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的乡下外婆家都回养着一只狗,不是名犬,也不精贵,却好像必须要有,才构成了记忆的画面。
by七青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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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恰好五十岁的那一年,外公去世了。外婆是农民,一辈子的农村妇女,不识字却也把生活打理得井井有条过得有滋有味。外公是干部,一辈子待在城里的单位,死也死在了城里外公死后的五年,母亲在城里生了我,但迫于生计,只好把我寄住回了乡下的外婆家。虽说孩子记忆浅淡,却难得的是,三四岁的我却记得格外的清晰。
外婆家坐落在田梗旁边,自家院里也有田地,北边是房,南边是田。北边的房有三处,正中是主堂,里面供奉着佛祖,左边挂着去世外公的遗相,右边是一些泛黄的老照片。主堂的右边是石棉瓦搭盖的厨房,厨房前种着一颗梨树。主堂的左边有一门,雕着白族特有的木刻,门进去是用水泥浇灌的一栋小楼,下头是外婆睡的地方,由于被楼梯挡住,常年没有阳光照射,里面还有一个木头衣柜笨重而沉闷,却看起来更加古老和沉厚。二楼是大舅和表姐们睡的地方,二楼通往主堂的方向搭了砌了一段路。路通向的是旧时的瓦房民居的二楼,矮小而昏暗,窗子狭小却精致,趴在木头栏杆上看到的是堆砌的瓦,累积起的翘角,和一望无际的田野。
瓦房的二楼存在外婆自己腌制的酱料,霉豆腐,泡萝卜还有乌梅糖渍木瓜等一类开胃小吃。当然还有旧家具老古董和正在风干的腊肉香肠。然而最深最深的里面,却有一块白布盖着的隆起的东西。我摇摇晃晃地走过去,像发现新宝藏一样,以为里面是同外头一样的瓶瓶罐罐,瓶瓶罐罐里装满的是酸酸甜甜的味道。就在我用刚刚偷吃完木瓜的黏糊糊的小手伸向那张白布的时候,外婆拉住了我的手,说这个地方不要碰。我问外婆:“这下面是什么?”外婆说:“不要问。”
后来很长的一段时间,我都对白布下面的东西十分的感兴趣,妄图重到二楼趁外婆不注意掀开白布,指不定就发现了宝藏。然而孩子,好奇心来得快,去得也快,在院子里撒丫子地玩开之后,慢慢也就忘了那块白布。
小黑陪外婆度过的漫长岁月-2-
外婆早晨起来要到田里耕作,耕作完回来又在自家院子里的田地干活。田里种满了果蔬,有南瓜苦瓜黄瓜,有李子树核桃树桃子树,有小葱青菜大蒜土豆…… 外婆带着草帽乐此不疲地捣鼓,而我不到万不得已是坚决不跨过那条引水而来的溪流,我将它作为家和田的分界线,虽然那田也被圈在围墙之内,可对于我来说里面充满了蛇虫鼠蚁。尤其春夏,那句万物复苏,对我来说就是噩梦,有青蛙呱呱蹦来跳去,有蝉鸣有蜜蜂,有蝴蝶蜻蜓飞来飞去,有一下雨过后满庭院的蚯蚓蜗牛。对了,家里还有大公鸡和一只老母鸡,由于我的坚决抗议,几次拿出哭的优势和外婆谈判,那两只鸡终于被外婆扫地出门。从此院子就是我一人的天下,虽然不知道究竟捣鼓了些什么,却玩得着实舒心。
有一日,外婆如同往常一样在田间耕作,而我突然想跑到围墙的外面看看,我的世界好像就是那方平几米,而我隐隐约约知晓,这外头有更奇妙的存在。我突然想开始一场了不起的冒险,像故事里的探险家那样,身处自然,拿着一根拐杖瞎戳乱点,然后拿我在那笨重的木头柜里发现的宝物——放大镜,四处照照。我甚至还借来了姐姐的笔,自己画了一张藏宝图,然后开始在院子里探险。可直觉告诉我,我的宝藏,在围墙的外头。
就当我拿着冒险的背包,里面装着我的干粮——饭团和腌木瓜,还有一瓶水和我的藏宝图。可就在我要趁着外婆不注意溜出家门的时候,我探险之路上遇到的第一个“魔兽”出现了!我与它展开了对峙,它用庞大的身躯抵住了门,并试图向我发起要是再往前一步就召唤外婆的招式,我开始伸出肉乎乎的爪子,并紧紧握成拳头,对它表示警告,再不放我过去,我即将对它施行暴力。它高高地一昂脑袋,表示对我的危险毫不在意。在多次恐吓无效下,我拿出包里的饭团和腌木瓜对其贿赂,没想到它十分纯廉,对诱惑置之不理。我只好又掏出水杯,并展开装可怜攻势:“你就放我过去嘛…… 我就去一下下…… ”然后…… 它居然开始喝水了!兴奋之下,我谨慎而敏捷地穿过大门,就在这时它开口对着田里大叫……
我的探险生涯就此结束。而我在被外婆训斥的时候还不断地对它抛出哀怨的眼神,它就是本文的第一男主角——小黑。我大哭大叫:“小黑,你不守信用!你明明喝了我的水!”
然后小黑还是高冷的模样,坐在门口懒懒得享受落日的余晖。
小黑陪外婆度过的漫长岁月-3-
小黑是母亲少女时代的时候,姑奶奶送给外婆的一只狗。到遇见我的时候,这只狗以及算是中年人,它的地位处于我们家长老级别,连大舅都对它喜爱有加。每天傍晚,晚霞出来的时候,外婆会把它放出去,它就撒欢似的在村里田埂里奔跑。但小黑很懂事,它从不毁坏庄稼,也不乱吠咬人。每到落日余晖时,奶奶便走到瓦房的二楼,对着一望无际的田野和群山环绕的村庄中气十足的喊一声:“小黑!回来了!”然后就会听见田野里回响一声清脆明亮的犬吠。接着站在二楼,你就将看见,一抹黑影在田梗间飞速奔跑,然后它就会到了家。
我初来外婆家时,对这一切简直惊奇地无法言喻,觉得外婆是一个法力高强的世外高人,而小黑就是高人座下的神兽。于是我开始屁颠屁颠地跑到小黑身边向它拜师学艺,渴望它能传授我千里耳和凌波微步的诀窍,更重要的是要把能让外婆也让我独自出门的秘诀传授给我。由于它处于长老的地位,我开始卖笑讨好,把外婆给我夹的肉偷偷藏起来然后悄悄走到小黑身边贡献给它,没事就往它身边蹭开始和它说话:“黑,小黑黑,你教我好不啦。”然后小黑一如既往地保持长老的稳重。
后来有一天,外婆要上楼叫小黑回家的时候,我紧赶慢赶终于爬上了楼,说我来。我憋足了气,使足全声力气叫了一声:“小黑!回来哦!”然后,田间悄无声息。我眨巴着眼,一脸疑惑地望着外婆。后来就看到在远处一个黑黑的点,它正好好地望向这个方向,过了半响我听到了一声同样清脆的“汪!”然后那个点就开始飞奔起来,而我第一次乐得手舞足蹈起来。
从此以后,我和小黑建立起了革命友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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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四岁的我因为吃多了栗子,消化不良,在村里的诊所输了很久的液始终不见好,父母就只好把我又接回城里。至此,我便很少再回到外婆家。
外婆家的日子像是一场梦一样,只留着幻影的碎片随意散在脑沟回里。十岁的时候,因为大舅家的变故外婆家被变卖,母亲把外婆安排到了我们乡下的家里,外婆带走的除了衣物就还有小黑。那时我跟随母亲一同回乡替外婆搬行李,外婆万般推辞,说哪有老娘住到嫁出去的闺女家中的,执意不肯。那个时候我爷爷奶奶双双去世,我父亲本是孝子却无处尽孝,如今家中老人只剩外婆,那些老规矩显得便不那么重要。于是父亲亲自回家,亲自迎外婆进了家门。
小黑那个时候已经很老了,它的眼睛依旧的乌黑发亮,它的体态依旧的高傲稳重,但是它再也跑不动了。那个时候,外婆也老了,她中年丧夫,接着小儿子失踪,女儿嫁得不好,大儿子欠债卖房,她无能为力。我想她一定也很想念外公,虽然大半时光她都和外公分居两地,我想她眼中饱含的泪水,隐忍的愤怒都是有觉愧对外公,外公去世了十多年,这个家却成了这副模样。
外婆每天依旧的挑水干活,但我想她一定很寂寞。姐妹们一个个长大,外出求学,没有谁再留在她身边,甚至后来每个人都有了自己的生活,外婆渐渐地不再爱开口说话,她就日复一日的重复着每天的生活。而小黑,就在这日复一日地生活里渐渐地、渐渐地老去。
有一天,外婆打给了母亲电话,她说,小黑死了。
母亲沉默了很久,很久之后外婆挂掉了电话。母亲坐在沙发上看着电视,看了很久很久之后,突然拿起手机又打给外婆电话,她说:“妈,你来我们身边住吧。”
这一次,也是我和母亲一起回家接外婆,打理好一切的时候准备锁门的时候外婆看了看小黑平时趴着的地方,喃喃自语:“怎么…… 你也不在了呢?”
外婆多是不会表达情谊的,对我们母亲如是,对我们孙辈同是。我一直以为外婆是属于那种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人儿,然而,原来只是我们没有听懂外婆表达的声音。所以我们一直误认为小黑只是外婆养的一只狗,只是一只狗而已。当外婆为了生病的小黑特意跑到县城里请兽医看病打针,不惜花费多少精力时间去照顾小黑的时候。村里很多人都不理解,这不过是很普通的土狗,还是一只寿命将至的土狗,花那么多钱和心思何必呢?可就电话那头简简单单的四个字,母亲这一次,听懂了外婆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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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次外出旅游,去到旧时民居,又再一次等上了阁楼,只是阁楼的窗外不再是一望无际的田野,而是满眼的高楼。我闭着眼,想象满田的油菜花,夹在民居和青山绿水蓝天白云之间,蓦地我突然觉得全身一个寒颤,我这时已经二十岁了,我才猛然发现,那句:“小黑!回来了!”的厚重,那是我不曾体悟过得生与死,离与别的悲催。原来,那一声“回来”唤的不仅仅是小黑,原来那是宣泄和怀念的声音。
你还记得我没有掀开的白布么?后来我晓得了,那白布下不是同外头一样的瓶瓶罐罐,瓶瓶罐罐里不是装满的是酸酸甜甜的味道。那白布下是一具棺材,棺材里盛满的是思念和孤独。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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