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尔曼的神色变了，一样凶狠，却变得更加纯粹。一个潜意识里生养的猛兽被解放出来，不为食物，不为地盘，但打起来绝对致命。
令臣确实很强，在腹部中弹的情况下还能还击赫尔曼的攻击，但也支撑不久。家族遭受羞辱的赫尔曼被怒火盘据理智，即使是满山满谷的黄金也不重要，每一拳都为捍卫家族而战。
为了保护安柏，令臣不惜踩赫尔曼的地雷，把自己推向最危险的境地。这也说明两人确实熟悉，否则令臣无法一语中的。但令臣的眼神毫不畏惧，就像平时那样泰然，充满自信。明明已经被揍得鼻青脸肿，呼吸也不顺畅，也不轻易喊一声痛。
那是觉悟的眼神，不畏后果，不怕死亡。唯有抛下一切，赌上一切，才能有如此坚定的行动力。必须水里来火里去，鬼门关前盘桓多次，否则无法淬炼出这般意志。
赫尔曼往令臣中弹处狠踹一脚，用看的也能感到撕心裂肺的痛。令臣站不起来，只能踞著大口喘气，再好的神经反应也抵不了重伤拖累。
赫尔曼牢牢抓紧令臣脖子，试图抓破他的喉咙，让他痛苦死去。
砰。
不过赫尔曼忘了这里不是只有他跟令臣。
安柏开了一枪，打中赫尔曼没有防护的小腿，砰，再一枪击中另一脚。赫尔曼转过头，怒视著面无表情持枪的安柏，这时他似乎想起来到狗门的目的，可是来不及了。
赫尔曼下盘失去支撑的力量，踉跄几步，仍努力支撑庞大的躯体，仿佛一棵即将被伐倒的巨木。令臣顺利解开桎梏，绽出一抹微笑，聚力，握拳，发力，拳头划破雨水。
先破人中，再攻下巴，后打胸骨，全往人体脆弱之处打去。最后一拳，令臣稳住摇摇欲坠的身体，如弹簧一般弹起身体，如同一颗高射速的子弹贯穿赫尔曼的脸。
“差一点，就能击倒你……”赫尔曼倒向地面。
令臣也好不哪去，那几拳耗掉了大量力气，随之跟着倒地。
豪生连忙跑到令臣身旁查看伤势。
“你也太逞强了。”豪生按住令臣血流不止的腹部，骂道：“妈的，我还以为你真的穿了防弹衣，要是子弹往上偏一点──不行，这必须送医院。”
“没事的，这不是最严重的一次。”令臣挤出笑容。
安柏缓缓走来，将枪口对着令臣，冷冷道：“对，因为你接下来真的会死。”
“安柏小姐，现在不是开玩笑的时候……”豪生明白安柏的样子一点也不像在做好笑的事。
“我就跟这家伙刚才说的话一样认真。”
“起码先把他送医院再说──”
“你什么时候发现的？”安柏不甩豪生的话。
“当妳说那颗黑珠子是妳祖先的遗物，我便开始猜测。”
“这可是非常污蔑我祖先跟家族的猜测，你认为我能放过你吗？”
“那颗黑色的珠子是排湾女巫的灵珠，传说会在被神选上的时候出现。试想大龟文女巫有可能跟特地来打劫黄金城的红毛人结婚，甚至生下后代？”令臣挤著眉头道：“麻烦扶我起来，我快被雨水呛死了。”
豪生赶快搀起令臣，并缓颊道：“有没有大龟文血脉其实没这么重要吧，狮子村跟佳七部落的人不是都很喜欢妳吗？”
属于巫师的神祕珠子对个别收藏家具有相当大的吸引力，因此令臣才说它价值连城。这也是安柏一直提防令臣的缘故。
雨淅沥沥滑过安柏脸庞，产生一种梨花带雨的错觉。安柏放下枪，勾出一抹嫣笑，“令臣，这次你说错了，我的家族确实与大龟文有关系。算你说错一半吧。当年战败后我的祖先被一位老女巫救了，那位女巫对祖先很好，甚至当成了自己早死的儿子看待。三年后，祖先迫于某些压力离开了大龟文，临行前那位女巫赠了一颗灵珠，并让祖先冠以家名。”
“所以，即使血缘没有关系也无所谓，妳确确实实和大龟文有着紧密的关联。”令臣抹掉眼睛的雨滴，盯着安柏说：“正因如此，妳才会努力想回来这块土地。”
“我的祖先回去后一直忘不了大龟文，甚至──我不晓得这里究竟有何魅力，让他几乎把大龟文当成家乡，总之他努力了很多次，却先战死在莱茵河。他的遗愿就是带着这颗灵珠回来大龟文。可惜他自己也标示的不清不楚，谁知道他想要的根是哪呢。”
安柏耸耸肩，抛下冲锋枪，走到狗门前。经数百年流转，她终于带着祖先的血脉回到魂牵梦萦的故土。尽管这一别已是沧海桑田。安柏走进狗门隙缝，慢慢消失身影。
“我们要跟着进去吗？”
“当然，我可是差点送了命，不亲眼见识黄金城怎么行。”
“你还在想黄金的事啊？应该先送医院吧！”只是在这个没有讯号的地方，豪生也不晓得怎如何通知医院。
“哈哈，不然我这么拚命是为了什么，别忘了我在上海花了五百万人民币。”令陈催促豪生赶紧扶他进狗门。
雨势渐渐变弱，阴云快速变化，山岚缓缓散开，很快山中午后雨就要消停。
※
安柏展开双手站在一片草地上，清风吹拂溼答答的身体，一缕阳光照亮泥污的脸庞，像在替多年未回来的游子接风洗尘。雨云似没跨入狗门之内，草地绽放日晒后的芬芳。
“黄金城……是长这样子吗？”豪生难掩失望之情。
他们所见的只是一片旷野，温暖的夕阳铺洒大地，每一寸草，每一寸枝叶都染成金黄，天边也滚著万丈金彩，目力所及无不是金碧辉煌。
雨过天青，鸟鸣充盈山间，一派世外悠然。
大龟文人所称的“黄金城”，恐怕只是一处美好的自然景象。
豪生以为令臣会充满怨怼，毕竟花费钜款，却连一盎司黄金都没寻到。
“夕阳无限好。”令臣倒是很满意这片景色。
“你该不会早就算到这一点。”
“谁知道，人生偶尔出乎意料也没什么不好，这样看见的风景才会更加迷人。”
安柏凿了个洞，把灵珠、地图，以及祖先的亲笔信全埋进去，让祖先的遗愿彻底归根。
“算了，这算是好结局吧。”经历这么多波折，好不容易能放松。
安柏拍掉手上的泥土，走到令臣跟前问：“如何，对你的酬劳还满意？”
“如果你知道这里没有任何黄金，你还会接下这个委托？”豪生悄声问。
“当然──不会。但好景难求。”令臣望着冉冉落日笑道。
突然安柏朝令臣的嘴吻了上去，豪生吓得松开手。
“真是要价不斐的吻。”令臣倒在地上大笑。“只是怎么算也没有这片土地下的东西值钱吧……哈哈，无所谓了，有些东西还摆在该有的位置最好。”
“也许我错看你了。”
“我只是努力的做我的工作，现在工作完成了，我们两不相欠。”
“当初的协议是找到‘黄金’，虽然你没办到，不过看你这么认真，三十万欧元算是补偿你。”安柏从口袋掏出一张支票，扔到令臣脸上。
“不无小补。对了，小豪，你什么时候才要拉我起来？”
豪生被两人突如其来的互动搞不清头绪，听到令臣叫唤，才回过神来。
三人离开‘黄金城’，佳七部落的援兵也随后赶到，他们把赫尔曼跟其手下五花大绑，一同带回佳七部落。
折返路上，令臣因伤重再加上过度支撑已经昏睡过去，少了令臣的声音，山林变得格外寂静。
安柏看着令臣的睡脸，摇头道：“我搞不懂这家伙，明明是为钱而来，却为了赔本生意勉强自己。”
“嗯，我也不太了解。不过令臣先生一定不是只为了钱。”
“总之，我跟他已经算清楚了，我也不会改变对他的看法。他不是个好人。”安柏取下手套，抚摸只绣了一半的手纹，露出自己没发现的微笑，“但我感谢他，要不是这个贪婪的男人，我无法找到祖先梦寐以求的故乡。我向我的祖先，我的家族对他表示谢意。”
到最后安柏还是没改变对令臣的看法，但至少不再充满排斥与猜疑。
“妳打算跟他们说那件事吗？”
“我想狮子村跟佳七部落的人早就知道我并没有排湾血统，但像这个男人说的，没有血脉又如何，我与他们已经有了超越血脉的紧密联系。也许之后我会带我的家族一起重游这块土地。”
“到时候记得告诉我们，我可以带你们去吃超棒小吃。”
“对了，很抱歉我一开始说你只是绊脚石，你是这趟旅程最重要的人，我要跟你说声谢谢。如果没了你，这件事可能已经失败了。”
豪生不禁脸红，想到安柏忽然就给令臣一个吻，他抓紧大腿，做好准备等安柏送上香吻。
结果安柏什么也没做，只是静静仰望天空。
※
令臣在医院的病床上醒来。正打盹的豪生听见床上的动静，连忙睁开眼睛。
“不要乱动，等等伤口裂开怎么办？”
“我怎么会在医院。”
“你受这么重伤的，当然要到医院啊。”豪生理所当然地说。
令臣掀开被子，挺直身体，抱怨道：“这点小伤我自己能处理，何必来这里。”
“你昏过去了，还发高烧，总不能由我帮你开刀吧。”
“何必来医院，我自己就可以了。”令臣又重复了一次，就像小孩子抗拒看医生。
病床间的布帘被掀开，一道身影探出头，以从容的声音说：“伤患就该好好躺着养伤。”
来者是在上海拍卖会时，跟着赫尔曼一同出席的中年人，他穿着驼色西装，拄着手杖向令臣投以莞尔。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豪生解释道：“其实是他送你来的，这是我这辈子第一次坐直升机。”
“哦，不好意思，还麻烦你送我来。”令臣笑道。
“以前也受过你很多帮助，礼尚往来罢了。再说，我也必须带回闹出不少麻烦的顽皮孩子。”
“是啊，差点就让你少了一个得力助手。”
“赫尔曼确实是好帮手。”
“我猜你不是想替他报仇吧。”
“这件事完全是以赫尔曼个人名义进行，我以个人名誉保证，和锡猫没有半点关系。哦，因为你不方便，所以来的路上，我顺便替你解决一些小问题。”
“这是要让我有还不完的人情吗？”
“还是你想跟那位莫警官聊聊天，据我所知，他很期待跟你会晤。”中年人从西装口袋拿出手机。
令臣挥挥手，“别了，跟他说话我就头疼。”
中年人收回手机，和蔼地说：“当然，我们向来不擅于跟这类人打交道。”
“那个，我需要回避一下吗？”
中年人按住豪生的肩膀，微笑道：“不用了，我只是来看看老朋友的状况，既然没事，我得赶去谈下一笔生意。”
“谢谢，慢走。”
“差点忘了，如果你有空，可以考虑来我这里做些工作，报酬肯定让你满意。”中年人向令臣点头，“祝你早日康复。”
令臣跟中年人之间的气氛很不寻常，既像老友，却又有几分敌意。豪生忖是因为令臣以前曾跟锡猫有过瓜葛，但具体是因为什么，豪生也敢不多问，况且从令臣搪塞的语气便知道他不愿提起。
这时令臣摸了摸胸前，又搓著大腿，一脸疑惑东摸西找。
“你该不会再找雪茄吧，这里是医院，禁菸啊！”
“所以我才讨厌医院。”
“就因为这个原因？”
“没得抽就算了，当作养生。安柏姑娘呢，怎么没看到她？”
“你动手术的时候她就走了，说是要去下一个地方工作。”豪生惊呼道：“我这才想到我的报告一个字都没动啊，怎么办，明天就要上班了。”
“别担心，回去收你的e-mail，有一份完美的报告等着你交出去。”
“哇靠，该不会是你替我写的。”
“被你们丢在狮子村的时候，我趁著空闲借了台电脑，花不了多少时间。”
那可是专业领域的报告，一般没接触过的人哪能轻松应对。但对方可是令臣，不能用常理看待。
“那就好，不然我肯定会被臭骂一顿。”
“应该的，说好要分你酬劳，结果只拿到不足填补我开销的补偿。”
“反正我没这么在乎那些钱，当然有就更好啰。对了，”豪生提出一个交换条件，“我把本来该拿酬劳换你的故事，告诉我你以前到底是干啥的？”
“这个嘛，”令臣犹豫了一会，拒绝道：“不行，这点钱不够买。而且都是无聊的事情，不值得一提。”
令臣依旧对自己的事守口如瓶，这更吊足豪生的胃口。
“放心，下次有委托我一定先替你留一份预付款。”
“太好了──不对，你还打算找我去做这种事啊！”
※
某个午后，豪生在办公桌前打了哈欠，分局长一个锐利的眼神让他赶紧拿起资料假装办公。
同事拿着一堆信进来，翻到其中一张，喊道：“小豪，有你的明信片喔，还是英文写的，你什么时候认识外国人了？”
“别把私人信件寄到这里。”分局长再次亮出锐利的眼神。
听到外国寄来的明信片，豪生立刻想到安柏，他冲上去接过明信片，傻笑道：“是之前研修时遇到的外国人啦，他有说回去后会寄信给我。”
“哦，不错嘛，话说总局好像很欣赏你，还特别指定你去研修，要好好干知道吗？”
“是，分局长说的是。”豪生拿着明信片小跑步到休息室。
总共有两张。第一张明信片是从埃及寄来的，开头是一段豪生不懂的荷兰文，接着是用中文写的。安柏写道她人正在埃及参与考古工作，如果有空会飞去探望。
看着安柏的字迹，豪生似乎有些怀念那场如梦般的冒险了。
第两封信没有署名，打开后只见一张白纸用钢笔写着“一切安好，若发现有趣的会立刻找你。”
豪生立马从冒险的美梦醒来，脑海满满浮现跟令臣遭遇各种险境的模拟画面，喊道：“不要再来啦！”
后记
虽然耳闻大龟文黄金城的传说，我也曾跟友人驱车探访，但说真的路线好复杂，爬没多久便折返。以前也有学者组队前往遗址，不过没发现任何黄金的蛛丝马迹。所以当豪生说起这件事，我不得不质疑他再骗我。
有时候我都怀疑令臣这个人是豪生的另一个人格。但我觉得以这小子的脑力，应该编不出这种故事，所以我跟豪生说，要是下次令臣出现了，我也想跟他好好聊天，顺便听点稀奇古怪的事。
是说这故事写完后，豪生立即指正说：“路线要改掉啊，要是真的有人照着去挖黄金怎么办？”老实说，若真的有这么厉害的人，我也要跟着一起挖。
当然在豪生极力要求下，照规矩我已经把路线跟人名做了修改。要是真的有人不小心挖出了什么，分一杯羹给我吧！
某日 乐马写于自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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