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树枝被风拉扯的扫过窗户的顶部,隐约可以看到树枝黑色的影子,外面的天空应该是阴云密布,因为刚刚过下午三点,已经没有了一点光从教室那门口荡入。如果是平时的夏日,现在门口应该是树荫伴着阳光的,而前排的学生也会不自觉看一看那光和暗在地上的分界线,于是便知道什么时候该下课了。头顶的老式风扇咯吱转着,让人担心它会不会掉下来砸伤这些年轻人的脑袋。
天异常的暗,教室里热气掺着汗酸臭。中间靠后排边上的同座位里两个女学生正在私语,大概是讨论什么乖张好笑的趣闻,声音悉嗦,嘴角咧得很开,脸上不知道是热的还是憋笑所致,从额头到两颊都通红。这两个全然没有在意讲台上冷冷的目光,那目光浑浊却又钝的锐利,顺着目光就是一张沧桑的脸面,胡子刮的精光,露出脸上唯一还算平整干净的下巴。老师姓王,教数学,五十多岁,平日里乖巧学习好的学生叫他"王老师",另一些孩子则叫他"王老麻子"或是"王老光棍"——这老师岁数虽不是特别老,但脸皮又皱又有老人斑,加上又没取过老婆,这些大绰号小绰号就这么安到头上来了。倒也从来没见过他真的跟学生生过气,只是整日一副冷冷漠漠的样子,教书的语气也是平淡无味,他的课上经常是睡觉的多过听课的,因为总是板着一张脸,所以不讨学生喜欢。
就像这次,明明他看到那两个女学生的行为很讨厌,对于老师这个职业,这种行为不得不说是讨厌的,这位老师也只是投去一道不满的眼光,只几秒钟便收回视线继续讲课。在他的工作生涯中,这样的场景他见过几百几千次,早已觉得厌倦,根本无意再去挣扎那几下。
等了很久的下课铃声终于响了,不等那站在讲台拐角的老头子最后一句落尾,学生们便一窝蜂奔出教室,直奔饭堂。学生跑过,带着汗臭味的热风扫过老头,带的他拖到大腿上的衬衣角向上翻了几下,最终也没有翻多大动静,还是蔫吧在灰色的宽裤管上。他沾满粉笔灰的手自然的拍了拍,接着又微微弯了腰在裤腿上拍了拍,然后起身小心的整了整自己的衬衣,动作很仔细,脸上仿佛还有一丝暖意闪过,但谁知道,那张脸笑起来是什么表情,不知道有没有人见过。老头临走前无意的看了一眼中后排靠边的位子,此时人已经不在,想起课上那两个女学生李木子和夏飞扬脸上令人厌恶的表情,皱了皱眉,脑海里想起那两张脸上不寻常的泛红,这种感觉似乎在哪里见过。
飞扬和木子一前一后的在跑去饭堂的路上,边跑边笑,这时她们都笑的很大声,全然不顾旁人,不像在教室里的憋笑,虽然在教室里也是不顾旁人,但到底声音是收敛的。边笑边说,只是说话声明显有压低。这时她们脸上的绯红依然还在,没有因为室外的凉爽褪去一些。吃饭时,两人面对面坐着,吃下一口饭抬头开始打量起对方来,双方都发现了,两人的脸色同时惊奇起来,她们的脸都越来越红,跟脖子对比鲜明,好像脸部皮肤下面的血液沸腾起来了,眼球也突突的,红血丝根根分明如叶脉般密布在白眼球上,但是俩人并没有哪里不舒服,于是只是当做大热天跑了步来才会这样。飞扬没有多考虑便嚷着"哎呀没事!!!大热天的,这样正常!"木子虽然略带不安,不过她一向是顺从她的伙伴的。脸上的问题没有多讨论她俩便吃完饭准备回宿舍。路上依旧在一直在议论着那件让她们从课堂笑到饭堂的趣事……
回去宿舍的路上,木子说自己口喝想买瓶水,便拉着飞扬去了学校后门旁边的冷饮摊。以前她们是喜欢在学校饭堂里的小商店里直接买零食的,而这半个月以来,买吃的喝的这些小零食时,木子都喜欢拉着飞扬去这个小摊,说因为是一家新开的小卖部,东西比饭堂里的便宜,并且摊主叔叔人好,卖零食还带送的!!木子说的眉飞色舞,眼球里的异样愈加明显。而这小摊到底是何时出现在后门口,没有人知道,而看光景似乎也没有多少学生来光顾,所以木子是怎么知道这家店的,飞扬也不知道。飞扬和木子几乎是从不单独出行的。看着好朋友一脸骄傲的挑选零食,眉飞色舞,嘴里还哼着不着调歌。这场景让飞扬有些错愕,恍惚间仿佛看到了自己,木子一到这家店就会变得不一样,前几天她一直不知道木子哪里变得不一样,现在她突然明白了,她变得像自己,行为上像,那骄傲的表情还有不着调的歌子。这里有什么蹊跷么,为什么一个性情大变,而自己又变得精神恍惚起来。恍惚间她看到摊主戴上鸭舌帽,压低的帽檐下那双原本和蔼的眼朝她诡秘的笑了一笑,朝她走了过来,飞扬感觉自己双腿瘫软,眼睛渐渐模糊,然后慢慢倒了下去,失去了意识。木子仍然在狂热的挑选零食,只在飞扬倒下时眼神空洞的瞥了一眼,便转过头去瞬间又恢复了她方才的狂热。这时天色已经暗的看不见一丝光。
次日的教室里,光景一如往常,只是不同的课间变换着不同人在黑板前自说自话而已。然而,今天似乎有一点不同,那两个喜欢课堂上无视规矩行为乖张的女孩少了一个!而发现这一不同的只有那个看起来不问世事的王老头。“少的是那个更开朗的,这个内向的孩子还在,发生了什么事?”看着李木子一副神情恍惚痴痴呆呆的样子,老头心里感到一丝不安。午后,保卫处传来消息,于北山中学附近荒山发现在校高三六班学生夏飞扬尸体,性别女,目前尸体已转移至相关负责部门,具体死因正在调查……
听到消息时,王老头正在喝茶,不知是被这骇人的消息震惊,还是浓茶过于苦涩,他那光洁下巴上部的嘴唇微微颤动,嘴巴微张,鼻子连着眉头都皱了。手从茶杯上缓缓滑下来,捏住了自己的衣角。嘴巴里咕哝着,他这时想起来了,想起来为什么昨天下午的课堂上他看那两个孩子异样的脸,觉得那么熟悉,像是以前在哪里见过一样。是!他的确是见过同样症状的脸,那绝不是天气热或是情绪激动所导致的!
窗外的绿树成荫,树下是一丛丛有着深重墨绿色的麦冬,偶尔有一两只黑猫跳上窗台来偷偷瞄着这些昏昏沉沉的人,瞄一会便瘫在窗台上开始睡起大觉。思绪回到大概三十年前,他还是个二十出头刚刚参加工作的毛头小子,那时这教室窗外的树就是一人高的样子,并没有现在的规模,树下也是光秃秃的,可以让人通行的。他记得那时不等下课,就有个女人经常来给他送饭,就是通过这窗户递给他,一个四四方方的不锈钢饭盒,因为女人说还要给在工地上做工的弟弟送饭,所以每次都是递上饭盒,没几句话就匆匆忙忙提着篮子走了,篮子里是另一个一模一样的饭盒。女人叫陈翠兰,比自己大三岁,长相清清秀秀,贤惠老实,是家里亲戚给介绍的对象,他也还算满意,虽然谈不上多喜欢,不过还是依着家里大人的意思,是准备结婚的。其实不很喜欢是因为,他心里一直留恋着另一个人,但在那个年代,那样的社会背景下,作为一个人民教师,一个理智的知识分子,他深知自己心里的那段感情是见不得光的。
然而,三十年前的那个夏天,就在他要深埋心里那颗禁忌的种子,和翠兰结婚想法坚定后,翠兰却无缘无故的死了。前一天还面色红润笑颜如花,利索的从窗台上递给他饭盒,第二天就传来消息说,死了。那时只当是夏季中暑,天灾人祸,他并没有多想,心里除了为翠兰的死感到悲哀反而是有一丝庆幸,家里暂时该不会逼他结婚了。那时觉得是没什么异常,现在回想起来,还真是有异常,那时每天中午见翠兰,也是觉得她脸色涨得通红,他记得他还调侃过翠兰,说是见了自己对象害羞的。如今再想想这几天那两个女学生脸上眼里的形状,居然和翠兰死前的面容一样!并且其中一个女学生也已经像翠兰当年一样,毫无征兆,死了!
翠兰死后,家里虽然也有再催促他找个对象结婚,但他都以自己不详,克女,推脱掉了。小镇子里,一传十,十传百,便没有年轻姑娘愿意跟他处对象,即使有混姑娘贪图他的色相愿意相处的,他更看不上,都不长久。随着年岁渐长,也就一直都没结婚,如今就在熊孩子口中落得个“王老光棍”的名头。但是,这些年他并不孤单。
一日,镇上一家高级男装店迎来两位五十岁上下的男人,一位清清瘦瘦,光洁的下巴上看不到一丝胡茬,一位高壮挺拔,戴着鸭舌帽一直低着头。听他们说话,原来是高个子要给矮的那位买一件衬衣,年轻的店员只当是一家两兄弟,老大要给老二买衣服呢。便指着橱窗里模特身上的一件白衬衣,稍长,轻薄,质感很好。清瘦的那位换好衣服出来,脸上露出点笑意,手有点无措的摩擦着衣服,高个子好像很满意,轻轻的帮着整理衣领,温柔静谧。
那一日,刚好是周日,学校放假,夏日的街道就像火炉,不过好不容易逮到不用上课的日子,还是有不安分的学生顶着炎炎烈日在大街上晃荡,这两个女学生就是,一个张扬的假小子,一个木木的小姑娘,假小子总是带着小姑娘到处晃悠,不过也可能是小姑娘老爱跟着假小子。其实假小子有很多小伙伴,而那个小姑娘倒是不跟着假小子就没见她跟着谁玩了。最近镇上新开了一家高级服装店,听说是一个国际大牌子,于是假小子拉着她的小跟屁虫,说要带她去那店里见见世面。俩人像热风一样在夏日的马路上一路狂奔,带着那个年龄里特有的放肆与活力。一会儿功夫,便到达了那高大的玻璃橱窗前面,橱窗里几座高大的假人出现在眼前,但还没来得及惊叹这服装模特的壮观,两个人同时看到模特背后的店里面,就是她们那个冷漠的数学老师呀!那老头此时此刻的情态,让两个孩子惊掉了下巴,他忸怩着,尴尬又好笑的在试衣服,旁边的人倒是自然的很,支配着老头,一会儿捋一捋他的头发,一会儿捋捋他的衣领。看着这样的情景,两孩子先是呆了,随后性格开朗的那个开始爆笑起来,原来这老光棍还有这一面呢!内向的那个看同伴笑的前俯后仰,想一想也觉得好笑,于是也跟着笑起来。这事后来她们笑了好久,特别是在数学课上。大概是感觉到玻璃外面的动静,戴帽子的男人转过头看了看,于是老头也跟着转过了头,认出是自己教的两个学生后立刻转回了头,反射似的与另一个男人躲的稍离。孩子看到老师回过头来看到了自己,立马吓跑了。戴帽子的男人看了一眼他眼前的人,刚刚温和的表情渐渐消失,眼睛又埋到帽檐下。
陈青竹,北山县建筑公司的经理,虽说是下面的经理,却比上级得人心,在工地上说话最有分量,工人们愿意听他的。身材高大挺拔,头上常年戴着一个鸭舌帽,周身有股阴郁沉稳的气质。这个陈青竹,说来也算是一步一步爬上今天的位置,三十多年前他从小工人做起,在工地上吃尽了苦头,才有了今天的话语权,才终于得了自己的安身之所。所幸的是,那时候他有个姐姐,知道自己在工地上的苦,是无论春夏秋冬都坚持给自己送饭,只是后来无故死了。他清楚的记得,那个多年前的夏天里,姐姐每次来送饭都迟半小时,他当然知道是在送饭给他之前,姐姐去给自己对象也送午饭了。想到这里,他内心不禁打了个寒战。姐姐死后一个礼拜,在姐姐的葬礼上遇到了现在的一直生活在一起的人。这个人他以前就认识,是自己的同学,初中时候还经常抄他的作业,说来也奇怪,那人也只把作业借给他。原来姐姐的对象是他。这个瘦弱的人是一个老师,在安静的教室里给孩子上课的数学老师。成就比自己高!那时候年轻的心里是悬了一根刺的,对于这个姐姐的对象。只是,事情发展的戏剧化,后来这个年轻的王老师自觉代替了自己的姐姐,对自己百般照顾,每天下课总要买点好吃的到工地上来给自己。
透过橱窗向外望去,帽檐底下的双眼清楚的看到了那两个逃跑学生的样子。在家中的时候就时常听老头说现在的孩子爱闹,再看看刚刚老头的反应。高个子嘴角斜抽一下又迅速恢复,已经心中有数了。
光照不见的地方皆可称为黑夜。王老头想起来今天的夏飞扬与三十年前的陈翠兰死前的状态居然如此相像,心头一紧。几日后,尸检结果出来,慢性中毒导致死亡,药品是一种化工建筑上常用的化学药剂,死者死前一定已经有一段时间连续摄入这种药品。
夏日依旧炎热,课上,那间死过学生的教室里还是一如既往的寂静无声。中间靠后边上的座位上,李木子微笑着在听讲,时不时与旁边的的新同桌耳语几句,神色飞扬。
王老头不知去向,听说是辞职出去云游了。陈青竹,依旧习惯把自己的双眼藏在帽檐的暗影下。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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