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小娥死了,《白鹿原》我看不下去了。
这部书最流光溢彩的女性就是田小娥。所以,当她死了,我徒有悲凉!徒有叹息!这令人无可奈何的人间啊,让人滞于呼吸!
田小娥短暂的一生里,辗转于四个男人之间:郭举人、黑娃、鹿子霖、白孝文。这四个男人,谁都没能给他持久的温度和爱。
女性是映照男人内心的一面镜子,在两性的世界里看男人比高举着道德的大旗发评论更真实一些。
一、郭举人
把田小娥推向毁灭之路第一步的是她的亲生父亲:田秀才。
一个“啃书虫儿”的书呆子,从圣贤书里没有谋得“黄金屋”,便把女儿当作一棵“招财树”,真不明白是什么样的心理让他把如花女儿嫁给七十岁的郭举人做小?唯一的解释就是贪恋郭举人家大业大!
再看看小娥在郭举人家的生活:
做一日三餐,晚上提尿盆,早上倒尿水,每月可以在大老婆听房状态下和举人做三次,每晚在大老婆监视下把三只干枣塞进下身,待早上枣泡的肥大取出来给郭举人养生吃……用小娥自己的话来说,她在这屋里连只狗都不如。
若是她心如死灰,是一个麻木的人,也就算了!若是她心如槁木,安于妇德,也就算了!若是她满足了生存的本能,在物质充裕中获得优越感也就算了!
田小娥这个女人啊,偏要向往着那一点点爱的光明,偏要在人世间展示出她的不屈的生命力野力,偏要以心抗世、以身扑火!
只是,出发那一刻,她还没意识到自己注定走向了一条不归路。
二、黑娃
黑娃对田小娥是结结实实的爱。
虽然他们的爱是从性开始的。
整部小说最精彩的性爱描写部分就在黑娃和田小娥。话说陈忠实老先生的语言从《白鹿原》开篇起在某些地方总显得啰嗦冗杂,但是当写至黑娃和小娥时,一下子就把写作才华溢出来了。我总感觉没有真实生活体验的人写不出这么真实的感触。(请看第九章)
田小娥之殇:美丽是原罪“黑娃和这个女人的全部有幸和不幸,就是从递饭时破例废掉木盘开始的。”
田小娥诱惑了黑娃,这是一个成熟少妇对一个“瓜娃”的诱惑。
作为长工的黑娃,何曾有过这么销魂的感受?幼年时,鹿兆鹏给他一块冰糖,那无可比拟的甜滋滋的味道使他浑身颤抖着哭了。此时,田小娥给他的销魂之爱,更让他魂牵梦绕欲罢不能。
黑娃是一个充满了原始的野性与力的铮铮硬汉。性是昭示男人野力的最佳现场,他和天生尤物的小娥同时达到销魂的最佳状态。
两人完事之后,小娥贴着他的耳朵说:“兄弟,我明日或是后日死了,也不记掂啥啥了!”这句话的潜台词是:死了都要爱爱。
张爱玲在《色戒》中曾说过:“通往女性灵魂的通道是阴道。”小娥在完满的性爱里迸发了对黑娃的心灵之爱。
又一次完事后,她对黑娃说:“兄弟啊,我看咱俩偷空跑了,跑到远远的地方,哪怕讨吃要喝我都不嫌,只有有你兄弟日夜和我在一搭……”
那时,黑娃对未来还没有明确的规划,他的人生都是一步一步被命运推着走。
后来,奸情被举人发现,黑娃奔走逃命,小娥被赶回娘家,都是命运的安排。但是,在被命运抽打着扭曲前行的过程里,黑娃成熟了,他展示了一个男人的侠肝义胆和担当意识。他舍命返回郭举人家打探小娥的行踪,讨饭辗转来到田秀才的家门口,那时,田秀才正像“铲除拉在院庭里的一泡狗屎一样迫切”地想把女儿打发出门,黑娃毫不犹豫地把这个“丢脸丧德的女人”带回了家。
“出村不远,俩人就抱在一起痛哭起来……”
茫茫荒原,鸡鸣声起,霜露初降,两个痛哭的心灵为躲过这命运的劫数深情相依。
没想到,更多的劫数还在后面,族长白嘉轩坚决不让黑娃引来的这个婊子进祠堂,父亲鹿三把黑娃和小娥赶出家门,无数唾弃鄙视的眼神像一把把刀子从四面八方插过来。
在这个过程中,黑娃显示了一个男人的刚毅和定力。为了小娥,他真的背叛了整个世界。白嘉轩拿出族长的权威和威仪前来诱惑黑娃:“你只管丢开她。你的媳妇我包了,连订带娶全由叔给你包了。”鹿三在旁边骂:“搭眼一瞅那货就不是家屋里养东西。……啧啧啧,这号烂货女人死了倒干净。”
像田小娥这样的女人,并没有什么自觉的反封建反礼教意识,如果社会容纳下她,她还是会回到贤妻良母的路上来。
是回归还是毁灭?由不得她!
以白嘉轩为代表的宗法已经是最高权威,像圣旨一样把这个女人挡在回归的路上。她的死活在白嘉轩和鹿三的眼里都微如尘埃,最关键的是如何把这个烂货、婊子、妖孽给像甩臭虫一样甩开。
幸运的是,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真正关心她死活的黑娃。
黑娃在双面围攻下,只有一句话:“我一丢开她,她肯定没活路了。”
黑娃没读过太多书,骨子里又是酷爱自由的人,白嘉轩标榜的那些道德是他天性抗拒的东西,可以说,他和田小娥一样有着自由向爱的心灵。
两颗心靠近时的温暖足以抵御外界的酷寒。黑娃和田小娥住进了村外的破窑洞里。
当窑洞和窗口孔往外冒出炊烟的时候,俩人呛得咳嗽不止泪流满面,却又高兴的搂抱着哭了起来。他们第一次睡到已经烘干的温热的火炕上,又一次激动的哭了。黑娃说:“再瞎再烂总是咱自个的家了。”小娥呜咽着说:“我不嫌瞎也不嫌烂,只要有你……我吃糠咽菜都情愿。”
此时,这份爱已经和烟火生活真实地融入一起。为了这一刻的温暖,他们都甘愿放弃世俗的一切。
若是这样相依相偎吃糠咽菜一辈子,对于女人来说,也是不错的选择,有情饮水饱。
然而,时代的风云变幻,黑娃被迫逃离,流离失所,一次次死里逃生,自身难保之际再也无暇顾及小娥。当了土匪后的黑娃再次回来,小娥已被杀,他立誓为她报仇,却痛苦地被告知杀小娥的是亲生父亲鹿三。
瞬间,黑娃割裂了同父亲的关系,策马背向窑洞和村子的那一瞬间,他心里涌出一句感慨,此生再不进白鹿村啰!
凄蒙的黑夜里,黑娃失魂落魄地远离里生于斯长于斯的白鹿原!也远离里生命里最刻骨铭心的一段爱情!
三、鹿子霖
鹿子霖是和白嘉轩映对着来写的,人格的高下之别立可分现。
然而,在把田小娥推向毁灭的道路上,白嘉轩和鹿子霖一样是刽子手。
白嘉轩一生头顶上就顶着两个字:“道德”,道德是他立身处世的标准。这道德也说不准是什么?有做人的良知、善良、正义、堂堂正正、光明正大;有儒家提倡的孝道、知天达命,忍辱负重;有道家对待生死的超脱、达观;也有世世代代传递下来的糟粕:拒绝新事物、红颜祸水……
黑娃说他腰太直了,我也是这种感觉!
一辈子以道德完人来自我要求并且要求他人的人生,活得太累了!
更何况,这种道德是否合理还要质疑。即使合理,白嘉轩也是活在自身道德崇高的优越感里面,他哪里会关注生命的本真和底色?哪里会顾念人性的虚弱与无助?他相濡以沫的妻子仙草死了的时候,想看看大儿子孝文小女儿白灵,他让鹿三随便转一圈再回来,原因就是这两个孩子是忤逆的东西,伤了他的脸面,难道这个脸面能胜于母子(女)生死离别之情吗?他一道鞭子抽到小娥的脸上,光洁细嫩的脸颊顿时现出无数条血流。小娥撕天裂地地惨叫。那时,他可曾有一丝一毫的悲悯之心?
《圣经》中言,众生皆苦,既然如此,为什么不能放过苦难的灵魂呢?
白嘉轩在礼崩乐坏的时代里固执地坚守着传统文化的一切,像是一个圣人,却是更可怕的屠夫。
鹿子霖呢?一个不折不扣的利己主义者、两面三刀的人,当然不是什么好鸟,田小娥遇到的这几个男人里面,他最渣。但是,在那个时候,他是田小娥唯一的能抓住的一棵救命稻草。
想想小娥当时所处的环境吧,黑娃逃命,生死不明。村中所有人都鄙弃她,唾骂她。田福贤抓不到黑娃就把报复施加在她身上,把她吊起来实施蹾刑,围观的人大声吼叫:“蹾死他,蹾死那个婊子!”……
荒郊野外、野狗嗷叫、一空窑洞、孤身一人,除了饥饿、除了绝望、除了恐惧、除了孤独、除了无助,田小娥,在黑夜白天轮回的日子里,能抓住些什么赖以为生?
田小娥没想勾引鹿子霖,在她眼里,鹿子霖是她大,是长辈,她指望着他能救救黑娃。但是美丽是原罪,当白嘉轩这样的道貌岸然者用宗法礼教毁了他时,鹿子霖这样的人面兽心者用原始的占有欲又把她置于万劫不复之地。
不是毁灭就是占有,男人对于女人,有没有第三种可能?
真的好难!鹿子霖一字一眼说:“这话嘛得、睡、下、说。”这一字一顿,不知道是说得艰涩困难还是理直气壮铿锵有力?
鹿子霖给了田小娥安全感、给了她能够生存下来的食物、给了她看病的银元、给了她性爱的温柔体贴,就在田小娥把这些视为真实的爱情时,他不失时机地利用了她对自己的爱,提出报复白嘉轩勾引白孝文的主意。
鹿子霖这个老狐狸,自始自终把田小娥当做玩物、当作工具,一穿上衣服,他立刻在自己和小娥中间横亘起一座分水岭。
当田小娥诱惑了痴情的白孝文之后,她有一种深深的愧疚感,她心里呻吟着:“我这是真正地害了一回人啦!”
她恨自己,更恨鹿子霖把自己当作工具使,所以把尿尿到了鹿子霖的脸上。这一刻,无论是田小娥还是读者,都应该是酣畅淋漓!
从鹿子霖开始,田小娥的水性杨花大约已经是定性了。没底线、没操守、愚笨的骂名一个个投掷过来。
可是,该让田小娥守什么呢?
社会从来没给他一个做回良家妇女的机会,浪子可以回头,女子却只能被玩弄。男人希望女人成为节妇,却喜欢和浪妇混在一起。她从来都没获得尊严尊重,从来都没有被认可被包容,她又守什么?
白嘉轩坚坚守的那些东西,她从来都没有得到过。她只是恪守着不害人,求一条生路,还能让她如何?
难不成也学王宝钏寒窑十八载,吃野菜饿的死去活来?然后被夫婿立为皇后三天就虚弱地离开人间?
倒是成就了道德的虚名,可是,若田小娥是王宝钏,她当年压根就不会离开郭举人。舒婷说:“与其在悬崖上被展览千年,不如在爱人肩上痛哭一晚。”没想到,早半个世纪前,田小娥就是这种做派。
四、白孝文
白孝文被白嘉轩执行鞭刑惩戒时,其实相当冤枉,他从来没有在小娥身上使过男人的事。
解开裤带不行了勒上裤子又行了成了奇怪的痼疾,直到被撕开白家接班人的面子,在祠堂受刑之后,他才又恢复男人的强大和雄健。
他自我嘲弄说:“过去要脸就是那个怪样子,而今不要脸了就是这个样子,不要脸了就像个男人的样子了。”
好值得品嚼的一个细节!
白孝文要脸的时候,是白嘉轩的儿子,白鹿村的新一代族长,懂得诗书礼仪;但是,父亲的道德悬挂在三尺头顶,他在父亲的强大气场下深深地窒息压抑,连和媳妇行房事也被全家人盯着唠叨,天性得不到伸展。
压抑太深了的人,是成不了男人的,因为性本身就混合着人性的释放。
不要脸的时候,白孝文是白嘉轩赶出家门的败家子,是不知廉耻和婊子混在一起的堕落浪子。
他和田小娥混在一起,没了束缚、没有顾忌,死猪不怕开水烫,一切伦理道德都放下了。因此,成为了男人。
读的圣贤书终抵不过原始的欲望啊!
白孝文在欲望的大海里泅渡,他四顾无援,如果最初他的父亲不拿道德的鞭子抽向他,这个人也不会堕落得那么彻底,到了他甘心堕落时,那任谁都没办法了!
他对田小娥是真的痴情。
两个堕落的人、两个被社会遗弃的人、两个都看不到未来的人,相互抱团取暖。
荒郊野外里,两个人相依相偎,吃口馒头、喝口面条、吸口大烟,销魂做爱,亦可忘记现世的烦恼。一口破窑洞,慰藉里两颗孤寂的心。
谁说这种爱不是爱?苍茫茫大地,两个像老鼠一样生存的生命也有取暖的需要。只是在世人眼里,那是肮脏的,值得唾弃的。可是高贵的庙堂里也会藏肮脏的灵魂啊。
两人在大饥荒的日子里,败尽里所有的家产。在那一场不亚于1942年的大饥荒里,每个人都命如草芥,能否死里逃生全看造化,如果明天就是世界末日,今天放纵一把也好!
到了后来,必须去要饭了。孝文被恶狗咬,伤口化脓,发烧,死亡逼进。“这一刻突然想到小娥,他放声痛哭,呼喊着小娥的名字,趔趔趄趄离开庙台……”
生死之际,小娥是呼唤他回家的路。
鹿子霖最后给孝文指了一条求生的路:去了县保安大队。这就是鹿子霖,你说他虚伪也罢狡诈也罢,但那一刻没有鹿子霖白孝文必死无疑。他的父亲白嘉轩绝对不会召唤这个儿子回归。
白孝文在一个月后回到白鹿原,第一次的饷银他想都给田小娥,那个可怜的人儿还是他心头的一颗朱砂痣。
但是,小娥已经在他乞讨那天被鹿三残忍地杀掉了,凄惨地死去了,死后的惨状我不忍描述。
白孝文用双手扒出小娥的白骨,双膝一软跪倒在地,轻轻叫了一声:“亲亲呀我来迟了……”一只雪白的蛾子翩翩飞动、忽隐忽现,该是小娥的化身吧。白孝文昏死过去。再醒来时,他从骨头的右臂上取下一只玉镯,发誓把凶手杀了来祭小娥。
自小娥死后,白孝文才真正踏上了一条灵魂死亡的路。他以疯狂的报复心态寻找“人上人”的感觉,忘恩负义、背信弃义、丧失良知,这样的浪子回头真不如当初做叫花子时饿死!
可是,他是如何从那个纯善的读书娃成为阴狠手辣的县长的呢?
最后:
唐传奇中有一篇《霍小玉传》,霍小玉被负心人抛弃之后,临死前说:“我死之后,必为厉鬼,使君妻妾,终日不安!”这四句话我在十多年前读到,深为震撼,至今难忘。
我已经忘了霍小玉后来是否化成了厉鬼,但是田小娥做到了。
田小娥后来附身鹿三身上,祸害白鹿原。
我心中为什么涌动起一种酣畅淋漓之感呢?
所有的委屈都化作戾气怨气,生的时候无奈,死了也要报复!
田小娥是被白鹿原上最忠厚最朴素的农民鹿三杀死的,鹿三也是黑娃的父亲、小娥的公公。如果说白嘉轩对道德的捍卫还有满足自己崇高感的心理在内,鹿三则完全是一个被奴化的农民。他杀田小娥,并没太多为黑娃的成分,更多是因为看到白孝文成为乞丐后迁怒于小娥。白孝文是东家之子,被自己的儿媳祸害,虽然他表面没认过这个儿媳,但田小娥是黑娃领回来的媳妇是不争的事实。当他杀了田小娥后,一方面完成了对东家恩家白嘉轩的报恩,另一方面又划清了自己同这个儿媳的界限。只是他没想到的是,小娥临终那回眸一撇,让这个已经被奴化的人良知惊醒,随着小娥惊异而又凄婉地叫声:“啊……大呀……”,鹿三瞅着小娥的眼神从明亮到消失。
接下来,鹿三在水缸里看到小娥的眼睛,在马号里听到小娥的声音,这都是幻觉。
后来,鹿三被小娥附体。这个复仇情节写的好!其实,在我从小生活过的农村,常常见到这样活人被鬼神附身的情景,人们传的神乎其神。我是从不相信鬼神这回事的,但凡被鬼附身的人心思都很重,和附身的鬼都有深缘,我相信这是精神病的一种。
但我还宁愿小娥是真的变成厉鬼回来了。
可是变成鬼的小娥最后还是被白嘉轩造塔给镇住了。田小娥的已经发绿的骨殖被挖出来,架火焚烧再压入塔底。
女人啊,任你是妖还是鬼,都要被镇压在法海的雷峰塔下。美丽是原罪,如果再渴望真爱就是罪上加罪,压在塔下,最好是永世。
君不见,西湖河畔的雷峰塔到今天还没倒掉,反而越修越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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