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相

我妹妹说，“我是一个相信缘分的唯物主义者。”因为这句话，我嘲笑了她许久，我说，既然相信缘分，便不是彻彻底底的唯物主义者；若是唯物主义者，说缘分便都是借口罢了。后来的某一天，妹妹再同我谈起这话时，无奈地一摊手，是啊是啊，你赢了，这大概是我在这个乱七八糟的世界里的自我安慰与保护罢了。

她说，所谓安慰，是说凭一己之力已经难以扭转乾坤时，便借口缘分来松一口气；所谓保护，是说当有人拿看似高深莫测的经验之谈来动摇她时，便要坚定地告诉自己也告诉别人，我是一个唯物主义者，百无禁忌。

我忍俊不禁，却不能再接话，其实我知道她为什么时时有这种矛盾的思考——她长相平平，也不对自己的外貌过于留心在意，但是内里却始终喜欢美貌的人。而她第一次谈及“相信缘分的唯物主义者”，便是在年少的时候我们几个小姑娘聊所谓“一见钟情”的话题之时。妹妹不明说，但我知道她从不相信一见钟情。

妹妹说，她实在不喜欢照镜子，也不喜欢照相，因为没什么意思。我见过的妹妹的照片大多来自她小时候，伯伯说，妹妹渐渐长大，便越来越对自己的照片不满，始终觉得自己不上相，所以渐渐地便不爱照相了。伯伯和我家的其他亲人一般不会夸妹妹漂亮，至多是聪明懂事，妹妹也确实懂事，从来不因此表现出自卑或怨怼，即使是在小姑娘最在乎自己容貌的日子。

后来我才知道，妹妹其实心里是自卑的，非为容貌自卑，而是为决定容貌之气质才情自卑。我见过她在小本子上写道：相由心生，我的为人至不可能面目甜美姣好，让人一见倾心。

关于为人处世，我曾自以为是地“教导”过妹妹：你是什么样的人，就会遇到什么样的人。我的原意是说，因为如此，所以修身养性在任何时候才变得那么必要——想让自己好过一些，必得让周围环境好一些，而想让周围环境好一些，便又是要让自己好一些。我自觉颇有哲理，妹妹却嗤之以鼻，之后又嘲讽般地点点头，大概也是吧，因为相由心生，一个人的仪表或多或少出卖人的内心，要是与你不是同类的人，第一眼看你就敬而远之了。

我反而愣住了，不知道我的想法被她发挥成了完全不同的模样，又找不到反驳。那时妹妹刚上大学，本来满怀热情地四处招摇过市，却最终到底碰了几次壁，铩羽而归。她酸溜溜地对我说：同样的一件事，不同的人去做，有些人就能一路顺风，另外一些人却要累断三根筋骨；世上之事往往是马太效应，面相也是一样，越是长相天真甜美的人越容易得到信任优待，越是被怀疑防备的人越长得令人生厌。

我心疼她，却劝不了她，看上去她什么都明白，却又固执地不愿意做出任何改变。我想告诉她她不是像自己想象的那样难看，但是她毕竟没有专门明确地跟我聊起这件事，我这样说便有故意伤人之嫌；我想告诉她如果想要表现得甜美亲和，多笑笑便好了，可她自始至终便是以防备的姿态面对别人，她说自己与人相处不易，可显然她对待我们这些亲人也不肯展示真实心意；我还想告诉她，有什么话要明说，不是拐弯抹角地找借口或是以机巧的话语来掩饰自己内心的不满便能相安无事、自欺欺人，人总要先解决具体的现实的问题，才能上升到解决心灵的问题。

所以说，以面相和心境相互注解，大概最终会回到原点——因为面相不好，所以心境郁郁，因为心境不佳，所以面相便更不好，循环往复，当然始终惶惑不知所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