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是什么？在过去很长一段历史时期，故乡都是指人成长的地方，它既是人的父母之邦，也是人祖先的长眠之地，更是人自己将来的归宿。
人之所以眷恋故乡，除了为追求一份熟悉感和安全感，更重要的是获得一种精神上的归属感。
因为正是在对故乡的体味中，人的生命才有厚重的历史感，才会感到自己并不是偶然出生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而有属于自己的方向和使命。
我想，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的人都会同意我这样说的，但他们不一定会同意我下面说的话。
那就是在这个世界上，最割舍不下故乡的就是中国人。
这一点在唐诗中可以得到非常充分的印证。法国汉学家德尼侯爵是将中国诗介绍到欧洲的先行者之一，他通过读唐诗得到的感受是，所有中国人身上都有一种特别的倾向，那就是对家乡的眷恋和思乡的痛苦，这种倾向在别的民族中固然也有，但没这么根深蒂固。
下面就唐诗所写，来看为什么中国人的乡愁会这么浓烈。
其实原因简单，就是因为在这片广袤的土地上，或因为避乱、逃灾，或因为求仕、谪居和从军，种种现实原因，使得古人常常被迫背井离乡。而交通不便，通讯困难，人生保障缺乏，又使得异乡的生活变得非常不堪。
所以我们才会读到这样的诗：
夫戍边关妾在吴，西风吹妾妾忧夫。一行书信千行泪，寒到君边衣到无？
又有会读到这样的诗：
故园东望路漫漫，双袖龙钟泪不干。马上相逢无纸笔，凭君传语报平安。
如果在遇到节日、秋天、黄昏、月夜，无尽的乡愁就真的会如潮水滚滚而来。此所谓“乡心新岁切，天畔独潸然”，又所谓“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或者“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下面这首诗是诗圣杜甫的名作《咏怀古迹》其三：
群山万壑赴荆门，生长明妃尚有村。一去紫台连朔漠，独留青冢向黄昏。画图省识春风面，环佩空归月夜魂。千载琵琶作胡语，分明怨恨曲中论。
诗歌吟咏的是昭君远嫁的故事，明妃即王昭君，因避司马昭的讳，改称明妃。昭君村在归州，也就是今天湖北秭归县东北，杜甫经过那里，有感于王昭君生于名邦，殁于塞外，所以竭力替她发扬离乡去国的怨恨，被古人称为“咏昭君诗此为绝唱”。
其实，王昭君是自己请求远嫁匈奴的，因为她的远嫁，结束了此前150年的铁血战争，又换来了此后50年的和平，所以她是为唐以后留在中国的匈奴融入农耕文化创造了条件的大功臣，功德可比唐文成公主。
这一些杜甫不可能不知道，但他就是不写，只盯着写她离开故乡的悲惨。影响及以后历代人咏王昭君，都同一负哭腔。
对此老外特别不理解。在他们看来，有友谊的地方就是故乡，甚至认为在世界的某个地方，人总会遇到故乡。王昭君的远嫁是跳出深宫苦海的明智之举，她的一生称得上是十足的人生赢家，但杜甫不这么看，以后历代中国人都不这么看，因为王昭君离开故乡了，这哪里是奔向幸福，分明就是流放嘛。
也因此，历代人画王昭君，也都是黄沙卷黄叶，马上耷拉着脑袋的王昭君无精打采，一副快拿不住琵琶的倒霉样。于此可见中国人恋乡心切，思乡情重。
前面，我们一再说到李白，这里再举他的《静夜思》以为说明。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按一般的理解，这个出生在碎叶、也就是今天吉尔吉斯斯坦境内托克马克附近的李白自从23岁离开蜀地，一生从未停止过旅行，且南到苍梧（即今天的广西东南），东涉溟海，西入长安，北上太原，先后隐居在安陆（今属湖北）和徂徕山（在今山东），然后入朝为翰林，做得不开心，被赐金放还，一路玩向齐鲁、吴越，直到死于当涂，也就是今天的马鞍山。
并且，正如清人王琦所说，“自出蜀之后绝无思亲之句”。也就是李白没有一句写到父母，那也就别指望他会写到太太。
所以日本有位女教授，叫笕久美子，看到李白这样，气不打一处来，写了一篇《李白结婚考》开撕，说李白一生四娶，其实不够准确，他只两娶，还有两次是倒插门，总之呢，作为一个户主，是一个指望不上，靠不住的人，对家庭不负责任的人，与家庭不相称的人。
然而，恰恰是这么一个人，写出了《静夜思》。
1980年代出国留学生都是苦哈哈的，打个国际长途都心疼钱，一致推选这首诗是自己的最爱。看起来有点矛盾，不好理解。再一想，也就释然，因为一个一辈子没有离开故乡的人，是无法理解如潮水般涌来的乡愁的。故乡这个词本身就是与他乡、异乡对比才存在的。也因为有了对比，这个词才有生命，才有温度。
所以，明白了这一点，我们就能理解为什么李白整天在外漫游，却仍然这么思念故乡。他把一生投入旅途的过程，其实就是把故乡永远作为情结深扎在心里的过程。
所以有时候，一个对故乡热爱到骨子里的人，反而会选择远离。就像你孩子告诉你，我爱他，所以离开他，你一点不用抓狂，相反应该感觉到一种深刻。因为他以自己此时的远离来表达对对方心灵上的契近。
我有一个朋友，1980年代出国时曾对我说：我热爱祖国，所以我四处漂泊。当时觉得他纯粹胡说，不过一种遁词而已，后来读到德国作家托马斯·曼的话，我觉得他是有道理的。换他来讲李白的这首诗，一定比我好。
托马斯·曼说的是，凡我到处，皆为祖国。就是说，凡我足迹踏到的地方就是我的祖国。
他这句话说得深刻啊，当一个热爱祖国的人，同时也是一个寻求新的友谊、新的感情刺激的人，他就会离开故乡，去开拓新的生活，其实是去开拓新的自己。但这并不表明他不热爱故乡了。从某种意义上来讲，他其实是将自己置身在一个异乡旅途中，由此回过头再来真切感受故乡对他的重要。
所以，黎巴嫩的伟大诗人纪伯伦要说，人只有孤独地迷失上千次，才能真正回归故里。这就是唐人对故乡和异乡的认识。也正因为如此，他们既是热爱故乡的人，又是把足迹洒遍大地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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