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住在一条省道边上,东西向的,东边横着座大桥,穿过桥再走一段就能到县城;西边望不到头,只听说这条路通往市里,远得很。李文去过几次县城,没到过市里,她的目光也不在远方的城市,她的目光在对面。
省道南面有一排房子,十来栋独门独户的小二层楼。离大路近,最好做的是修车生意,最好卖的是小吃点心,大家心照不宣地把一楼腾出来做店铺,二楼用来住。李文就在最西面那栋里,一楼是她爸妈的包子铺。
李文今年十七岁,上高中,成绩不错,也很听话。 她没什么娱乐活动,大部分心思都在卧室那张书桌上,剩下一点不小心漏出来的攒动,李文留给了窗外。
从她卧室可以望到省道对面,那边原本要造工厂,烟囱都已经竖起好几根,突然停工,成了烂尾楼。时间一长,周围杂草长出来,看过去瘆得慌,政府派人给装了护栏,意思是危楼勿进。工厂旁的几个平房没被拦掉,说是平房,其实最早的时候是畜牧场,牧场主被并进公家单位后,清空畜牧场,整修整修租出去了。
那男孩儿就是租户之一。
他应该是跟父母一块儿住这里的,他单独住一间,他父母住隔壁。李文见到过他们一家在废工厂附近乘凉,不过更多的时候是男孩儿一个人。他经常沿省道晃荡,短袖短裤,露在外面的胳膊和小腿结实、细长,而且白得发亮。李文自己长得不白,脸有点婴儿肥,头发扎起来像她家包子铺里的馒头,笑起来更像,不过她不常笑,因为有虎牙,实在忍不住笑的时候,也是习惯性用手捂着嘴。这种自卑让她更加向往对面那个亮晶晶的男孩子。
这天李文放学早,学着男孩儿的路线沿省道来回走了几圈,经过那几间平房,忍不住朝里望。房子离路边有点距离,要顺着通往废工厂的石子路拐进去,李文不敢,只在路口徘徊。突然废工厂那边传来吵闹声,几个人被推出来,又叫骂着冲进杂草丛生的角落里。李文腿脚发软,正想走,瞥见个熟悉的影子。是他!他也在里面。李文一咬牙跟着跑了过去。
听见声响,还在推推撞撞的人集体停了动作 ,李文这才看清,男孩儿被堵在栅栏旁,半蹲着,嘴角一大块淤青,一副跟那群人拼命的架势。离李文最近的人把手里的棍子往肩上一甩,冲她吹起口哨。李文吓得够呛,不自觉望向男孩儿。
“看什么看,滚!”男孩儿冲她吼,李文再不敢停留,撒腿就跑。
房间里能看到那边的情况,李文惊魂未定,趴在窗台死死盯住男孩儿。那群人已经散开了,但男孩儿坐在地上,天黑了也没起来。夏夜的风很烫,蚊子也多,李文想起男孩儿嘴巴上的伤口,有点担心。她眉头皱了一会,又想起男孩儿白天凶神恶煞地吼了她,顿时觉得自己的担心很多余,也很没面子,虽然没有人知道。再理智点想想,她就算真的担心,大概率也做不了什么。
来来回回想,李文还是决定过去看看。她打开房门,外头没人,她爸妈在房里看电视。李文蹑手蹑脚下楼,顺手拿了俩肉包,从侧门闪出去。
男孩儿还在,一言不发,隐约看了她一眼。
“你没事吧?”李文有点局促,生硬地问。
男孩儿没回答,动了动腿,似乎想要站起来。良久,还是坐回原地。
“你饿不饿,我带了包子。”她从兜里掏出来,想要递过去,见他没反应,尴尬地收回手。
“你是对面包子铺的。”男孩儿对她说了有史以来第二句话,没有白天说第一句时候那么凶,但也没好声好气到哪里去。
“嗯…你放心,我不会说出去的。”李文想安慰他,还想表达自己是跟他站在一边的,话到嘴边又觉得太唐突,支支吾吾半天,不咸不淡地回了男孩儿这么一句。
“你说出去也没事儿。”男孩儿笑了。路灯映过来,他嘴角淤青有点发黑,左脸有几道暗痕,挺狼狈的,还带着点李文从来没有触碰过的酷。
“你这个,要消毒的。”李文指了指他的脸。
“ 我心里有数。你回去吧。”大概是意识到这话太直接,男孩儿顿了顿,又补了句,“太晚了,我也要回去了。”
李文点点头,往回走了两步,又从兜里摸出那袋包子,挂在一旁的树杈上。
那之后,男孩儿一直来她家买包子,然后沿着省道边走边吃。起初俩人只是相视一笑,后来李文也会跟着他沿省道走两圈儿,再后来他们开始聊天,偶尔约着一起写作业。
男孩儿是外地的,叫度佳,跟李文同岁。度佳初中没上完就跟着父母来了这儿,一直在县城的手机店打零工。
“你为啥不上学?”
“上学有什么好?”
“当然好啊,可以考大学。”
“我不喜欢读书,也不想考大学。”
“那你想干啥?”
“我想开个手机店,修手机,卖手机,赚钱。”度佳回答。
“真是个坏孩子啊。”李文转过头,看着度佳亮白的脸说道。
李文其实想象不出度佳的生活,一方面她希望度佳是跟自己一样的乖孩子,一方面她又羡慕度佳。所以她找他的时候,都会略不讲理地带上作业,再多带本语文书过去。
有次度佳邀她到自己的房间——那间平房里面,屋里很干净,一张床、一张书桌,两把椅子。李文把本子往桌上一摊,挑出语文书扔给度佳,开始自顾自写作业。度佳翻开书装模作样没看几页,就往床上倒过去会周公了,再醒来的时候,李文已经怒气冲冲。
“别生气,我请你吃东西。”度佳心虚道。
“吃啥?”
“泡面。”说着,度佳从抽屉拎出两桶方便面,一溜烟去隔壁打热水了。
这是李文今年第一顿泡面,不知道是因为太辣还是太烫,她面红耳赤,边吃边擦鼻涕,一口下去还呼出一口长长的、香辣味的气。度佳见她这滑稽模样,捂着肚子狂笑。吃辣好解压,度佳真好笑,李文忍不住跟着笑出声。
“来,给我看看你的虎牙。”度佳突然说。
李文用纸巾擦了擦嘴,不假思索地仰面朝床上躺去,随即露出一个大大的笑。
“挺整齐的嘛!除了这两颗。”度佳凑过去,指尖轻轻点了点她的两颗小虎牙。
“真的吗?”李文笑得更夸张了,龇牙咧嘴给他看。
“真的呀,你笑起来还挺好看的。”
“真的吗?”
“真的。”度佳回答。
李文觉得自己彻底爱上他了。“以后一起开个手机店也不错。”她脑海里冒出这个念头来,看着度佳,把它说了出来。
可能度佳不是这么想的,因为李文说完那句话,他硬生生把话题转到别处去了。更糟糕的是,那天之后,李文一直没见到他。度佳的父母很少管他,李文试探着向他们打招呼,想问问度佳去了哪里。他们似乎比她还茫然,含糊说他打工去了,顺带数落了度佳一顿,大致意思是都这么大了,管不着他,总跑没影儿。
他不会是离家出走了吧?早知道不说那些话了,我又不喜欢修手机,开什么手机店。李文后悔地想。
总之,她又回到了没什么娱乐活动,大部分心思都在卧室那张书桌上的日子。那点不小心漏出来的攒动,李文一压再压,到底是没忍住,依旧留在窗外。
再见到度佳是半个月后。
李文写完作业,习惯性站窗口发呆,忽然看到个踉跄的身影从县城方向挪过来,她脊背发凉,不管不顾冲下楼。是度佳,他的胳膊在流血,右半边衣服沾了大片暗红。李文哪儿见过这种场面,止不住地发抖,手伸出去又缩回,根本六神无主。
“扶我下。”度佳沙哑开口,刺得她一哆嗦,回过神来半扶不扶地搀他进屋。
“要不要,去医院…”
度佳不做声,翻箱倒柜找出卷绷带,撕了一条,打湿后开始清洗血迹。半晌,李文看到了伤口,很长一条,从上臂延伸到手肘,不是很深,但血流得多,空气里漫起一股浓重的铁腥味,冲得李文喉咙发紧,胃里头翻江倒海。她突然意识到自己跟度佳之间千万公里的距离,他这些天去了哪里,在做什么,怎么弄成这样,这些问题她一个也没有立场问,也没有勇气问。
“我可能要换个地方呆了。”度佳又撕下条绷带,一截一截缠上胳膊,然后起身背对李文,换掉了身上那件惨不忍睹的短袖。
“那你还回来吗?”
“太晚了,你快回去吧。”
“好。”
“你…好好读书。”度佳叫住她,递过一本新华词典。
那词典很厚,抱在怀里只感觉千斤重。到头来收获了本大词典,好滑稽,李文边走边想,到家已经是满脸泪水。
那词典确实很厚,李文是在高考结束,整理书籍的时候发现的。
它比自己家里另一本词典厚上一些,但很新,不像是被翻厚的。李文心下一动,拿起来仔细翻找。纸与纸擦出沙沙声,有东西应声而落。不是李文想象中的信或纸条,掉出来的是一张张压得平实的纸币。有五十和一百的,也有十块二十块的,甚至有几张一元的。李文数了数,一共七百三十四块钱。
那天晚上,她翻来覆去把这些纸币理了好几遍,理得自己觉得好笑,像个财迷。于是又一张张压好,凭着记忆按顺序放回词典里,再把词典放回抽屉。窗外的废工厂破得随时都要散架,旁边的那排平房早就没有人住。
李文的目光锁在省道对面,朝着黑漆漆的夜空,结结实实哭了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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