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寨的豆腐脑,大约与别的地儿不同的。我也曾吃过乾县豆腐脑,大多都是从不锈钢保温桶里舀出来,放上辣椒、蒜泥水、食盐、香醋,这就成了。与之相配的是锅盔夹辣子。热腾腾的刚出铛的锅盔,飞速切成四个相等份的扇形,用刀沿着尖角处剖开,夹上用孜然炒的青椒或八宝辣子或辣椒酱。嘿!那叫一个香。乾县豆腐脑的特点是又酸又辣,还夹着蒜香。一边头低着吃豆腐脑,一边左手举着锅盔夹辣子,两全其美,相得益彰,彼此成全了对方。乾县的小吃有很多特色,乾县的人民热情厚道,但乾县豆腐脑配锅盔夹辣子,才真的是一绝!后来渐渐流行一种豆腐脑的“速成”法子,叫做蒸锅豆腐脑的。小碗中盛满豆浆汁,放进一个大蒸锅里加热,热气腾腾的。别人要的时候,就掀开锅盖,端一碗出来,撒上黄豆、香菜、榨菜以及作料,一般情况下配油条的。我之所以说它速成,大约如同周芷若从那对刀剑中取得《九阴真经》后去求那九阴白骨爪的阴戾和狠辣一样,只能对付小门小派和刹那间神情恍惚的张无忌外,威力则是平平,甚至不如当年的“贼婆娘”铁尸梅超风。大约是太想在江湖上扬名立万壮大峨眉了,原先其师灭绝师太的意思是这种法子只适合“倚天不出,谁与争锋”,速成后去消灭那个得了屠龙宝刀内的武墓兵书后争得天下而作威作福、欺压百姓的人的,这本不是长久之计,也不是正道。这种蒸锅豆腐脑,在我看来,也是同一个道理。只不过是把豆浆水蒸成软软的豆腐而已,喝起来有一种生豆子的气味在里面,完全没有豆腐脑那种升华的转变的“香”来。这是现代社会的通病,人心浮躁,急于求成,不安现状,乐得将就。那种传自老祖宗的匠心和匠气,那种一丝不苟和精益求精,那种看似木讷实则通灵,那种真性情和真作为,逐渐消失在滚滚历史潮流当中了。好的东西,后继无人。人生到此,不免唏嘘。
邵寨豆腐脑,用一个瓮盛着。瓮这个字,除了请君入瓮,我想现代人可能再也记不起它了。瓮是用陶土做的,但又不同于水缸和坛子。我们一般叫瓦瓮,它表面没有渡那层釉质,因此烧制出来时表面是粗糙的,呈青灰色,触手冰凉。里面有那种细细密密的小孔,因此吸水性较好,常年温润,色彩毫不张扬,不喧宾夺主,但又不失大气,给人踏实、稳重之感,深谙中庸之道。豆腐脑就静静地躺在瓦瓮的怀抱中,用塑料纸密封好。食用的时候,小心地揭开,一汪淡黄色的玉一般的海,色泽晶莹透亮,很像家乡那种特制的绿玉蒜,但比它的颜色浅很多,看着就滑嫩可口,香气宜人。这是生的,不能直接食用,必须在锅里热一番才好。锅是小锅,一个生铁炉子,还有一节不短不长斜着向上的铁皮烟囱,一方矮矮的四方的桌子,上面各种调料汁,另一边是一个长方形的桌子,前边放一条长凳儿,这就是买豆腐脑老人的摊位的全部家当。说是老人,年轻人谁会做呀,只有老年人才传承着这门手艺。说到手艺,非子弟不能传也。祖辈上是做这个的,便一直将法子传下来。过去那时候还有点敝帚自珍,不肯将作法与调料汁的配方说与他人。现在呢,想学的后辈一个也没有。其他人想做,门儿也没有,无论如何是怎么也做不出这种成色和味道的。但是这种成色和味道,只有那些旧年月里吃过的人才会喜欢和留恋。现在新一代的年轻人,吃什么都是为了充饥和图个快、省事,宁肯边走边吃路边一元一根的烤火腿肠,也不愿坐下来,拿根小勺子,仔仔细细地品味这碎玉琼浆一般的豆腐脑。因为它要发酵,就像酒一样,你现在吃的,肯定是前几天做好的,放置在阴凉处,通过匠人的用心,时间的酝酿,才能带给你的舌尖上的美味。用铁的薄薄的大勺子舀出来,放进温热的水中。这一片,四周到中心,由薄到厚,由老人舀成不规则的勺脑袋大小的片来。一片一片又一片,纷纷跳着下锅来。水不要太热,微开了就行。这时候淡黄色不见了,成了通体的滑嫩的白,散发出诱人的香味来。老人又轻轻地给你舀到碗里,还是一片一片又一片,只不过面积变小罢了,形状也仍还是差不离的。调料汁,大大小小的放着近十个粗瓷碗,里边盛着白白的精细的食盐,陈年香醋,油泼辣子,还有五六道我叫不上名字的汁水,有几种大料被泡在其中,这些其实就是独特风味的秘诀,不足与外人道也。燃料一定要是柴,干柴,洋槐木最常见,当然带着油的松柏就更为难得了。把木头锯成小圆柱,然后从中间劈开,再一分为二。把这些柴堆放在向阳处,整整齐齐地码起来,用的时候抱一个满怀,就是一捆。干柴遇烈火,不烧不痛快。炉子像是加足了马力的拖拉机,畅快地呻吟着。炉子里面兴高采烈地燃烧着,通红的火苗舔舐着平底的黑黑的锅底,锅里的水便煮沸起来,飞快地向外冒泡。于是一切便水到渠成了,活络起来,运转起来,便也人间烟火起来。吃邵寨豆腐脑,这点人间烟火气是必须得有的。有时候火大或者是柴没干透,那青烟便飘到你的眼睛里来,烟得人的眼睛睁不开,但仍是举着碗,用勺子把豆腐脑往嘴中送。老人家从见怪不怪了,从不因为设施的简陋向顾客表示些许歉意,这是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事儿。老人家只是笑呵呵的,看着青烟轻轻地飘荡在邵寨塬上这片天空里。除了这辣椒鲜红汤汁甘美的卖相,看老人放调料也是一种赏心悦目的表演。打好豆腐脑,他一手托着碗一手拿着粗瓷碗里的小勺子,蜻蜓点水一般飞快地在调料碗里只那么一蘸,调料便已经沾在了小勺子上了似的,往有豆腐脑的小碗里那么一倾,便飞快地去拿下一个碗里的了。整个过程如鱼得水,像是庄子的“庖丁解牛”,“以有间入无间”,不带一丁点的迟疑,一个眨眼间就完成了,美气得很。如果欧阳修在这里,也如同他笔下的卖油翁一样,“但微颔之”了,“惟手熟耳”,这并没有什么窍门的。
吃豆腐脑,便在于它的慢,它的人间烟火,烟得让你流泪,让你闭着眼睛吃;也在于听干柴在炉子里噼噼啪啪地烧,像是春天里小河欢快地唱歌,也像是希望,像是午后的太阳,又像是喝了二两白酒的老人,涨着通红的醉醺醺的脸庞,裂开嘴满足地笑;也在于听邻座的人闲谈,拉家常。日子就在这些细细碎碎的琐事间溜过去了,微小,麻烦,没意思,但也正像下午三四点太阳底下的斜着的树影儿——日头还长哩。
吃豆腐都,吃的正是那一份悠闲,那一份富足,那一份来日方长,那一份意味深长,那一份“初日照高林”,那一份“鸡鸣桑树颠”,那一份“农家少闲月”,那一份“壶中岁月长”!
有一年,我初中,本来是要回到外祖母家吃晚饭的,但那天是中秋,同伴们提议到街上吃,于是我们五六个每人都点了一碗豆腐脑,美美地吃了一碗。但我嫌不够,又吃了一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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