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边缘(东山)
山行车子以蜗牛般的速度在简易的山路上盘旋。仅一个车身宽的山路,贴着深谷边缘逶迤而上。
进山前,老天还只是阴沉着脸,一上山,便飘起毛毛细雨。满山遍野的雨雾,朦胧了视线。午后的天空,一片灰暗。见不到村庄,见不到行人,也见不到下山的车辆。独自行驶在这样一条骑虎难下的崎岖山道上,我开始后悔当初的任性,后悔当初的随心所欲——不该冒然进山。
一路上,神经高度紧绷。二十公里的山路,仿佛走了千年之久。一座小山村藏在山路的尽头。停车。进村。耳膜嗡嗡作响。人有点虚脱。村子除了零星几座半新不旧的石头墙房子,两座半月形土楼,依山前低后高排开,破败荒芜。窄小的巷子里,一坨硕大的牛粪特别醒目,但见不到一个人影。几个做木材生意的湖北人,围坐屋檐下玩着纸牌,时而喧哗的外地方言声,给几乎死寂的小山村带来仅有的一点生气。举目四望,连绵起伏的峰峦,在蒙蒙烟雨中淡成一抹翠色。
潺潺的流水声,将我吸引到村前的一面坡谷。满山坡的青枣树和蜜柚树,郁郁葱葱。山岩兀立其间,石缝渗泉,青苔附壁。谷里,山花烂漫,一条溪流飘带般蜿蜒远去。溪流拐弯处,有一面积水潭。一个约莫三十出头的年青人,背着自制的蓄电装置,站在潭边电鱼。他身旁跟着一个六、七岁小男孩,右手抓着装鱼的网兜。听到有人靠近的声响,小男孩别过头,一双贼亮的眼睛怯怯地望着我。那对长长的睫毛,好像能掸去我身上的尘土。
“你好,太极峰在哪?”
年青人回头扫了我一眼,然后停下手中活,指着对面的峰峦说:“那。”
“怎么走?”我朝年青人笑了笑,并分给他一根烟。
“这种天气,就你一个人?别开玩笑了。”
“哦?”疑问和失望写在我脸上。
“里面山连着山,没人带路,很容易迷路。”年青人耸耸肩。
“我可以多给带路钱。”我不死心。
“不是钱的问题。这种天气,雾重路滑,危险!而且这时候进山,天黑之前也肯定赶不回来。”年青人的语气不容置疑。
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太极峰虽近在咫尺,却无缘一睹其真容,我一时怅然若失。
据说,太极峰至今还完整地保留两亿年前海底世界的原貌,草木茂密,翘翘板石、水鸡石、观音石、八卦石、莲花石、男根石、猫头鹰石、石屏风、石佛、石梯、石锁等象形石林立。
我心念不舍,坐在岩石上,任思绪天马行空。一念起,天清地远;一念灭,沧海桑田。慢慢地无法言状的虚空侵入心头,内心的褶皱仿佛被层层展开,碾平,一览无余。此时此刻,在我和太极峰对峙的眼里,天地小到只剩下彼此,也大到无边无际。
山行“老哥,天黑路滑,下山很危险。”年青人善意的提醒,让我跌落云端。想起上山时的艰险,我仍心有余悸。“进亦忧,退亦忧”两难之下,找个地方夜宿,成了我当下最迫切的现实。
“村里有民宿没?”
“没有。村子已没几户人家了。不嫌弃,住我家吧。”
我别无选择,连忙道谢。
两层的石头墙房子,前厅,天井,后屋依次递进。灶台和水槽一片狼藉,显然是平时疏于清理。收拾好房间,年青人开始张罗晚饭。小男孩赤足盘腿,蜷缩在沙发上,下巴抵着膝盖。他似乎跟电视机较上劲,不停地来回切换频道。一泡功夫茶下来,饭桌上已摆好一盘豆酱溪鱼,一盆竹笋鸭肉汤,一碟花生米和一壶自酿黄酒。
“山里条件差,凑合吧。”年青人边说边示意我上桌。
在海拔近千米的山巅上,在仲春的雨夜里,在萍水相逢的人家中,听雨,对酌,清谈,我恍如萧然人外,浮世的废墟顷刻间塌陷在虚无缥缈的空灵之中。
起先我们话很少,更多的是用彼此眼神勾兑着酒。看得出来,年青人和我一样,都不擅长快速将人拉近把酒言欢。也许是酒壮怂人胆,一碗黄酒下肚,我俩话匣子慢慢地打开,渐渐的就收不住了。
“你喜欢看书。”我指着屋里随处可见的书籍,道。
“退守小山村,物质贫乏,情感贫乏,信息贫乏,只好多看点书,尽量不让精神也跟着贫乏。”
“如果能静下心来,书,就是最好的陪伴。”我附和着。
“经常一个人出来?”年青人呷一口酒,问。
“平常就喜欢往山里跑。随意到一个僻静的小山村,一处深山野谷,闲逛半日,再开车回去。有时候也跟驴友走,但有时候,灵魂只能独行。”
雨,时续时断。嘈杂的蛙声把小山村的夜晚叫得更加寂静。我们的话题终于越来越深入个人问题。
“大学毕业后,我怀揣着奋斗的梦想,和妻子在厦门工作生活了七年之久。没想到转了一圈,最后还是回到原点,回到大山。”年青人的谈吐,有时轻描淡写,点到为止,有时跳跃很大,显然是个内敛而有故事的人。
“孩子的妈妈呢?”我忍不住好奇。
“离了。”年青人仰头干掉碗里的酒,又自个重新斟满,“婚姻触礁时,孩子5岁,半年后母亲也病重不治。”
“不好意思。我们不谈这个。”发觉无意中触碰别人的隐痛,我赶快转移话题说:“喝酒!”
“没事。都挺过去了。有些事不提也罢,一提及,若还想憋在心里反而更难受。”也许是彼此内心产生共鸣,我俩紧闭的心扉像戏幕一样,徐徐开启,不再设防。
“你们曾经那么不容易,应该再给各自一个机会。”我惋惜地说。
“注定没有结局的感情,一刀两断至少免去了藕断丝连的撕裂过程。”年青人似乎陷入深不见底的回忆之中,“世事无常,我无法概括清楚。就如红杏出墙,归根结底要怪自己的墙头不够高。”
“但伤害最大的还是孩子。”我抱起身边的小男孩,让他坐在我大腿上。
“没办法。人总是被动的。你生,是被动的,你死,也是被动的。”年青人无奈地耷拉着头。
“但至少我们可以选择自己的活法,不管多么卑微。”我试图想把年青人从颓废的情绪里拉出来。
“那段时间太难了,凌迟度日。除了拼命干活,拼命酗酒,已找不出其他任何方式可以麻木自己,对抗时间。”年青人依旧沉浸在不堪往事中,“我知道,没有社会关系,没有家庭背景,一切都得靠自己使劲。但是在弱肉强食的城市丛林里,身边拖着一个无人照顾的小孩,让我步履蹒跚,心力交瘁。”
“命运像拐角处的一堵铜墙铁壁,你我一不小心迎头撞上,不是头破血流,就是伤筋动骨。”我不知道是安慰他,还是安慰我自己,“每个人都活在或者曾活在属于自己的深渊边缘,都有过黑夜里无人知晓的心碎和泪水。”
……
年青人的脆弱终于分崩离析,泪水盈眶,只能仰头,深呼吸,尽力控制自己,不让眼泪溢出。我赶紧把目光挪开,不忍心看年青人的脸,更不想搭话。我明白,此时我任何语言,对年青人来说,都是苍白无力的,都是多余的。此刻年青人的情感需要像山洪一样爆发,需要畅快淋漓的宣泄,需要清空归零。毕竟,故作坚强,需要付出更为残酷的钻痛。
沉默。令人窒息的沉默。屋里的气氛凝重,似乎可以拧出水来。
“你还年轻,不想再走出大山?”我趁着酒劲还没上来,打破了长久的沉默。
“路在何方?我也纠结。远离城市的繁华,独守大山,不必为五斗米看人脸色斗智斗勇,内心自如,不再流离失所,但总有点不甘心。谁能告诉我,精神的家园和世俗的位置,哪个更重要?如何才能不顾此失彼?”
年青人的人生拷问,我无法回答。也许很多人一辈子都在寻找精神家园与世俗位置的合适切入点,或者最佳的平衡点。
一觉醒来,年青人和小男孩已经出门。手机里有年青人一条微信:晴朗的日子里,太极峰等你。
高山之巅。雾,抹去了俗世的具象,呈现另一番神韵。生活还要继续。我掏出两百块钱,压在灶台的饭锅底下,把门轻轻扣上。
(后记)下山的当天晚上,我收到年青人发来两百块钱的红包,并留言:明月孤山,各自天涯。我才发觉,自己最后自作多情的善意举动,亵渎了高山上那颗孤傲的心。
山行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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