怪，有种的来找他，嘴上骂骂咧咧。
我退出来的时候，分明看到爹的眼睛红肿了一圈，还抹了一圈鼻子。
8
临了开学，我算着日子回校，租的房子也可退了，想着合租的女孩，是否还在？
人，早已离开。我在收拾屋子时，看到了她留下的纸条，让我再次流泪满面。
“这几本书，留给你，有时间，就看看吧。” 纸条下的几本书籍，《六道轮回：掌握生命向上的轨迹》、《道家、密宗与东方神秘学》、《因果的真相》，观看封面，都是佛、道、儒之类，与我多年的科学知识似乎是背道而驰，但似乎冥冥之中引导着我，去相信，去理解某些事物，无论是人，还是事，还是万物。
“你喜欢吃猪蹄，那手艺，都是你爹教你娘的，你不信，可以回家问问你娘。”
我最喜欢吃猪蹄，我一直认为，这是杀猪铺给我唯一的好处，就是有着享用不尽的猪蹄，母亲也会变着花样给我做，是怕我嫌弃爹，是杀猪的，原来......
我木然，颓废得扶着椅子，确实，我无比嫌弃的那个家，在我故作潇洒离开后，正在经历一场浩劫。母亲被猪妖附身，父亲在跟乡下的寂寥道长交涉后，仍没有打扰到我，怕我担心过度，因我虚弱之身，怕是承受不了现场的混乱和惊吓。
9
“我都是命里带来的，这个，我倒是一开始就欣然接受，如我家族里，本就是做这些阴阳事的，但也要根据眼下的实际情况来。”
“像我这个年龄的女孩，都还是可以正常上学，学习更多的文化知识，把中国的传统文化发扬的更好。”
“只要，你也这么想，就不会误解。”
后来，我拖人查遍了高校的花名册，与“林君”同名的学生有十多名，男女均有，我都一一见过，唯独不是她，那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女孩。
也许就是这个女孩，给我上了人生中，极其重要的一课。
其实人的职业，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唯独人的思想有，在行行色色的行业中，都是有着自身的价值。
三十年后......
我承接了爹的杀猪铺，只是更科学，更现代化，我仍记得生命中有过一个叫“林君”的女道士，高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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