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走着,便如一个人醒,一个人梦。大道尚且独行,又何况根本没有路呢?
那也不算什么。
夫子自在林中走着,绕着,那些花草树木却都像有灵性一般,都自行地为他分开道路。
夫子身后,甚而有许多藤蔓还不舍他离去,有的去牵他的衣角,有的去缠他的脚步,甚而有的还去拥抱他的影子。
明月当空,那月下的丛林一片光亮,花与实交相辉映,那些美好都是献给夫子的丰盛。
只是夫子有些烦恼,而且他的弟子们都到哪里去了?
只有子贡他是知道的,子贡却还不回来,一个人去了楚国。
一个人走着,便如一个人去求援,一个人去赴死。大道尚且不行,又何况根本没有路呢?
那也不算什么。
夫子一路走,一路饮些露水,虽然依旧解不了口中的干渴,又一路食些花果,也依旧解不了腹中的饥饿。
月光如水,迎面趟过来的那头鹿,似乎想要靠近我。
林薮之中,分明还有更多的野兽,他们的眼光在四处照射,却又有些犹豫,有些闪躲。
原来,那愿意靠近我的只有你么?
如此孤单的鹿,寂寞的鹿,似乎是在迎接我,又似乎是在可怜我。
在水中趟着,寂寞的鹿分开月光,把巨大的鹿角顶在头上,那不是他的王冠么?分明是它自己的丰盛,而今却靠近我,向我垂下高贵的头颅,难道是要献给我,取悦我吗?
我却不见我自己的丰盛,也不见我自己的王座。
那鹿角甚而是它自己的丛林,夫子却不敢靠近,也不敢追问。
一个人走着,你一定要小心那些树林。
一个人走着,夫子戴着自己的王冠,虽然心里也感到不安。
一个人走着,面对一整个世界的丰盛,夫子守着自己的贫瘠,同时又奚落着这样的自己。
然而,那也不算什么。
一个人走着,除了我,还有歌。
想到此处,夫子似乎觉得好受了一些。
遂又强打起精神,夫子先以雅言曰:“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只是不见伊人,若见了必也是个山精,也不见水,只见月光。
果然好受了一些。
况且闲着也是闲着,夫子又歌曰:“绵蛮黄鸟,止于丘阿。道之云远,我劳如何。饮之食之,教之诲之。命彼后车,谓之载之。”
此时却不用雅音了,用的是秦腔。
眼前月光如水,只是不见鱼,也不见鸟,更不见后车。
也不再寂寞,反而还有些怡然自得。
又歌曰:“有杕之杜,其叶湑湑。独行踽踽。岂无他人?有杕之杜,其叶菁菁。独行睘睘。岂无他人?”
又不用秦腔了,改作了吴语。只是有杕而无杜,有我也不见他人。
也不见了烦恼,甚而还有些自得其乐。
又歌曰:“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又不用吴语了,这一回则是楚歌。只是不见淇奥,也不见绿竹,也不见君子,只好自己琢磨。
夫子不禁大笑起来,竟是其乐无穷。
原来自己竟然学会了那样多的方言,才又想起来从前也曾妄想过要每一个人都听懂自己,后来却又不断地尝试着去听懂每一个人。
甚而还要听得懂天地,听得懂风雨,听得懂草木鱼虫,连禽兽也不能放过。
因此又吟曰:“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此时夫子他尖着嘴,说的自然是鸟语。
又吟曰:“喓喓草虫,趯趯阜螽;未见君子,忧心忡忡。”
夫子又龇着牙,发出的自然是虫鸣。
夫子很快就发现了自己的语言才华,因此又吟曰:“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继而低下头去,冲着身旁的那头野兽眨眨眼睛。
那鹿就瞪大了双眼,诧异道:“夫子,你怎么也懂兽语?”
夫子说:“那也不算什么。”
自然,两个都是用的鹿鸣。
夫子愈加欢喜,又吟曰:“习习谷风,以阴以雨。黾勉同心,不宜有怒。”
夫子便噘着嘴,口中发出阵阵呼啸。原来夫子他从前学子路吹口哨,可惜一直没有学会,反而学会了这个。
自然,这个就是风语了。
只是若有人听见了,只怕还当是鬼哭呢。
又吟曰:“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然而这一回却听不见夫子的声音了,却见他伸出两只手,在一簇花丛上来回地挥舞着,人若见了,还以为他是在赶什么虫子呢。
其实夫子是在用香味吟诗。
夫子忍不住哈哈大笑,真是乐不可支,直到眼前出现了那个畜生。
狼。
狼,多像是一尊雕塑,此时伏在地上,一动不动地浴着月光。
不,那甚至不是狼。虽有狼的形状,却无狼的实质。夫子仔细去看,月光如水,在流动的光影之中,那畜生长着的竟是一颗人类的头颅,只是在夜晚之中,实在看不清他的面目。
那分明是个怪物。
那怪物此时却似未见到孔子一般,反而瞪着一双斗鸡眼定定地看着自家的鼻尖。
鼻尖上栖着一只发光的虫子,静静地在那里发出微弱的萤火。
那怪物分明已经发现了孔子,却又不看他,口吐人言道:“那夫子,你在做什么?”
夫子心惊。
“不是做什么,”夫子咽了口唾沫说,“是作诗。”
“作甚诗来?”
怪物说话时,还是一直看着那虫子。
夫子道:“也不是作诗,其实是别人作的。”
“可否吟来听听?”
夫子遂吟曰:“怪力乱神,君子不语。”
人首狼身,那分明是夫子从未见过的一种生灵,分明是一个真正的怪物。
“那算什么诗呢?”怪物噗嗤一笑,这才不再看那虫子,转向夫子说,“何妨听听我的?”
夫子道:“无妨,无妨。”
遂吟曰:“蜉蝣之羽,衣裳楚楚。心之忧矣,於我归处。蜉蝣之翼,采采衣服。心之忧矣,於我归息。”
却又轻声慢语的,一副小心翼翼的样子,似乎是害怕惊扰了那只虫子。
“识得我么?”那怪物已然站起身来,走向夫子。
夫子道:“我怎么识得?”
“你原来识得。”怪物说,“你不知道么?我是被狼吃了,才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夫子不解:“是人变成了这个样子,还是狼变成了这个样子?”
“那有什么重要?”怪物说,“这个样子,我总是摆脱不了。”
“或者,”怪物又问,“你能帮帮我么?”
“帮你什么?”
“帮我变回原来的样子。”
一个人走着,便如一个人生,一个人死,一个人不断老去。
夫子却是无法可想,坦白说:“那却麻烦,麻烦!”
“怎么麻烦?”
夫子只好指着那一地的月光回答:“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那又是什么意思?”
“来不及啦,已经来不及了。”
“又或者,”那怪物却还不放弃,“你还可以帮我变得完整。”
“那也麻烦,麻烦。”
“又是怎么?”
夫子又指着一截枯树回答:“朽木不可雕也。”
那怪物的眼光便有些黯然。
一个人走着,便如一个人摇摆,一个人分裂。
“可是,”那怪物却还抱着希望,“你不是圣人吗?我听说只要是圣人追问的,就一定会有回应,圣人想要的,也一定能够成真。”
“哪里有什么圣人?”
“便是你呀!”怪物又欢喜起来,“我似乎听见了,你刚才用众生的语言说话,与野兽用兽语应答,这难道不是只有圣人才有的德行么?”
夫子忙谦虚道:“其实是个业余的爱好。”
那怪物又狂热说:“人还说若有那样的德行便不被侵害,若有那样的德行也不被毁灭。”
夫子又苦笑道:“圣人么,不是已经死了?”
那怪物遂露出一脸绝望的神色,继而恼羞成怒,再也顾不得什么虫子了,就变作一张狰狞可怖的脸。森然道:“死不死的,谁又知道?我试过了,才见分晓!”
那虫子啪地一声,落在地上。
那怪物跳将起来,把夫子扑倒在地,张开一个血盆大口,向着夫子怒吼:“帮我,帮我!”
夫子这才看清了那张脸,随之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毛骨悚然。
“原来是你,是你!”
一支箭呼啸而来,直穿透了那怪物的颈子,跟着一个人声叫道:“那畜生,怎么敢伤我师父!”
那怪物哀嚎一声,放开了夫子,窜入林中。
子贡抛下手中的弓箭,连滚带爬地奔上前去,只见地上仰着的正是自己最敬爱的那个老人,只是他的脸上却有子贡从未见过的一种悲哀。
其余的弟子也从四处陆陆续续地围拢过来,便这个去检查一下夫子有无受伤,那个又问一声夫子是否有恙。
又问起发生了什么,子贡却只看见了一个野兽的影子,或许是头豹子,也或许是一头狼。
夫子只是定定地看着天上。
天上,真是好大的一个月亮。
子贡忧心忡忡,疑问道:“夫子,你究竟在看什么?”
“真是怪哉,怪哉。”
子贡不解,又问:“有什么奇怪?”
夫子一笑:“怎么有那么一会儿,我竟以为月亮是圆的?”
原来是方的。
离恨天上,老君又是无聊,因此又往兜率宫里炼丹去了。
极乐世界,佛祖时于定中,却不知从何处生起一阵风来,竟掀起了他的一角衣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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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子之风。
子贡问曰“可有一言而终生行之者乎。”
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你这样讲我又想起阿多尼斯的一句诗
“我和世界有过情人般的争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