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虫鸣的夏夜。村头的麦场里有几盏灯火，还在跳跃着。一张行军床里，躺着爷孙两人。孙子仰头望天，数着星星。老汉睡意渐浓，却因看守麦场，强忍着不能睡去。孙子见爷爷呵欠连连，于是缠着爷爷，让他再说一个故事。
爷爷慈爱的抚摸着孙子软软的头发，问：“度儿还想听什么故事啊？”
小楚度歪着脑袋想了想：“我想听大将军的故事。”
爷爷笑了笑，却不愿意再说。孙子有些不满地摇了摇爷爷的胳膊。爷爷笑着说：“度儿乖啊，咱不听大将军的故事。打打杀杀，黄沙埋骨。不如爷爷给你讲村东头张寡妇的故事吧？”
楚度撅起嘴：“哼，爷爷最爱讲张寡妇的故事了。我都能背下来了。哎，爷爷，那讲讲侠客的故事吧！我长大以后要当一名大侠！”
见爷爷眯着眼睛，鼾声已起。楚度摇着爷爷：“爷爷，爷爷，你再讲一个逍遥庄主的故事好不好？”
爷爷被扰了清梦，无奈地说：“好好好，爷爷给你讲。”
楚度顿时来了兴致，眼睛笑得眯成一条缝：“爷爷最好了。”
“话说很久以前，逍遥庄主凭手中一把铁剑，劫富济贫，杀了无数贪官污吏，成就自己赫赫威名。两百年前，他振臂一呼，集结武林侠士，于华山之巅建立逍遥山庄。号令武林，扫除世间不平之事。成为佳话。而最传奇的是，这两百年来，逍遥山庄屹立不倒，逍遥庄主似乎也并未过世。传奇一直在续写……呼……呼……”
“爷爷！你又是故事没讲完就睡着了！”
二
十年后，天机谷。
天机老人归隐此地已有三年。今日谷中热闹非常，原来是天机老人自感时日无多，开谷收徒！
天机老人行走江湖，未尝一败。世人常说，天下能与逍遥庄主一战的只有天机老人。天机老人能让无数民众相信的实力根本，靠的是他的独门绝技“天下溪神指”。
传说此绝技对修习者要求极高，且每辈只传一人。往常天机老人行走江湖时就被无数武林人士追随，想要拜师学得如此神奇指法。天机老人不耐打扰，归隐深山，将山谷更名为天机谷，警示自己此地即是休养晚年之地，不再出山。
如今天机老人公开收徒，极短的时间就传遍武林。无数武林人士蜂拥而来。谷中无甚守卫，众人却不敢擅自进谷。只因谷口伫立一块巨石，上书三个条件。符合所有条件者方能进谷。
一，年纪不超过16岁，不少于16岁；二，无门无派，自在散人；三，家中无甚势力，务农者为佳。
后两条倒好理解，只是这第一条……众人犯难，也不敢出言不逊，盖因是天机老人所提条件，肯定有其深意。
正当众人犯难之时，有一少年，昂首阔步，走进谷中。
那少年进得谷来，只顾沿着脚下石板铺就的蜿蜒小路默默行走着。餐风饮露走了两日，终见一间茅屋。少年上前叩门，门无声而开。只见一位白眉老者，稳坐正中，旁有一书生模样的少年，汗如雨下，想必也是走了许多路。
老者问：“谷口三问，何解？”
少年双膝跪地，拱手道：“弟子七月生人，如今九月，刚好过了十五周岁，算作十六，却又未到十六周岁。弟子不曾习武，自然无门无派。弟子世代务农，家住青牛山脚楚家村。”
老者轻捻胡须，笑道：“甚好，甚好。”
少年听言，急忙叩头，口中喊道：“弟子楚度，拜见师尊。”
旁边书生模样的少年稽首躬身对楚度说：“在下李末白，见过师兄。”
三
又三年。
李末白找到正在烈日下站梅花桩的楚度，告诉他自己要出谷了。
楚度有些惊讶，如今他方觉武功练对了门路，怎么师弟就要走了。恍然间，他明白了，师弟才华天赋都远在他之上，恐怕早已习到师尊真传。只是还有一事，他必须要问问清楚：“师弟，你学会了那个？”
李末白当然知道他说的那个是指什么。自然是师尊的独门绝学天下溪神指了。李末白嘴角挂着笑意，微微点头。楚度有些羡慕，羡慕师弟的绝佳天赋，明明师尊还没有正式教授此等法门，他却已自己学会了。
李末白示意楚度附耳过来，小声说：“师兄，师尊的蒲团下，有指法心得，你且去看。”
楚度大惊：“师弟，你怎么不经师尊允许就……”
李末白捂住楚度嘴巴：“师兄，咱俩这些年给师尊当牛做马伺候着，师尊何时教过咱们真本事。再说了，指法如此重要，他怎会随意教给我们，你且学了之后出谷找我玩耍，咱们一齐在江湖上闯下不世名号，岂不快哉？”
楚度还在犹豫的时候，李末白已经扬长而去。他赶紧跑到天机老人房中，一五一十把事情经过告诉了天机老人。他恳求天机老人将李末白召回谷中。不料天机老人挥了挥手，缓缓说道：“罢了罢了，随他去吧。”
四
又两年。天机老人寿终正寝。楚度上山伐木，做了一口棺材，将师尊厚葬之后，又守孝三月，方出谷游历。
他来到华山，来到了那个他儿时无数次憧憬过的华山。他从老远就遥望着华山之巅，在脑海中勾勒着逍遥山庄的无限恢弘以及逍遥庄主的飞扬神采。
华山山脚，聚集了无数的武林豪杰。不用问也知道，他们都是想要向逍遥庄主挑战的人。逍遥庄主的传说传了几百年，很多人都是听着他的传说长大的。而且，若是侥幸打败了逍遥庄主，那无上的风光与荣耀暂且不谈，号令群雄的权力更是使人癫狂。
楚度自然也是抱着一丝这样的幻想，但他更多的，是想要学习。跟随天机老人的这几年，他越来越察觉不到自己的进步。想到两年前李末白就已经出师，楚度更是有些惭愧。他希望能够在华山山脚向更多的武林前辈切磋来提升自己的武功。
进了一家客栈，楚度将身上所有的钱财都交出来，买了两个月的食宿。正准备上楼的时候，大厅一阵骚动。却是崆峒派的一位弟子跟一个刀客起了冲突，正要展开全武行。
那刀客拔出宝刀，向崆峒弟子劈头而去。那角度如羚羊挂角、天马行空，极其刁钻。崆峒弟子只能一退再退。然而，客栈内终究空间有限。那刀继续紧逼，形如飞絮般灵巧，势如惊天之炸雷。眼见就要劈在崆峒弟子门面，忽有一物，撞上铁刀，巨大的力道带着那位刀客撞向墙壁。
铁刀被钉在墙上，还在震颤。众人只见，将铁刀钉在墙上的竟是一只普通竹筷！
楚度瞳孔紧缩，不言而喻，出手之人必定是大高手。几桌仍坐着吃喝的豪杰们也已经顾不上吃喝，他们迅速站起身来，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枚竹筷。
崆峒弟子捡了一条命，又见如此骇人的场景，不知该惧怕还是该庆幸。他悻悻地问：“大哥，你会武功？”
有个店小二模样地人撩了撩散乱的头发，说：“会一点儿吧。”说罢，又开始收拾起桌子来。是的，正是这位店小二在紧急关头取下簪发的竹筷，击落了铁刀。
楚度却在人群中眯着双眼，他震惊的发现，这位出手的店小二，是他许久未曾走过音讯的师弟——李末白。
五
震惊！客栈小二李末白竟是隐藏大高手！
不到半天，这个消息已经在华山脚下传开了。无数的好事之徒聚集在客栈，想要一睹高手风采。真实情况再被当时客栈里的围观群众添油加醋地乱吹一通，李末白简直就是大隐于市的世外高人。
有人信自然也就有人不信。有个老道模样的人跳出来喝道：“何方小儿，竟敢信口雌黄。什么世外高人，我看简直就是狗屁！你可敢跟我一决雌雄？”这老道太阳穴鼓鼓的，一看就是内家高手。楚度见了却不以为然，脚步轻浮，想必还不够火候。
那老道摆开架势，果然是南派内家拳的起手式，还是最难的虎鹤双形。众人一阵喝彩。那老道冲李末白挑衅地勾了勾手。
李末白脸上并无任何情绪，他单手成掌，便就拍出。众人神色一凝，也已知道此人不简单。这一掌，势大力沉，隐有风雷。老道招架不住，竟没走过一个回合就败了。
老道连忙拱手：“先生手下留情，老道服了。”
李末白轻笑着说：“虎鹤双形，一刚一柔。你刚劲不足，阴柔有余，破了平衡，难成气候。”
老道见李末白一语就道破了虎鹤双形的核心心法，只是拱手，不敢再言语，只当他是修习过虎鹤双形，生怕他再说出什么修炼心得，连忙退开了。众人见此情景，不由对传言信了几分。
楚度藏在人群中，不知怎么的，不想让这位师弟见到自己。
这，已经不是他认识的那位纯真无邪师弟了。或许，当初认识的小白，并不是真实的小白吧。楚度这么想着。
六
陆陆续续有人向李末白挑战，楚度都藏在暗处，看得真切。他发现自己似乎很容易就看破对方得不足。隐约间，他想到了一种可能，师尊似乎早已将隐秘晦涩的心法变为他每天日常的修行。不知不觉间，他已经达到了极高的水准。
似乎在印证他的猜想，每一位看似气势如虹的对手，他都觉得有问题，而李末白也总能三招之内解决掉。
但让楚度没有想到的是，渐渐的，“李末白天下第二”的说法开始在华山脚下流传。随着李末白击败越来越多的挑战者，这个说法更被牢牢坐实。
一天清晨，楚度醒来的时候，没有见到李末白和挑战者交手。他找遍了华山山脚也没有找到李末白的踪影。他问客栈老板，老板对他说李末白去逍遥山庄了。
楚度知道，挑战逍遥庄主的人，都是有去无回，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如今小白不满足天下第二的称呼，非要去挑战逍遥庄主，这让他很是焦急。
楚度每天都坐在山脚下望着那条笔直的下山路。然而小白一直没有回来。等了半月，他再也坐不住，他要去逍遥山庄救小白。哪怕是死，他也要与小白死在一起。
七
楚度一路飞奔，来到华山山顶。不远处就是逍遥山庄，有云雾缭绕，看不得全貌，但也知道气势恢宏。他深知等待他的将是一场恶战，于是找了块平坦的巨石，盘腿坐下，精心运气。
调息半日，楚度忙不迭走入逍遥山庄。
有童子将楚度接引到一间演武室。楚度询问庄主何在。告知稍等。楚度闲坐在墙边的太师椅上。童子奉茶，楚度接过，搁在一旁，并没有喝。他早已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提防着。这茶水，怕是有毒吧。
有暗门缓缓开。走出一人。一袭黑衣，脸上套了个文殊菩萨面具。
楚度一见正主来了，连忙起身走到一旁。左脚微微后退弯曲，已经摆好了架势。
面具人轻声笑了起来。声音浑浊，却有很强的穿透力。楚度早有防备，自然不可能中了阴招。双臂交错，上前攻去。竟是武林中失传已久的分筋错骨手。这分筋错骨手，就练在一双手上，敌手沾则亡碰则伤。那面具人竟也架出一双肉掌，见招拆招，一沾即走，绝不给楚度分筋错骨的机会。
楚度深知迟则生变，以手为刀，生生劈出一套八卦刀来。面具人没想到楚度招式衔接得竟然如此完美，一时间应对不当，险境百出。
”喝——“面具人爆喊一声，使出浑身劲力打出一掌，逼退楚度。
楚度再回神看时，面具人已经手握宝剑，再度杀来。明晃晃的剑光急如游龙，就朝楚度奔来。竟是以伤对伤的暴烈打法。楚度不敢硬接，脚踏六合阵，闪转腾挪，险之又险地避开剑光。
楚度伸手一抄，从旁边的武器架上抄起一杆霸王枪。漂亮地抖了个枪花朝面具人刺去。
面具人举剑来挡，不料楚度枪势如虹，没有格挡下来，慌忙闪避中，面具却被挑开了。
”小……小白？！“楚度万万没有想到，面具人竟然就是他的师弟，李末白！
李末白嘴角有鲜血渗出，苦笑道：”你还是来了。“
楚度反问：“你知道我在山脚？”
李末白丢掉手中宝剑，坐在楚度刚才坐的椅子上，端起茶碗，一饮而尽。然后他轻声说：“如何不知。”
楚度把枪一丢，说道：“我走了，我不跟你打，我就是来看看你是不是还活着。”刚转过身去，他敏锐地察觉到背后异动，身体下蹲，就势往旁边一滚。竟是李末白趁他转身，使了天下溪神指！若不是楚度反应够快，已经被指劲所杀。
楚度一声爆喝：“你——当真要杀我？”
李末白一击不中，有些懊恼。他轻声说：“呵呵，你以为的兄弟情长，不过都是假象。如同你一般，不敢认我，却暗地里偷学我的武功。不是吗？”
楚度气急，没想到曾经那个乖巧懂事的师弟竟然能够说出这样的话来。李末白的身子好像虚弱到摇摇欲坠。他本就收了伤，又忍着伤施展绝学，气血攻心，难受至极。
楚度却不会被他的这种表象迷惑，他知道李末白是真的想至自己于死地的。于是他迈步上前，气血催生到极致，从丹田、经血脉、汇于一指，向前点去。这一指却无甚风波，平淡无奇。
李末白无甚感觉，只当楚度念着当年师兄弟旧情，不愿伤自己。于是逆转精气，纳于掌心，竟是阴毒的招数——掌心雷。
只见李末白那一掌遇到楚度那看似平凡的一指，竟如秋风扫落叶一般被摧毁。
李末白，亡。
楚度呆呆地望着李末白的尸体，喃喃道：“知其白，守其黑，是为天下式；知其雄，守其雌，方为天下溪啊。师弟，你的天下溪神指，从来没有练对过。”
楚度眼神闪烁，看到了落在角落里的那个文殊菩萨面具。他默默捡起，戴在脸上。
有童子进门，将李末白的尸体收走，并说：“恭喜逍遥庄主，再创传奇。”
楚度漠然，哦，原来几百年的传说，真相是这样。
备注：“知其雄，守其雌，方为天下溪啊。”一句出自老子《道德经》。原文：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溪。为天下溪，常德不离，复归于婴儿。雄指刚强、强大，雌指阴柔、弱小。意思是说：虽知阳刚的显要，但仍能坚守阴雌的柔静心态，就如同天下的溪谷一般。这样德行操守就不会丢失，回归到婴儿般纯净的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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