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这是一段凄美的往事。
时间追溯到上世纪的大饥荒。
1960年初冬，渗入骨里的湿冷。
桂芬一家老少几天都没进米了，靠着红薯和野果捱日子。
今天，连红薯和野果都没了，儿子儿媳从外弄了些草根回来，拣几颗嫩的捣碎，放进两岁孩子嘴里，孩子边哭边艰难下咽。
桂芬看着孙子浮肿的身体，心疼不已，孙子打出生就饥一顿饱一顿，儿媳因老挨饿，连奶水都没有，孩子一直营养不良。
村里的郎中说，要找点米给孩子吃，不然这样下去后果不堪设想。
桂芬心里很恐慌，上个月，丈夫大山在外劳作时，没吃的还干苦力，头昏脑涨，掉水库里淹死了。
自己和大山早婚，不到40就有孙子了，可伶大山没有享这个福的命。现在，唯一的孙子再也不能有啥闪失了。
但去哪里找米呢？全村粮食都被拿去虚报高产“放卫星”了，家家户户挖草根吃，村村落落哀嚎一片。
想找米，得拓展地盘。
2
桂芬想到了丈夫的战友，报国班长。
1937年春节，18岁大山和16岁桂芬结婚。
当年9.18抗日全面爆发后，大山去参军抗战，分在报国的手下。
已怀孕半年的桂芬哭着去送行，班长向她敬了个礼，“弟妹，等着我们胜利回来。”
桂芬看见了报国眼里的真诚和信心。
抗日胜利后，大山血压经常莫名升高，晕乎乎的，老做病号，无法继续留部队，就回老家和桂芬一起养家糊口。
报国出身地主家庭，他爹是个心地不错的人，对雇农和村民都挺好，时常搭粥棚接济穷人。着实称得上好人家。
但报国长期在部队接受革命熏陶，认为回去继承家产是思想落后，所以，他又继续参加了解放战争。
解放后，报国家的财产都被充公了，但报国参战多次立功，所以他这个地主后代被安排在县城做干部。
1950年国庆，报国邀请大山带着桂芬参加战友聚会。
这时的大山和桂芬，都是土里土气的农民，但报国一点架子都没有，“弟妹，以后过日子大山要欺负你，我收拾他。”
桂芬看见他眼里还是抗日送行时的真诚和信心。
建国之初，百废待兴，人人忙着搞建设，挣温饱，战友们没再举办第二次聚会。
一晃10年过。
报国是否还记得自己？突然找上门去，人家会不会帮忙？
有求于人真是件特别为难的事，何况一直也没啥走动，有难处了却不得不冒出来临时抱佛脚，桂芬心里五味杂陈。
她一直靠双手劳动吃饭，没求过谁。就算现在饥荒之时，大人吃树皮都可以熬下去，但两岁的孙子撑不住呀！
人命关天，豁出老脸，硬着头皮去试一试吧。
报国是干部，听说国家保证干部粮食，看他能不能多出几斤米给自己，让孙子补些营养，度过难关。
3
桂芬一路打听到县政府大门前。
“同志，我是贫农，我要找报国首长。”桂芬又饿又累，有气无力地对站岗警卫说。
当时号称贫下中农是国家的主人，贫农地位特别高。警卫看桂芬浑身浮肿，穿着破旧，绝对是伟大的无产阶级，不敢怠慢，马上把报国家地址告诉她。
桂芬找到了报国的家。
“班长你好！我是大山媳妇桂芬，抗日时大肚子送行的那个，你还记得吗？”
报国比大山大两岁，现年43，穿合体的军装，没有浮肿。
他跟桂芬对望了几秒，紧接着激动地握住她的手，“弟妹，我当然记得你！大山这小子怎么没来呀？”
桂芬掉泪，“大山干活时，饿昏掉水库里，没了……”
报国愣住，良久无语。
这时，一位三十七八的女子给桂芬端来一杯水，“弟妹，您先喝热水暖暖身子。”
又渴又饿的桂芬，立刻把水牛饮而光。
喝完才留意报国媳妇，十年前聚会时见过一面，没太大变化，估计干部生活不苦。
他们夫妻都没浮肿，看来没挨饿，国家确实保护干部，也许他们有多余的给自己。
“班长，那个……孙子长期没米吃……嗯……如果您这方便……”讨吃的确实难为情，桂芬话都说不展了。
她停下来看了看报国，他眼里仍有真诚，只是没有了以前那种为国而战的信心，而是多了不少沧桑。
“弟妹，你别说了，我懂。”报国转向他媳妇，“高英，你去装五斤米给弟妹。”
4
高英到厨房里，很久没出来。
“我去帮帮她。”报国起身进厨房。
虽然他们关起了门，但桂芬仍听到里面的交谈。
“我们也没有多余的米，儿子18岁正是体壮能吃的时候，全国挨饿的人那么多，你能帮得完吗？”
“我们少五斤米，喝几顿稀粥就过去了，但他们少五斤米却有可能死人！大山跟着我出生入死打日本鬼子，他不在了，我能为他家人做一点是一点吧。”
桂芬的心一缩，他们也是定额配量啊，这种时候问人要吃的，就算不是谋财害命，也真是没脸没皮了。
可是，对于身家性命来说，脸皮只能退到一边。生存当前，脸面什么都不算。
为了孙子能活下去，面子低到尘埃里，又有什么要紧的呢？
过一会儿，报国和媳妇两人提着一袋米出客厅。
桂芬假装什么都没听到，“班长，多亏了你。”
“哎，现在老百姓不容易。”报国叹了口气，“弟妹，带着孙子好好活下去，以后有难处就来找我。”
高英站旁边没说话，脸上是为难的神情。
桂芬羞愧又感激地提着米离开了。
孙子吃了米饭身体开始有起色，一个冬天挺过来了。
春夏到，万物长，秋天又生出野果。
一家人就靠着野草、野果、野虫，熬过了一整年。期间也有饿到走不了路的时候，全家就躺在床上，不吃不喝不动，这样能省点力气。
桂芬再没去找过报国，那5斤米吃完，孙子也能跟着吃草根了。
只要命能活下来了，人就该长点志气，哪怕穷点和苦点，也不能轻易做伸手党。
5
转眼到了1962年，天灾没了，政策好转，农民们能安心种田了，也不用饿肚子配合国家“大跃进”了。
南方的地养人，种什么都长势喜人。
桂芬家收获了不少稻谷、瓜果、蔬菜。上交公粮后，除了留下一些填饱肚子，剩下的，装进几个大蛇皮袋，三个大人抗大包的，孙子抗小包的。
一家人浩浩荡荡到了报国家里。
“班长，这些都是自家地里今年的头次收成，挑最肥的，专门留给你们尝个鲜。”桂芬坐都没坐下，就吩咐儿子儿媳把东西往厨房里搬。
“弟妹，我们拿几个出来尝尝鲜，其余的，你们拿回去过日子。这是命令！”报国拿出了首长的架势。
桂芬抗命，“你们在难时帮我们，我们有了一定要加倍地给你们，做人就是这个理。”
报国不再说话，家里不缺吃的，而这些米菜瓜果却是桂芬一家的口粮，他们全家人宁愿少吃少喝，也要是大老远把它们扛过来。
桂芬是大字不识一个的农妇，却有着人间最美最善的真情，勤劳质朴，善良坚强，知恩图报，把自己最好的东西，毫无保留地给帮助过她的人。
次年丰收季，桂芬全家又把最好的米粮扛到报国家里，拦都拦不住，一连几年都如此。
报国唯一的儿子，吃着这些大自然的精华，成人，工作，结婚。
6
1966年初夏，全国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爆发了举世震惊的“文化大革命”。
桂芬一家几代贫农，并且大山还打过日本鬼子，后来又在集体劳动时牺牲。如此根正苗红，谁也不能把他家人怎么样，他们生活没受影响。
当他们收了稻谷，再次送到报国家时，刚走进县政府广场，就被眼前的情景吓呆了！
报国、高英、儿子、儿媳，四人排成一列，跪在烈日下的石子上，全都光着脚。
男的脖子上挂着纸板，上写“打倒地主狗仔反革命”。
女的脖子上都挂着一双不成对的破鞋！
05
桂芬心里无比愤怒，报国为党为国全身心奉献，没有他这样的人在死人堆里翻滚，怎么会有新中国呢？
他全家为新中国建设尽心尽力，对老百姓也好，这样的人家竟成“反革命”！
在村里也见过这样的批斗，好人全都变坏了！这世界怎么了？
她不敢贸然上前。好不容易等到“红卫兵”们斗累了，报国全家才能一瘸一拐地离开。
7
桂芬一家跑过去扶。
“快离开！不要受牵连。到了家里再说。”报国低声却很坚决地命令。
一下把桂芬给喝住了。报国身处危难，想得仍是如何保全别人。面对如此重情重义的恩人，不能见死不救呀！
自己是伟大的无产阶级贫农，该怎么用这个“主人”的身份帮他们呢？
就在桂芬思索期间，报国领着全家迅速地进了一间旧房。
桂芬看看四周没人，带着儿子、儿媳、孙子跟了进去。
报国全家已经被从宽敞的“干部房”赶出来，暂时栖身于这间废弃的旧办公室里。
屋里连床都没有，地上是一堆稻草，高英扶着儿媳爱华躺了下去。
爱华一阵干呕，看起来很辛苦，估计是好久没吃东西了，连黄疸水水都没吐出来。
桂芬是做了奶奶的过来人，一看就知道报国儿媳妇怀孕了。
她赶忙从蛇皮袋里拿出上午才包的粽子，麻利地解开，然后接过高英，扶着爱华吃。
爱华狼吞虎咽，一下给噎住了，咳得眼泪都流了下来。
“几个月了？”桂芬轻拍爱华的背。
“推测有两个月了。”高英边说边抹泪。
一屋的人沉默。报国一家是因为绝望而无语，桂芬沉思却是在帮他们想办法逃。
“你们都躲到我家去吧，我们几代贫农，没人敢搜屋。”桂芬要豁出去帮他们。
报国一家人面面相觑。
最后，报国做出决定，“一家四口都逃，目标太大，你们一定会被查到受牵连。就让爱华自己躲你家里吧，她怀孕了，不能让腹中的孩子受惨。她也干不了重活。”
报国转向高英和儿子建国，“我们三个，年富力强，批斗，下放，劳改，都不怕。对外就说，爱华变疯失踪了。”
高英和建国表示同意。
桂芬想了想，觉得这也是最稳妥的办法了。
8
桂芬让儿子国富背着装晕的爱华，叮嘱爱华把脸埋在国富背里，一家人装着赶去医院。
到县政府大门时，桂芬对着持枪的警卫先念句毛主席语录， “一切权力归农会。”接着说，“五代贫农桂芬一家，救治贫下中农子弟。”
警卫回了句毛主席语录，“我们的责任是向人民负责！”然后，她向桂芬敬了个礼，“向伟大的无产阶级致敬！”。
一路上，桂芬跟很多人相互道了很多毛主席语录。
爱华在背上偷偷看见，有划清界线的儿子打老子，有孕妇被逼吃毒草自杀，有资本家小姐被剥光示众……
爱华惊恐地闭上了眼睛，害怕的泪水流了下来。
“快趴下！不要让人看见你的泪水起怀疑！”桂芬警惕地提醒爱华。
爱华把脸埋在背里流泪，她感受到了桂芬的深情厚谊，曾经的五斤米，如今，她却用全家的安危换报国后代的活路。
在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时，她用身家性命来搭救落难的报国家人。
过命的交情亦不过如此。
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是桂芬做人做事的准则，也是她身上最耀眼的闪光点。
9
爱华就在桂芬家里待产。为了保护她和胎儿，桂芬交代她不要出门。
外面很乱，人们似乎都疯了，天天有人被逼死。
桂芬家穷，屋子破烂，住在村郊，倒是没什么人来骚扰。
06
7个多月后，爱华生下一个女儿，起名念家。
那个年代，农村信息闭塞，这个村庄离县政府几十里地，报国家的事传不到这里来，大家都没见过爱华，不知她是报国的儿媳。
桂芬对外称爱华是自己的外甥女，也是贫农，爹妈在大跃进时都饿死了，来投奔自己的。
桂芬家世代贫农，大山又有光荣事迹，没人怀疑什么。
爱华和念家在桂芬家度过了疯狂的文革时代，母女安好！
10
1976年10月，“四人帮”彻底倒台，“文革”终于完蛋！许多冤假错案开始平反。
金秋时节，万民欢舞。
桂芬带着爱华奔波在为报国一家伸冤的路上。
她一次次声泪俱下地向相关部门讲述：报国带着大山出生入死打日本鬼子，报国解放战争立了大功，报国大跃进时救了自己的一家……
正好，报国的老领导接手了报国的案件，他了解报国，早就想救他出水火，奈何文革时期自身难保，现在终于有机会让正直的报国回归他应在的位置。
很快，报国一家平反，报国官升一级，被任命为市里的领导。
报国平反后最先做的是，带着老婆孩子狂奔到桂芬家里。他们抱着爱华和念家相拥而泣。
桂芬看着他们一家团聚，泪流满面，她的一颗心终于放下。
后来，报国的孙女爱上了桂芬的孙子，他们结婚，生子，过着让爷爷奶奶们舒心的生活。
两家善良的人，经历过生活的暴击，最终仍平安幸福。
桂芬跟报国开玩笑说，借五斤米娶了个好闺女。在温暖的阳光下，他们的脸笑成了一朵灿烂的花。
政策吃人，迟早会过去，只要人不吃人，阳光就是温暖的。以前如此，现在亦如此，以后不会变。
生而为人，无论经历什么样的动荡不安，请像桂芬和报国那样，把善良和仁义当成立身之本。
黑暗之中救人于危难，也知恩图报，方能遇见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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