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虹桥(1)

作者: 晨舞自尊教练 | 来源:发表于2017-08-03 17:26 被阅读0次

    2015年8月23日 星期日 旅行开始

    “……到站了,美女,醒一醒。”

    温和的声音搅扰着我沉睡的意识。我试图寻找声音的来源,却不知道该怎么做。什么东西贴在我身上,触感温凉,直沁体内。一只骨节修长的手贴在我的额头上,它的主人是个年轻男子,正一脸担忧地看着我,我睁开了眼。他收回手,目光依然锁定在我脸上,那是一种可以理解为赞美的眼神。

    我想搓搓麻木的脸,双臂却象绑着铅块,沉得抬不起来。出什么事了?恐慌掠过心头,我迅速检查了一下自己的身体,完好无恙,却想不起来我是怎么坐上一辆大巴车的,周围套着深蓝色布罩的座椅都是空的。大巴车停在路边,窗外是片杨树林。一时之间,脑中涌起了无数个问题,我茫然地抓住了最靠近嘴边的一个,“到哪了?”

    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而是看向车头。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大巴车的车门开着,乘客快下完了,却出现了点小插曲——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扒着车门死活不肯下车,已经下车的中年女子一手抱着他,一手去掰男孩的手,试图将他弄下车——一男一女和一个小女孩被堵在了车门口了。小女孩比男孩大三四岁,不怕事大地在车门口喊“加油”,站在她身后的中年男人喝住她,跟她换了位置去帮妇人。

    排在最后面的女人看上去二十多岁,身材高挑,手肘上挽了个水红色的皮包,粉黄色带褶裥的连衣裙遮住半截大腿,脚上一双白色细带高跟凉鞋,将她两条白皙的大腿衬得格外修长。她的脸蛋漂亮又毫无特色——看着赏心悦目,过后却很难记得她的长相。最让我叹服的是,我睡得连自己都忘了,而她那一头披肩长发竟丝毫不乱,脸上精致的陶瓷妆依然干净清透。她不耐地左顾右盼,看见我身边的男人正在关注她,冲他无奈地笑了笑,目光落到我身上,笑容变得模糊了,未及我反应,她已经转过头去了。

    那匆忙的一眼勾起了我对她的厌恶之情,千头万绪闪过脑海,我抓不住任何片段,只是凭着感觉判断出我曾见过她,却想不起对方是谁了。

    小男孩终于被软硬兼施地弄下了车,女孩跟着中年男人与那对母子会合——显然是一家人——男人接过在母亲怀里挣扎的男孩,哄劝一番,一起沿着公路往前走了。

    妆容精致的女子下车前又回头看了我一眼,正对上我的目光,她微微笑了。不知道是否因为是阴影和角度问题,我觉得她那淡淡的笑容里包含着令人费解的得意和嘲弄。

    “她是谁?”我凝视着她的背影开口。

    “赵妍。”身边的男人看着我,好像看穿了我的心思补充道,“你还会见到她的,她也是我们这趟旅行的游客。”

    我在脑中搜寻与这个名字相关的信息,一片空白,又想了想他的回答。“我们?”我转头看向他,“你又是谁?”

    他认真地审视了我一会,确定我不是在开玩笑,才懒懒地倚在过道对面的椅背上。“我是你们的导游。”

    “导游?”

    他挠了挠鼻尖,“你问的问题都简练明了,但这次我真不知道你说‘导游’是想问什么?”

    他的小动作触动了我体内的某根神经,我认真打量起眼前的男人。他穿着淡蓝色的立领修身衬衣和卡其色休闲裤,身材挺拔,心形脸,五官比例适中,看起来二十七八岁,是个惹人喜爱的帅哥。即使导游是个过目即忘的路人甲形象,我也应该有点印象,可是看着眼前的男人,我很难解释清楚内心的感觉,既不是没见过,又不觉得曾经见过。

    他等着我回答他的问题。

    “我什么时候报了……什么团?”

    “你一点都想不起来了?”他的眼睛里闪露出惊奇。

    我闭着眼睛努力思索起来,这是哪?我为什么会在这里?发生什么事了……无尽的问题在脑中盘旋,却没有任何答案。头开始眩晕和隐隐作痛。我睁开眼睛,茫然地摇摇头。

    “没关系,你只是太累了,等你休息好了就渐渐想起来的。”

    我无法忽视他眼中的兴奋,看得出来,他对我的状况也很好奇。

    “我坐了多久的车?”我又前后看了看空荡荡的车厢,想起最初的问题,“这是哪?”

    “我们下车再说,司机师傅要走了。”

    我不情愿地点点头,站起来前伸手探到座位下面,一只军绿色的画包被我拎了起来。他惊诧地看着画包,好像这个长及半米的大家伙是我突然变出来的。这个举动完全出于惯性,连我自己都吃了一惊。

    “还说你什么都不记得?”

    “不是,我……”什么东西闪念而过,我放下画包,俯身查看座椅下面的空间,锈迹斑斑的粗铁椅腿焊接在青灰色的地板上,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你在找什么?”

    “我看看有没有——”我放弃了。虽然感觉刚才脑中一闪即逝的某些东西对我很重要,但除非我看见它,否则是很难想起来了。我再次看向他,他看起来不象我刚醒来时那般陌生了,可我依然想不起他是谁。“我们是怎么认识的?”

    又来了,他看上去很是头疼,没有要回答我的意思。

    我不依不饶地盯着他。他态度坚定地与我对视,一双琥珀般的眼睛似两道涡流,将我的视线卷进深黑的瞳仁,连带着抚平了我久睡初醒的躁动。“别担心,你只是太疲惫了,思考会耗散你的心神。一切都会慢慢好起来的。”

    我被催眠似的点点头。他侧身让开通道。我背起画包走向车门,双腿沉得象陷在深雪里,刚迈出一步就打了个趔趄。男子扶住我的胳膊,他掌心的热量熨帖着我胳膊上裸露的皮肤,竟然让我有股投进他怀抱的冲动。

    “慢点。坐久了腿脚就不太听使唤了。”他放开了我。

    “谢谢。”我走向车门,“麻烦你把我接下来的行程再告诉我一遍,我记不清了。”

    车门外热浪扑面,我调整了下画包,迈下台阶,立刻被潮热窒闷的空气包围了。天空阴沉沉的,看不到一丝阳光。没有听到回应,我回身看见他没有跟过来,车门却在我面前关上,湖蓝色的大巴车启动了。

    我正想提醒司机还有人没下来,开动的大巴车从我面前缓缓经过,透过车窗,我清楚地看到车厢内空无一人。仔细一想,我好像没见到大巴车上司机。

    一阵凉意拂过后背,我不禁打了个寒战,僵立原地。身后响起此起彼伏的簌簌声,我明知是树叶摩挲,也不敢回头去确认。就在这时,一只手拍了下我的左肩,我瞟了一眼,什么都没有。我尖叫着退开,才看见一脸莫名其妙的导游。他拍我左肩却绕到我右边去了。油彩般浓绿的杨树叶子招展翻飞,掩盖了他走近的脚步声。

    “你怎么了?”

    “我没看到你下车。”

    “你不会以为——”他恍然地笑了,那神情就象发现大学生不会背乘法口诀,让人直想踹他。“我拿了点东西,从后门下了。”他侧了侧身,我这才注意到他搁在肩上的右手勾着一条背带,深蓝色的帆布背包甩在背后。

    我盯着轻微摆动的背带,下车第一眼见到他时他没有拿包的念头迟迟不肯散去。

    面前的公路有六条车道,中间被开满深红色的紫薇花的隔离带隔开。路上来往的车辆很少,行人只有导游和我,在我之前下车的那些人早已不见踪影。灰蒙蒙的天空和道路两旁乌泱泱杨树林更加增添阴森之感。树林漫无边际地向远处延伸,像个即将收拢的口袋,把远去的大巴车纳入囊中。一辆同款大巴车反向而来,停在了公路对面。

    我不由自主地走上公路,猛地被导游往后拽了下,一辆红色的小汽车从我们面前快速驶过。与此同时,对面的大巴车开动了。我目送着它加速,爬上依势而建的平缓坡道,达到坡顶,又渐渐消失在坡道后面。路面和天空在此融为一色,地平线看上去触手可及,但我明白,那只是错觉。

    无论我遗忘的是一场怎样的旅行,才开始我就后悔了。“我要回去。”

    导游领着我回到路肩,默然地看着我。不用他开口,他的神情已经告诉了我答案,不行。他或许在想恰当的理由说服我,但不会改变结果。沉默比任何语言都具有说服力。

    我抬头望了望天空,转而看向树林。碗口粗的树干整齐划一,透过它们间的空隙,我看见了树林尽头浓绿和金黄的农田。心中有个声音告诉我,在田地的尽头处,是一排排绿树掩映的房屋,就象世外桃源。一时间,我又觉得自己来对了地方。

    “其他人呢?”

    “走了。大巴车只送我们到这,我们打车进城,很快就到了。”一辆绿色出租车向我们开过来,他招手拦下来。

    “这是哪?”

    “发现之旅,从现在开始。”他打开后面乘客座车门,抬手势邀请我上车,仿佛车里能找到所有答案。我心念一动,脚却没动,他的举动总让我感到莫名地熟悉,多给我点时间兴许能想清楚为什么。

    “我想自己走走,你先走吧。”

    “你确定?”

    “嗯,没关系,你告诉我集合的地点就好了。”

    他从背包里抽出一张宣传单递给我,“这是我们住宿的酒店,走过去也不算太远,过两个十字路口,然后在遇到的第三个路口右转两次,再左转一次就到了。”

    我接过宣传单,纸片上的温度仿佛比我的手指都高,随即才意识到是自己的手指冰凉。我低头看着纸片,竟然看不懂上面的图案和文字。

    “拿反了。”他抽回宣传单掉了个头再递给我。

    纸片上印着一幅蓝天白云下一栋七层大楼傲然耸立的图片,反面还有酒店大楼的相关介绍。上面只有地址和简易路线图,没有联系人和电话。

    “我怎么联系你?”

    “你需要我的时候我就会出现。”

    我一脸木然地看着他。

    “看来你的幽默细胞还没苏醒。”他手里变戏法似的多出一张名片来,郑重其事地递给我,“我是蓝铭,请多多关照。”

    我看着卡片上的名字,它们在游移,摇了摇头,发现蓝铭不见了。他坐在出租车的后座里冲我喊:“祝你好运。”

    我顺着公路朝前走,庆幸导游没有按东南西北的方位来指路,他刚才说的是第几个路口右转来着?嗯,一眼望不到红绿灯,我还有很多时间来考虑这个问题。

    出租车超过我,又减速停下来。导游从车里下来,走过来又递给我一张芯片卡,“这个本应该明天给你,不过你也许现在就用得着。”

    “这是什么?”

    “身份识别卡,上面有你的个人信息,有了它——”

    我夺过卡片,急切地搜寻上面所谓的个人信息——我几乎忘了关于自己的一切。芯片卡的反面有张年轻女子的一寸头像照,旁边是个人信息。我的目光找到第一栏上的姓名。

    “林玲,请你相信我的诚意。”导游的声音传入我的耳朵里。

    与此同时,无数个声音在我脑中产生共鸣。

    玲玲,你怎么……

    林玲,该上课……

    玲玲,你在……

    林玲,要迟……

    玲玲,你喜欢……

    玲玲,还不回……

    ……

    吵杂的声音如同泛滥的激流无情地冲击着紧闭的闸门。我忍受着无形的撞击,一开始还指望能识别出一些信息,渐渐承受不住了,却无法让它们停下来。

    “你没事吧?”导游一手搭在我肩上,关切地问。

    幻听消失了。我紧紧攥着识别卡,冲他露出毫无说服力的微笑。“没事,谢谢你。”

    他欲言又止,默默地目送我走远了才回到出租车里。

    路上了无人迹,偶尔有出租车经过,靠近时故意放慢车速,见我没有要打车的意思,又不甘不愿地加速开走了。天空更低了,云层仿佛随时会兜不住塌下来。空气中弥漫着令人意志低沉的萧索之感,连两旁繁茂的树木也抵挡不了。

    我机械地走着,闷热、疲惫和被汗水濡湿的衣服裹在身上,很想找个阴凉的地方睡上一觉,却又不甘心,我怎么把自己弄到这番境况了:长及后腰的黑发被我胡乱用发夹夹在头上,除了身上的穿的短袖T恤和牛仔短裤外没有带任何换洗衣物,却背了一个材料工具俱全的大画包——歇脚时我打开画包检查过了,从里面的钱包里装的身份证证实了我的身份。左手腕上戴了块玫瑰金手表让我欢喜了一阵,不管其价值是否不菲,至少我知道时间了。结果走了一段路程再看,秒针转了一圈又一圈,另外两个指针却没挪动过,一直停在四点四十八分的位置。

    没钱没计划,没有时间和地域概念,最悲催的是,我好像连自我都没了。大概走路是我仅剩的能证明我的存在感的方式了。潮热的空气象一面无形的墙包围着我,无法穿透,还不断消耗我的体力。

    我的脑子里早就成了一团浆糊,意识都快模糊了,更别提思考了,不时路过的轻风才没让我彻底睡着。

    天光暗淡下来,路灯亮起,车流奔涌,行人川息,察觉到周围的变化时,我被一辆呼啸而过的面包车拦在了斑马线上。仿佛陡然从梦中惊醒,望着马路对面的红灯,我不记得过了几个路口,有没有按指定的方向转弯了。

    是不是该拦辆车直奔酒店了?

    “美女,你要去哪?”

    身后走来一对带着两个小孩的中年夫妇,正是在我之前下车的那一家。跟我打招呼的中年男人四十岁出头,身材有些发福,总体还算匀称,高挺的鼻子在方脸上显得很立体,发际线几乎退到头顶。走在他身后的女人面无表情地看了我一眼,专心照顾小男孩去了——他用整个身体跟妈妈的右手拔河,使劲想把自己的左手从中挣出来,一只脚还不安分地踢站在女人另一边逗他的女孩。

    “我准备回酒店。”我注意到他们四个人只有两个包,男人的公文包和女人的手提包。

    “走反了,我刚从那出来。”他伸手指了指身后,“太闹腾了,出来走走。”

    小男孩终于从妈妈手中抽出手,凶狠地扑向姐姐,中年妇女及时拦住了,被抱起来时还拼命挣扎。女人一边安抚男孩一边训斥故意挑事的姐姐。

    我笑了,“小孩子嘛。”

    “你也看到了。”他提高了尾音,听起来有点像疑问句。他顺着我的目光看向闹成一团的一大两小,“我以前一心想着事业,忽略了他们,现在他们是我最大的精神支柱。过去我太执着了,都来这里了……”他说到这里,走回去从女人手中接过小男孩。“别闹了,再不快点走商店都要关门了。”

    中年妇女松了口气,牵起女孩的另一只手。小男孩搂着爸爸的脖子,神气活现地向小女孩吐舌头。

    绿灯亮了,他们没有直走,而是向右拐了。走近我时中年男人说:“你一个女孩子夜晚还是少走夜路的好,注意安全。”

    “知道了,谢谢。”

    我找到了宣传单上的那栋大楼,晚上它又是另外一番景象。蓝光酒店,四个发光的大字刺破黑色天空,正片玻璃楼面上装饰着流星坠落似的灯光。

    我走到门口,感应玻璃门自动向两边开启。

    “欢迎光临!”门后的两名穿着湖蓝色套裙的迎宾员一齐鞠躬。天花板上豪华的水晶吸顶灯照射出高亮度的蓝紫色光,我进入了一个蓝色的世界。其中一位迎宾员向我走来,“请问有什么可以帮您?”

    “我——”

    “不用了。”旁边有个熟悉的声音抢先回答。我才看清来人是大巴车上的导游,画包已经易手了。

    我直奔向大堂里的软皮沙发而去,躺进柔软的沙发里深深地舒了口气,要是再来个人给我捶捶腿就更好了。“怎么这么远啊,累死我了。”

    “你比我想象的厉害,竟然找到地方了。”我得意地勾了勾嘴唇,就听见他继续说:“一般情况下,你用的时间都够我跑两个来回了。”

    “我是来旅游的,欣赏旅途的风景比到达目的地更重要。”

    “欣赏到什么了?”

    我闭着眼睛不理他。过了一会儿,有人移开我放在沙发上的腿,我眯着眼睛看见是导游,正要抗议,他坐下来,又把我的腿搁到他的腿上,轻轻捶捏起来。他的举动除了让我有点过意不去,并没觉得不好意思,看来我跟他的关系应该不止是导游和游客,否则他为什么偏偏如此关照我呢?我厚着脸皮说:“膝盖多揉揉。”

    “你还真不客气。”

    “跟你客气不就质疑你的职业精神了嘛。”我眼皮沉重,挣扎一番后还是闭上了,心想只要歇一小会就够了,很快就没知觉了。

    迷迷糊糊中,我感觉有人拍我的脸,我睁开眼睛,一张放大的人脸出现在我眼前。看着有些眼熟,我想了想,没想起来是谁。

    “你还真睡着了啊。”

    我动了动嘴,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身体突然腾空,我清醒了一点,发现自己躺在导游怀里。“你干什么?”

    “提升服务质量。”

    “我自己走。”

    “你在质疑我的服务态度吗?”

    他向电梯走去,脚步平稳轻快,仿佛再加一个我他也能轻易胜任。仅有的一点不安消散,我心安理得地享受他体贴的服务。

    “可以腾一只手出来按一下电梯吗?”

    我愣怔了片刻,随即松开勒着他脖颈的手臂,按了向上的键。电梯刚刚上去,我看着电梯上显示的数字艰难地往上升,上下眼皮又开始打架了。不能闭眼,不要睡着,我暗自叮嘱自己,凡事也该有个限度,但他的怀抱似乎比软沙发还舒服,我感到安稳和踏实,被睡意蛊惑而产生的错觉深深包围着我,困倦象水中涟漪荡开的青萍再次围拢,渐渐遮没了意识。

    眼皮沉沉地阖上,我又挣扎着睁开,导游在对我说什么,我没有听见,他温暖无声的笑容却赶在我闭上眼睛前滑进了脑中。一瞬间,我想起来了所有的事,包括和他的渊源,下一瞬间就彻底被黑暗吞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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