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雅琴的女儿青杏从小到大从未独自出过远门，这次竟然一个人跑到新墨西哥州读大学去了。
青杏眉眼清秀，像一头矫健的小鹿，酷爱骑越野自行车，不知是受了三毛的影响，还是天性中就有漂流四方的基因，总之，青杏决定做一件事后就会毅然决然地前往，没有丝毫犹豫。
眼下，她倒是实现了说走就走的远游，雅琴却被她弄成了热锅上的蚂蚁。自从青杏离开后，雅琴觉得自己的心脏也被女儿拎走了，除了早搏就是乱跳，怕女儿小瞧自己，雅琴装出潇洒的样子，每天一下班就直奔瑜伽馆，练到大汗淋漓方肯罢休。
从瑜伽馆回家的路上，雅琴想，自己十八岁时，已经在部队当班长了，按说早已练就了一副钢铁意志，怎么这钢铁意志放到女儿身上，就失灵了呢，无论怎样转移心情，她就是无法放下心来。
圣诞节到来之前，青杏在微信上对雅琴说：”妈妈，我们有十天假期，你如果有空，飞过来看我好不好，我知道你一直不放心。“ 雅琴赶紧说：”好啊！“ 说完低头一想，虽然这些日子一直不敢和女儿述说自己的焦虑和担心，但是，母女连心，女儿已经感觉到了。
经过一路奔波转机，雅琴终于到达了德克萨斯州的埃尔帕索机场。
从机场到学校的路上，到处是一望无际的沙漠和旷野，大地枯黄，绿色稀缺，几丛沙棘孤零零地站在旷野之中，随风摇晃颇为沧桑。每看到一棵树，青杏就像看见了金字塔似的兴奋地尖叫起来，激动的心情溢于言表。
雅琴看着消瘦了很多的女儿，再看看眼前简易朴实的土黄色学生宿舍，她感觉自己仿佛来到了沙漠中的第三世界小国。
她至今记得女儿收到大学录取时的激动和兴奋，在女儿眼中，美国是世界上最发达的国家，那里全是摩天大楼和霓虹世界，没错，在女儿的想象中，每个地方都像她从电影中看到的拉斯维加斯那么神奇。
但是女儿到达这里一年多了，既没有述说任何失望，也没有任何抱怨，青杏仿佛一夜之间就长大了，雅琴颇感安慰，但女儿身上出现的克制和沉稳，让雅琴猜想到她一定是经历了些成长的痛。
雅琴拖着一个大箱子跟着青杏走进宿舍，室内设施简单，分上下两层，楼下是一个小小的厨房和起居室，楼上有两个小卧室和一个卫生间，青杏和另一个女生小丸子各住一间。
雅琴抵达后，顾不上倒时差，把乱成一锅粥的楼上楼下迅速打扫干净。青杏在家时，雅琴从不让她做任何家务，突然离开了父母的呵护，一下子独立生活在异国他乡，对青杏来说好比拔着头发飞天，拼了所有力气依然活得乱七八糟。
雅琴没有怪女儿，她觉得女儿的成长需要时间，再过两年她就会很好地照顾自己了。想到这里，她的心情轻松了不少，决定在女儿的宿舍给同学们做几顿好吃的中餐。
她找到一瓶海鲜酱油和老干妈辣酱，把带来的木耳香菇分别跑好，开始烹调她十分擅长的肉勾鸡。
炖鸡的香味渐渐环绕了整个宿舍，青杏的同学多数是十八九岁的年龄，正像一棵棵小树在拼命地成长，他们听说青杏的妈妈来了，摁耐不住“中国味道”的诱惑，顺着香气寻到门口，怯生生地敲门，一个细高个男生说：“阿姨，我们来看您！ ”
雅琴解下身上的围裙，请同学们进屋，几个人进门后，懂事地把一包薯片，一袋话梅放在桌上，然后便眼巴巴地盯着灶台，雅琴似乎听到了咽口水的声音，她忍住笑说道：“饿了吧？一起吃饭吧！”
同学们狼吞虎咽地吃着，一个男生心满意足地说：“吃到了妈妈菜的味道。” 另一个细高个男生说：“平时吃不到中餐，我们只好开车到艾尔帕索的亚洲超市去买鱼泉榨菜，买回来室友一抢而光，也只能解解馋而已。” 听到这里，雅琴的老泪差一点纵横而落，咕噜了几下喉结，勉强忍住。
因为厨艺颇受欢迎，做为对雅琴的奖励，留学生们决定带她去旅游。说是带她去旅游，其实是AA制。当时，大学里有一个不成文的游戏规则，谁发起的活动谁负责开车，其他人只有跟着走的份，分摊油钱是驴友的义务和责任，沿途是没有发言权的，不然，“众人拾柴火焰高” 旅游计划就会被烧掉。选中雅琴一起同行，她暗自庆幸，心中涌上小惊喜，仿佛回到了年轻滋润的学生时代。
02
出发那天早晨，天空湛蓝，白云悠然，空气清新得无与伦比。同学们身着五彩缤纷的户外装，背着相机和电脑，他们兴高采烈地商量着要去NBA的俱乐部看看。那时科比还活着，他的大照片被男生们挂在床头，科比秀出的不仅是肌肉和篮球，还有未来和梦想。
雅琴被塞进一个灰色的老桑塔纳。开车的是一个在读博士，圆鼓鼓的脸上有两个酒窝，眼神明亮，头发浓密，本来是个学霸，却因个头矮小敦实，被大家叫做“锤子”。锤子是这个车里唯一的大哥，其他一男两女都是新生。
锤子引以自豪的车是一个九年车龄的二手车，在国内，这样的车属于光荣退休的年龄，而锤子的驾龄刚满三个月。
雅琴问锤子开车去过哪里？他骄傲地说：“阿布库奇。” 雅琴从后视镜里看到，锤子说话时双眼兴奋，脸颊放光。她想起女儿说过，从拉村到阿布库奇有四个小时的车程。大学坐落在拉斯库西斯，因为过于空旷和荒凉，被同学们戏称为：“拉村”。
锤子凭借着手机上的谷歌地图，勇敢而自信地当起了此次活动的组织者。
本以为可以好好欣赏郊外的景色，没想到车窗外一望无际的沙漠和岩石，一些沙棘矮矮地撮在旷野中，干枯地，凄凉地晒着太阳，一望无际的荒野，恢弘单调地伸向远方。路上，几个年轻人在热闹的音乐中睡了醒，醒了睡，半迷糊中，若干小时飞快而逝。
当他们行驶到一望无际的空旷沙漠时，锤子突然冒出一句：“哎呀！没有油啦！” 他的语气中充满了吃惊和诧异，仿佛油箱的油应该自己源源不断地补上似的。这条美国的高速公路也是世上的奇迹之一，他们出发后100公里内没见到任何加油站，让博士很是震惊。
一声”哎呀”把同学们从梦中惊醒了，锤子懊恼地说“真是没想到，开了这么久竟然没见到一个加油站。”他把车停到一个紧急停车带，对身边的瘦高男生李尚说：“你用手机搜一下吧！”李尚用吃惊的眼神盯了锤子一分钟，好像在问“你竟然没有提前搜一下。”
李尚出生在音乐世家，他的钢琴已经考过了十级，却在攻读哲学。青杏说过：“李尚弹起琴来，十分帅气，但在现实生活中，百分百呆若木鸡。”
很快，李尚兴奋地说道：“前方三十多公里的镇上有个加油站。” 锤子却沮丧地回答说：“油箱里的油没法开到那么远。” 李尚又说：网上还有人说，遇到这种情况可以给警察打电话。
无奈之际，锤子只好装着胆子给警察拨了电话：“警察先生，不好意思，我们困在高速上了，主要是油箱里没油啦。” 警察很礼貌地回答说：“ 前方30公里就有加油站了，晚上八点后只有我一个人值班，没办法给你们送油过去。” 警察说完便挂断了电话。一时间大家无语，车里安静下来，天色渐渐暗了，远处的山丘开始变得诡异。
雅琴开始焦虑，她感觉脸上一阵潮热，看看几个年轻人，却没一个担心或着急的，锤子坐在车里看着笔记本上的电影，李尚悄悄出去了一会，回来时说：“他给沙棘加了些人工化肥。” 年轻就是好，不知天高地厚，不怕任何困难，越是艰险越充满了刺激。
眼看着车内的蓄电池被消耗干了，雅琴开始后悔了，她心里想着自己都25平方岁的人了，还做这么不靠谱的事。自己经营旅游公司十几年了，却稀里马哈班达拉奈克夫人般和这帮小飞侠上路了，真是活久见，自讨苦吃！
青杏看到雅琴的眉毛拧成了麻花状，悄悄拽了一下她的衣角，不让她吱声。雅琴的思绪却开始奔腾，她想象着深夜降临，车里很冷，手机也将没电，无法和外界保持联络，恐怖电影中发生的一系列情景情景逐个跳出。越想越怕，她的头发不知何时悄然竖立起来。
03
沙漠的气候，中午时分可以烤焦土豆，深夜降临会冻死松鼠。过了一会，青杏开始头痛，接着又出现发冷，雅琴赶紧将后备箱里的羽绒服取出来给她穿上，仍感觉她在身边瑟瑟发抖，雅琴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摸女儿的额头，这一摸不要紧，女儿滚烫的额头吓了雅琴一跳，她一下子紧张起来，这可怎么办好？
昨天女儿就说嗓子有些痛，雅琴以为只是水喝少了，哪想到扁桃体又发炎了。这荒郊野外的，没带消炎药，也没有退烧药，青杏还怕其他同学担心，忍受着不说。
青杏在暗中攥着雅琴的手，努力坚持着，雅琴把身子挺直，忍住眼泪，感觉女儿像烈火中的邱少云。
几个年轻人消耗尽了电脑里的电池后，开始东倒西歪地睡觉，只有雅琴像只热锅上的蚂蚁，把肠子都悔清了。天边的大片乌云正在快速集结，旷野中的寒风在鬼哭狼嚎。怎么会没有车路过呢？雅琴开始默默祈祷。
绝望之际，她惊喜地看到远处有灯光开始闪烁，揉一揉酸涩的眼睛，雅琴以为自己出现幻觉了。但是这次她看清了，果然是一辆越野车正在驶来，车子很快在他们前边停了下来，出来一对六十岁左右的夫妇。
雅琴仿佛见到了救命稻草，激动地冲了出去。听到那妇人问：“怎么啦？” 雅琴赶紧回答：“我们没油啦！”锤子走过来，看到他们的油表也很低了，便把原本想说的话咽了下去。他看见两位老人的白发在夜色下被寒风吹乱，觉得让这把年纪的老人帮忙很是汗颜。
老先生仿佛懂得了锤子的心思，他痛快地说：“别担心，我们的车虽然没多少油啦，但是我可以给儿子打个电话，他就住在前面的小镇里。当然，如果他还没睡的话。”
几个人听完面面相觑，看了一眼时间，晚上十一点了，人家肯定睡啦！嘴上却不停地说着：“谢谢啦！感激不尽！” 看着他们的车子在夜幕下消失，雅琴感觉希望再次泡汤。
天边开始电闪雷鸣了，狂风伴着暴雨铺天盖地蜂拥而来。雨点急促地打在车顶上，像冰雹砸下来似的。老天爷突然发了脾气，暴风使车身摇晃，像一个醉汉站立不稳。在这浩瀚的西部大自然里，车子像只蚂蚁般渺小脆弱，仿佛大自然打一个喷嚏，就可以把他们轰出十万八千里。
雅琴突然想起这里是龙卷风的多发地带，不会刮龙卷风吧？那红色的通天的劲风，快速驶进时，仿佛里面住着骑扫把的黑衣老妖。它掀翻房屋，吹走汽车，把人抛起再仍下，她不敢往下想了，感觉心脏要跳出来了。
雅琴强迫自己停止瞎想，安慰女儿说：“就在这里挨到天亮吧，又没有野兽和坏人。” 她把仅剩的半瓶水递给女儿，希望青杏的嗓子不要火辣辣地疼痛。看着女儿默默地忍受着，雅琴的眼泪终于忍不住开始狂奔，外面的狂风暴雨掩护了她的哽咽。
汽油难倒了聪明的博士，他的眉头也紧锁起来，此时大家都不说话了，沉默和黑暗压倒了一切。只听到外面的冷风在呼号，那种沙漠的，粗旷的，飞着小石子的西部的风，似乎在警告教训着他们。
04
又过了很久，终于等到一辆车停了下来，从里面跑出来俩个人，一个年轻的女子为另一个男人举着一把伞，那男人手里拎着一个油桶。
“不好意思，我们来晚了，父亲打不通我的手机，跑去我家敲门，说你们困在路上了，让我赶紧送油过来。”年轻的男子说。
男人一边往车里灌油一边说着：“你们不必客气，我们一家四口在中国旅游时，受到过很多人的帮助。”
此时的暴雨开始变小，雅琴和青杏的眼泪却溢满了眼眶。
感激涕零地看着他注好了油，车子却着不了火，他又把车头对着车头，两辆车足足亲吻了五分钟，抛锚的车终于将火打着了。然后他说：“跟在我们后面，一会就到加油站了。” 那人带着他们开到了加油站，看着锤子加好了油，分别时，锤子冲上去给油钱，结果那人死活不要，感动得几个年轻人说不出话来，大家就在细雨中拥抱告别。
天色蒙蒙亮时，一行人终于到达了路边的DAY'S INN旅馆。
床好大啊，咖啡这么香，最主要的是可以洗热水澡让全身暖过来了。
第二天，一觉醒来已是八点，自从到了酒店，青杏的紧张情绪便一扫而光，她喝足了热水，又洗了一个舒服的热水澡。早晨醒来时高烧已经退去，她试着吞咽了一下，感觉嗓子没有昨天那么痛了。雅琴看着女儿的脸上又出现了青春的红晕，心里一阵欣慰。
昨天受了惊吓的年轻人，今天又变成新鲜出笼的小面包上路了。
路上，女儿把头靠在雅琴肩上说“妈妈，这半年来每次出现困难，我们总是遇到好人，你真的不用担心哦！”
雅琴低头沉思，是啊！这个世上有那么多善良的人，他们帮助别人时，仿佛天经地义，义不容辞地冲进这样的雨夜，就是为了帮遇到困境的人。
再看身边的女儿，正在把昨夜的经历写入朋友圈，雅琴看到她写得最后一句话是：“今后，也做一个温暖的人，帮助他人，成为雨夜中的天使。” 瞬间，一股暖流传遍雅琴的全身。
窗外的寒风依旧在刮着，但是太阳已经在地平线上高高升起，无限温暖地把千万道光芒洒向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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