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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我的家乡至今都保留着“贱名好养活”的传统,于是我那目不识丁的父母给我起了一个非常“土”的名字—山娃子,但是我感觉我是幸运的,因为“山娃子”这个名字,比那些什么“狗蛋”,什么“铁柱”之类的好听多了。
其实我有名字,叫做李青云,但是对于那些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名来说,李青云还不如山娃子叫起来实在,于是大家都喊我山娃子,自然而然的忘记了我的姓名。而这个听起来还不错的名字,是村里唯一一个去过天安门的刘老太爷给我起的。听说当年他参加过八路军,参加过抗日战争,还立过功,接受过毛主席的接见。抗战胜利后,他没有选择留在大城市发展,而是回到了那个生他养他的小山村。
我从小就对他崇拜不已,因为他看过天安门,看过毛主席,而我们却只在画像上看到过。他总是抽着旱烟,端一个小板凳坐在门外,时不时的说上两句,说的最多的那就是:“我们用小车推出了一个新中国,可是却没有把我们这小山村推进新时代啊。”
是啊,他说的一点也没错,山村的偏远、交通的闭塞,致使我们这个小山村还停留在上个世纪五十年的样子。前些年,村里花了好大的代价才通上了电,从此以后我们再也不用每晚点着蜡烛、点着煤油灯了。对于孩子来说,最开心的莫过于每天端着小板凳,揣几颗糖,成群结队的跑到张大婶家,因为他们家有个神奇的方盒子。张大妈的老公是第一批走出大山的人,第一年春节的时候,他就带回了这个方盒子。人们总是对陌生的事物都充满着好奇,当他把这个方盒子带回来的时候,全村老老少少都围着这个玩意,想要一探究竟。张大爷说这个东西叫做电视机,城里人每家每户都有。这个时而飘着雪花、时而冒着图像叫做电视机的东西自然而然得到了全村人的注意,也是我们了解山外世界的唯一途径了。
我那严厉的父亲,竟然破天荒的同意我和他们一起去看电视,我终于不用每日呆在家里,看那些无聊的画册、小人书了。
02
其实我有个哥哥,但是五岁那年,他偷偷的跑到山里去玩,一个晚上都没有回来。我的父亲招集了全村的青年,连夜打着火把找他,最后在那个水塘里找到了我那个哥哥的尸体。
那晚我的母亲因为伤心过度,竟然哭晕了过去,而我的父亲一个人坐在门槛上,抽着旱烟,默默流着眼泪。
农村人嘛,自古就有传宗接代的传统。于是,便有了后来的我。
幼时的我天真的认为,世界就是从村子的东头,跑到村子的西头。而我的记忆里,也只有茫茫的群山,碧绿的河水,还有那些光怪陆离的故事。
我的那虔诚的父母,怀揣着对于大山的敬畏,从不允许我踏入。其实更多的是,害怕我重蹈我哥哥的覆辙。
可是,年幼无知的我总是憧憬着大山的深处,也向往着山外的生活。
03
那年农忙,家里人都忙着干活,自然放松了对我的约束。我就像一只逃脱牢笼的麻雀,忘情翱翔在自由的天空中。
一大清早,我的父亲叮嘱了几句,就带着我的母亲去田里干活了。他们前脚刚走,随后我便带着小锄头,还有一些馒头出门走进大山之中。
茂盛的树叶遮蔽了天空,斑驳的光斑从树叶的间隙处照射而入。不时的能够听到鸟儿唧唧咋咋的叫唤声,还有小兔子踩在落叶上发出的“咔嚓”声。年幼的我,对于什么都是好奇的,这里摸摸、那里看看,好不欢快。我坐在朽木之上,摇晃着双腿,哼着小曲,吃着带来的馒头。许是心情的缘故,连干巴巴的馒头我都能吃出甜蜜蜜的感觉。但是我也有些失望,我没有看到父母口中鹤发童颜的山神,我也没有看到丑陋恶毒的水鬼。
玩的太过投入,我竟然忘记了回家。眼看着天色将暗,我却忘记了回家的路,迷失在这茫茫群山之中。入夜的大山,显得如此的阴森恐怖,到处都是神秘的光亮还有恐怖的叫声。我有些害怕,蜷缩着身体坐在地上,害怕的哭出了声。
不一会儿,我看到了一团团火把,还有那些大声叫唤我名字的大人们。我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大声的喊着:“我在这儿!”
当我的父亲向我伸出手时,我竟然害怕的向后躲了躲,可是他竟没有打我,而是将我抱起变回了家。我有些出乎意料,但是我知道这顿暴打是免不了的,或许这就是暴风雨来临时的平静。
刚进家门,我便看到我的母亲泪流满面,跪在佛像面前祷告着,嘴里念念有词。我有些内疚,有些难过,但是更多的是不解。因为我不懂他们的迷信,不懂他们的无知,不懂他们为什么要把自己的期盼与愿望寄托在一个死物上面。其实他们早就应该明白,如果拜佛有用,为什么我的哥哥还会死。
我的父亲关上门,在他抽出鸡毛掸的那一刻,我就知道暴风雨终于来了。父亲叫我跪在哥哥和爷爷的遗像面前,拿起鸡毛掸用力地抽打着我的屁股,而我的母亲坐在旁边任由父亲抽打着我。我的父亲一边打我,一边问我知不知错。我迫于屁股的疼痛,只好不停的重复着“我错了”,但是我心底却不承认。许是父亲打累了,又或者是他心疼我了,他叫我跪在这里反省,随后便走出了门。其实我知道,我的父亲哭了,因为我隐隐约约可以听见他细微的哭声。我知道他害怕失去我,因为他已经失去了哥哥,他不想再失去我。我终于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了,不是错在私自外出,而是错在让我的父母担心。从那以后,我对严厉、野蛮的父亲有了更加清晰的认识,他是爱我的。
04
我小学毕业就没有再上学,因为他们觉得上学根本不能养活我,还不如种种庄稼,至少不会饿死。还有一个更主要的原因,那就是我们村里只有一个小学,如果想上初中的话,必须要翻过好几座山到县城里才行。我父母自然不会同意,因为路程实在是太远了。
于是,我成为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直到我二十三岁那年,一切都发生了变化。
那年,我遇到了我幼时的玩伴“二狗”,看到他穿的人模狗样的,搂着老婆,带着孩子,我简直不敢与他相认。那天晚上,他喊我去他家吃饭,我们一边喝着酒,一边听他谈论着大山外的花花世界。他喝的有些尽兴,竟然趴在桌子上竟然睡着了。我告别了他的父母,一个人慢悠悠的走回了家。
我还是不甘于做一个农民,我想出去闯闯,想要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我把这个想法讲个我的父亲听,他竟然同意了,只是嘱咐我要小心,随后便回到屋子里翻箱倒柜。等到他出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一把皱巴巴的钞票。他一贯话不多,将钱塞到我的手中,便出门了。
我终于可以逃出那个封建迷信的村庄,也可以走出贫穷落后的大山了,我很开心,也有点淡淡的不舍。
那晚,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无法入眠。当然,我知道我的父母也是这样。
第二天,天刚微微亮,我便带上行李,朝着我向往的山外的世界出发。我的父母一直把我送到村头,我朝他们挥了挥手,示意他们回去吧,别送了。可是他们却没有听我的,我看着父母那日益苍白的头发,暗暗发誓:我一定要混出个人样。
我坐着火车,依偎在窗边,一路尽是我没有看过的风光,我有些期待,也有些激动。
当我走下火车,看着那川流不息的人群,我有些害怕,有些迷茫。看着那些青春靓丽的少女和橱窗里琳琅满目的商品,我竟有些深深地自卑。
我在火车站找了一个便宜的旅馆,房间里只有一个飘着雪花的电视,还有一张床,但是还算整洁。
休憩了一日,我便出去找工作。可是我屡屡碰壁,没有人要我,因为我没有学历,没有关系,没有钱。走投无路的我,只能选择去工地上做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民工,虽然很辛苦,但是至少比我在家种田赚的多。
我和工友们相处的很融洽,大家都很喜欢我,因为我憨厚老实,更多的是大家都来自贫穷落后的地方,自然会有些惺惺相惜的感觉。但是也有些例外的,比如说刘三。刘三就是个泼皮无赖,年轻的时候因为砍了人,做过几年牢。服刑结束后,不但没有好好反省,竟然伙同几个无事佬来我们工地收保护费。
今天又是星期一,他又来了,大家只好乖乖的给他钱。大家都害怕他,因为他砍过人,还有他脸上那条令人恐惧的刀疤。当他走到我的面前时,我却没有给他钱,因为我自己辛辛苦苦赚的钱,我凭什么给他。他有些生气,那些小喽喽们看到大哥生气了,竟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弹簧刀,向我张牙舞爪的挥舞着,可是我依然不怕。那些小喽喽眼看吓不住我了,三四个人将我围起来按倒在地,对我拳打脚踢。我求助般的看着工友们,可是他们都选择沉默。我没有还手,因为他们人多势众,我打不过他们。最后还是包工头看不下去了,给刘三递了一根烟,给了他几百块钱,他们才肯罢休。临走前,刘三瞪了我一眼,随后竟然向我吐了一口口水。我有些生气,但是我没有冲动。因为在这个无依无靠的城市,我没有后台,没有靠山,只能隐忍。
等他们走后,工友们都围了过来,将我搀扶起来,眼中尽是内疚和抱歉。我拍了拍身上的尘土,笑着对他们说“没事”。
那天晚上,工头把我喊到了办公室里,跟我聊了好久。对我记忆最深的那句话就是:大城市就有大城市的规则,只有有权有势的人才能改变规则,像我们这些平民百姓只能遵守规则,不然就会惹来麻烦。我从口袋里拿出了那几张叠的整整齐齐地百元大钞,递给了他,工头却没有收。他跟我说他也来自农村,也从农民工一步步才混成工头,他知道赚钱不容易,这几百块钱对于他来说也没什么。他还叮嘱我要学会忍让,学会圆滑、世故,虽然我不喜欢这样,但是我还是很感激他。
05
可是,世道却不会因为我们想变成什么样子而变成什么样子,只有你去适应社会,而不是尝试着用你微薄的力量去改变社会。最后我学会了我厌恶的圆滑,学会了我抵触的世故,学会了说谎,学会了自私,学会了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虽然我不喜欢这样,但是至少能让我活的轻松些,最后我还是失去了大山赐予我的那份“纯真”。
我学会了抽烟,学会了喝酒,因为我感觉只有学会这些,才能真正的融入这个社会。
我也在这个城市收获了爱情,遇到了那个让我为她喜怒哀乐的人,她叫小花,也来自农村。
她长得很好看,大大的眼睛,长长的马尾辫,一眼看上去被她的天真、可爱所吸引。工友们都替我高兴,也总拿我开玩笑,说我捡到了一个宝。我总是摸摸后脑勺,憨厚的笑着。
我们一起奋斗,一起打拼,在这个钢筋混凝土围成的世界相互依偎。
在我看见她挽着那个秃顶的老头,坐上那辆奔驰车之前,我都天真的以为她是爱我的,她会跟我结婚。
当我站在她的面前看着她的时候,我发现按我已经不认识她了。她画着浓浓的妆,涂着鲜艳的口红,穿着漂亮的衣服,她再也不是那个天真可爱的姑娘了。我问他为什么,她只是淡淡的略带不屑的跟我说:你没钱,可是他有。他可以给我锦衣玉食,可以让我住别墅,开奔驰,还可以给我大把大把的钱买我想要的东西,你却不能。说完便头也不回的走掉了,留我一个人在原地发呆。
我都不知道我是怎么回到工地的,一回去我便倒头就睡,掀起被子就把头蒙起来。听见我细微的哭声,工友们都围了过来,问我怎么了。我将我与小花的事情讲给他们听,他们出乎意料的没有安慰我,只是拍拍我的肩膀,让我想开点。因为在这个城市,这些事情都是很正常的。
晚饭后,刘云掀开我的被子,说要我带我去放松一下。
我跟着他,弯过几条小巷。不一会儿,便看到一个亮着微弱红光的店面,只见里面坐着几个衣着暴露,浓妆艳抹的女人,看他们样子也与我们一般大。
刘云跟老板娘打完招呼,便让我挑一个姑娘。我挑了一个长相姣好的姑娘,随后那姑娘轻车熟路的带进了一个房间。
等到她开始脱衣服的时候,我才知道她是个“小姐”。我赶忙阻止她,她有些惊讶,也有点害怕,害怕我不选她。我向她解释我只想跟她聊聊,钱照样算,说完后她才释怀。
她也来自农村,和她的男朋友一起出门打工。原本她的男朋友也是什么老实,可是最后竟然染上了“毒瘾”,最后竟然要求她出来“卖淫”。一开始,她是拒绝的,可是他迷糊她,说以后肯定会娶她,她爱他。最后在他的糖衣炮弹之下,她终于妥协了。可是,她的男朋友最后竟然神奇的消失了,她再也找不到他了。她有些伤心,有些难过,既然走上了这条路,于是一咬牙坚持了下去。
我们聊了很多,原来我们都一样:在这个陌生的城市,做着一些逼不得已的事情。
06
我站在二十层楼的天台上,下面聚集了密密麻麻的人,他们都在交头接耳着。我有些开心,竟然还有这么多的人关心我,直到我听到有人说“跳啊,跳啊”,那时我才知道他们不是关心我,而是在看笑话。
我带着对父母的愧疚,对小花的不舍,还有对这个城市深深的绝望,纵身一跃。
呼呼的风声,还有那些少女的尖叫神充斥着我的脑袋。
我仿佛看到了大山,看到了那山脚下的村庄,看到了那站在村前像我挥手的父母。
我仿佛可以想象到,父母的绝望。也能想象到,小花的无所谓
随着“嘭”的一声巨响,我失去了意识。
我看着楼下那摔成烂泥的身体,我终于还是变成了孤魂野鬼,飘荡在这个孤独、寒冷的城市中。。。。。。。。。。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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