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匆匆那年
2008年的夏天,我大学毕业了。
23岁的中央美院优秀毕业生,让你有一种前途无限光明的错觉。
我的毕业作品是一幅油画,那是记忆中最明亮的色彩。我把年轻的希望信仰和北京城繁华中更迭的寂凉沧桑都凝在笔尖,铺在了画布上。
“每当秋天来临的时候
总有种莫名情绪在缠绕
它让我想起小时候的蓝天
和那时无知的年少
北京的秋天是最美的季节
西山的叶子已经红了
接受平庸是个痛苦的过程
而我不想低头就此沉默
北京的秋天绚烂的色彩
轮回中低吟浅唱着风华绝代
秋天的北京是最好的时光
繁华中更迭是不变的
一种沧桑一种寂凉
一种理想和我的希望”
这幅画我给她起名叫《北京的秋天》,画下面写了一句话:如果我们也能生长出年轮,愿那是无悔的木纹。
自负地讲,这也许是我这些年来画的最好的一幅画。
凭着她我拿到了优秀毕业生,也得到了顶尖杂志社《奕》的offer和万众瞩目的进京指标。
毕业典礼上,雯雯说:那幅《北京的秋天》能送给我吗?”
我喜欢这个姑娘,初恋嘛,不就是她想要一片叶子,你就会想给她一座森林。
“晚上我镶进画框里,送给你作毕业礼物。”
“那你想要什么毕业礼物呢?”
离别之情袭上心头,我说了句很煽情的话:“我想要你开心。”
“我很开心啊,如果……能当你女朋友,就会更开心了……”
强大的幸福感包围了我,雯雯拉住我的手,身边的同学们开始起哄。我则灵魂出窍般飞到了半空中,俯瞰那群戴着学士帽的年轻人。
08年,多么美好的一年。
我们走出校门,正式开始了北漂的生活。向着理想前进,脚踏实地,有所期待,还有世界上最好的姑娘陪着我。
我们用工作攒下来的钱买了辆二手车,有空的时候就在京郊转悠。
现在回想起来,08年那会正是北京房价的低谷,而我的小城镇眼光让我错失了一次在北京安家置业的机会。
只是当时怎么能想到,失之交臂的还有更宝贵的东西。
你说的没错,我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我只是千千万万北漂族中的一个,拿着普通的薪水,过着普通的生活。唯一能让我保持饱满热情的只有理想。
雯雯一直想当个服装设计师,而我的理想是能开一间自己的画廊。周末在家看老电影的时候,我会告诉她,等我成为知名画家,开了自己的画廊,就有资本把你设计的所有衣服都做出来,再买个大房子,把一个房间单独做成衣帽间,专门放你设计的衣服。
雯雯把头埋进我的怀里,说老公你真好。
一年。两年。
我仿佛在走下坡路,除了偶尔在杂志上画个插画,投到各美术协会和大赛的作品都石沉大海了。
三年。五年。
信心逐渐被蚕食,那些生活细小的美好变成了乏味的琐碎。
总以为自己的一事无成是天底下最要紧的痛苦。
当雯雯有意无意提起同龄人的飞黄腾达,自尊心便跳出来作祟。
那时觉得,我给不了她想要的生活,她也给不了我想要的理解。
后来才明白,一个男人最懦弱的表现,就是把自己的无能归罪于女人。或许我一直都错了。
六年了还只是个小小的美编,望着北京飞涨的房价兴叹,连个稳定的家都给不了她。
我开始反思自己,我想补偿她。
《罗马假日》是我们俩最喜欢的一部老电影,从第一次看的时候,我们就约定将来有了钱一定要亲眼到罗马来看看。
只是,有些心愿成了明日复明日的空谈。
我给不了的,对别人来说却轻而易举。雯雯的高中同学在南方开服装厂的,从小喜欢她。
她走的那天,天公作美,很配合地下着大雨。那辆奔驰车在楼下往复地刮着雨刷。
现在回想起来,才明晰地感觉到,是自己一步步将雯雯推向了别人。
她走的时候连行李都没有拿,只从那辆奔驰车里拿了一张银行卡到楼上,对我说:“别怪我,这20万留给你做画廊的启动资金,我也不再年轻了,想自私地追一次梦。”
我当然不怪她。
只是觉得可笑,六年的感情,换来的却是这张卡里的分手费。
王维长叹一声。这感觉有点像那只肚皮被树枝划伤的小猴子,每将自己的故事讲一遍,便是再经历一遍撕开伤口的痛。
隋煜一直沉默地听着这个故事,她的心也跟着欢欣、振奋、失落、理解,最后统一成怒其不争。
夜晚的冲动被酒精放大,她眉头微蹙,冷冷道:“这个故事的结尾太糟糕了。原来这就是你来意大利的原因,拿着20万分手费一个人实现当初的许诺。可悲。一个男人事业不成功可以慢慢来,爱情没有了可以再经营。可若是失去了骨气,连自己都会看不起自己。好好享受你的罗马假日吧,恕本姑娘不想奉陪了。”
越说越气,径直调头离去了。
王维举起自己的空酒杯,向她的背影致意,轻声道:“谢谢,你说的对。”
第二天,第三天,王维果然没有再见到她。
第四天从卡利亚里参观结束回到船上时,隋煜跟在王维身后,行了数十步,才疾步赶上,拍了下他的肩头。
“内什么,我那天晚上说话有些重了,跟你道个歉。其实这两天我也一直在想,这分手费干嘛不要?要是我也会拿着,干点什么不行,何必为那第三者省钱。捐给希望工程吧,又嫌替他积德了,用在你的画廊上每天看着肯定更不爽,所以说,拿来挥霍一空确实是最好的选择。”
王维发觉又能和她说话,竟会从心底升起这么大的喜悦感,有点始料未及。
神经的电信号立即传导到了嘴角,轻笑着说:“那钱我没要。”
隋煜嘴巴张得老大,惊喜地拍着他肩膀,道:“你没拿啊。Thank God。怎么不早说清楚,害的我都误会了。这才对嘛,我就说,喜欢菲比的人三观肯定超正的。”
“该拿也是你说,不该拿也是你说,你还真是为我着想啊。”
“我这急脾气,多包涵啦。哎,那你这奢华游的钱该不会是……”
“嗯,我这三年来私下接广告宣传设计和美工代笔攒下来的,本来想带她来罗马看看,现在是没机会了。你说得对,挥霍一空确实是最好的选择。我这可不是什么罗马假日,这是我的心灵苦旅。”
“心灵苦旅?一定比普通旅游有意思多了,我能参加吗?作为回报,本姑娘可以做你的私人翻译,怎么样?”
“好啊,我这点苦水其实倒的差不多了,欢迎继续挖掘。怕只怕你太阳光了,我这苦旅八成是苦不起来了。”
“我心灵虽然阳光,但是我的嘴狠毒啊。苦不苦的咱们走着瞧好了。”
两人便默契地笑了起来。
邮轮上空飞来一群海鸥,游客们都举起手机争相拍照。他们也暂时搁置了话题,加入了拍照晒朋友圈的大军中。
人与人相处最舒服的状态是什么?就是即便没话说,也不觉得尴尬。
他们就这样慵懒地靠坐在甲板的躺椅上,看着太阳西落,看着邮轮点起万家灯火。
手机铃声响起,是Enrique的《Hero》,“Would you dance , if I asked you to dance…”
隋煜接起电话,说:“还没睡呢?”便轻轻起身到船舷边去了。
王维突然感到一阵失落,虽然他才遇见她三天,而且也确实像她说的,他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自己伤痕累累的心也不敢稍有什么幻想。
但此刻望着隋煜接电话的背影,他心底泛起的不是醋意,而是一种暂时的占有欲和与之匹配的渺小感。
他用力甩甩脑袋,想把这可笑的念头驱散。
隋煜回来时,他故作轻松状,问道:“男朋友的电话?”
“你怎么知道?”
“你这一句‘还没谁睡呢?’透露了几个信息。电话那头是午夜的中国,没有用敬语说明不是长辈,避开第三人听到的对话多半是情话,所以咯,真相只有一个。”
虽然努力冲淡话里面的酸味,但欺人时若不能先自欺,则底气不足,调动神经作出的面具表情还是会轻易出卖自己。
隋煜眯起眼睛笑着,像是已经识破,笑道:“得了吧,名侦探工藤洗衣机,前两条分析的倒是没问题,只不过电话是我闺蜜兼未来嫂子打来的。我可没她这么好命,能找一个我哥那样的男神。有我哥这个标杆在这戳着,一般人还真是难进本姑娘的法眼。备胎倒是有一个,百度的IT精英,人也不错,就是思维方式不同,一聊天全是bug。”
王维暗暗松了一口气,很奇怪眼前这个姑娘怎么能如此轻而易举地控制自己的心情,适才的不快一扫而空。
“百度精英当备胎,隋大小姐的备胎质量不要太高啊。对了,我还不知道你是从事什么职业的?隆重介绍一下,也让我看看眼咯。”
“我嘛,自由职业者。一见面我就知道你穿什么牌子衣服戴什么牌子手表,因为姐就是干这个的。”
王维故意贫嘴道:“站柜台卖货的。”
“啊呸,没你这样猜的,你怎么不说我是动物园搞服装批发的。怎么解释呢,我是学商业管理的,其实是比较贪玩儿,家里条件也不差钱儿,我就喜欢全世界各地去周游,将那些看的上眼的好货色买回去。我有个微博,每走一个地方都会把游记、照片和那些一线大牌的尖货发在网上。慢慢粉丝数越来越多,就有杂志社约稿我的游记,而那些我自己搭配的衣服、包包、鞋子,总会有阔太太们高价买走。她们在家相夫教子,也想追赶潮流,干脆花钱买个省心咯。”
王维边摇头边鼓掌,叹道:“真是开了眼了,我一直以为画家才是这个世界上最不靠谱的职业。甘拜下风。”
“你也不要气馁嘛,据我所知,一幅好作品的价值往往不可估量,比如说梵高的画。虽然画作的增值往往是在作者离世之后,但还是要坚持下去,目前没成功只能说明,你还活着。”
“这不科学啊,我斗嘴还从来没有输过。”
“我这还不是为了你好,是你说要心灵苦旅,我才跟这儿挖空心思满足你的心愿呢。”
王维看着眼前这个姑娘,露出叹服的笑意,他一向喜欢笨一点的姑娘,可他现在觉得,原来聪明的姑娘也可以这么可爱。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