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皮卡丘来敲门

作者: 苏格拉dd | 来源:发表于2022-05-28 12:58 被阅读0次

    16年12月12日,冬天的最后一场雪悄无声息地落在他所在的M市,原本灰蒙蒙的城一夜之间换上了白裙,裙摆下的小人儿缩起脖子沿着冰冷的街道各自为生计奔波。雪尚未停歇,刚清扫过的路面立马又覆上了一层新的白色粉底。

    偶有车辆经过,不时传来一阵源自发动机的无奈叹息,惊恐不安的鸣笛声纷纷表示附和,球状的暖黄色物体停在斑马线前等待绿灯,它侧过身观察路况,确认安全后,笨拙地挪着碎步过马路。

    “妈妈,好大一只皮卡丘。”黄色物体的侧面,牵着妈妈手过马路的身穿倒霉熊连帽羽绒服的小姑娘指着它兴奋地喊了一声,臃肿的皮卡丘似乎没有听到,继续扭动身体前进。

    来到马路另一侧,它伸出直直的短胳膊,费了很大的力从兜里掏出一张纸条。它举起胳膊,抬起纸条拉远了看,只见上面写着一行小字:“温柔港单身公寓2栋706李瓜瓜先生。”看完地址,黄色物体小心翼翼地收起纸条,右拐,逆着人流推搡着前进。

    时间来到上午九点二十分,迎面而来赶着打卡的上班族寸步不让,好几次差点挤倒这不识抬举的暖黄色庞然大物,它越挫越勇,与人群针锋相对,十分钟后,终于只剩它一个。

    站在街道尽头,逆行者掏出纸条核对,然后用同样笨拙的姿势穿过马路来到另一侧。

    “咚咚咚......”

    上午十点十三分,身穿棱格睡衣、正忙着煎蛋的公寓主人听到了敲门声,他关掉火,放下盛有半焦鸡蛋的平底锅,拖着步子来到门前。隔着猫眼,他看到了一团奇怪的黄色物体。

    犹豫片刻,男子还是开了门。对方没有说话,直接从口袋里掏出纸条递了过来。

    他接过纸条,看到了自己的名字——李瓜瓜,一瞬间,年轻男子的脸红到了脖子根。他一直讨厌这个名字,为此没少遭到同龄人的嘲笑。“李瓜瓜,噗哈哈哈......”曾令他心驰许久的漂亮女班长为了满足自己的恶趣味毫无意外地加入到了嘲笑者的行列。

    六年级的时候,李瓜瓜同学爱上了比他高半头的强势女班长,而她却从未把他放在眼里......后来,李瓜瓜偷偷跑到民政部门改了名字,现在的他叫做李芯仰,芯取自女班长的名字“齐芯蕊”,借助于名字,他终于成了她仰慕的男人。

    快四年没有人叫过,无论如何,李芯仰也想不通陌生人是如何得知的。不待主人邀请,对方硬是挤了进来,进屋后,先是围着公寓四处走动,然后一屁股坐到了沙发上。

    “你是谁?”公寓主人被弄得一头雾水,他关上门,走到皮卡丘身前厉声质问。

    “反正有人雇我来,到点了就走,您不用赶我!”听声音,似乎是个小正太在说话,气焰嚣张,完全不把主人放在眼里。

    门外的冷气涌入房内,李芯仰拢了下睡衣,同时开始打量对方。

    性别未定的陌生人上半身还算正常,套着圆滚滚的皮卡丘绒布套装,小腿明显不太对劲,白色的长筒袜,外面是一双带着藤蔓流苏的布洛克式小皮鞋,鞋子看起来十分小巧,最多三十七码。

    “所以,你能干吗?”

    “可爱!”

    “可爱?”

    “难道不是吗?”说着,皮卡丘起身转圈,然后跳了一下。

    “就这些?”

    “是的,还需要做什么吗?”

    “我需要安静的环境才能工作,你在这里会打扰到我。”

    “放心,我可以一句话都不说,对了,我的工作时间是上午十点半到晚上九点。”

    “工作时间?”听到对方无厘头的逻辑,他几乎是用愠怒的语气说话。

    “对!请您记住,有人雇我来陪您!对!是这样的!”

    “你先把衣服脱了!”

    “什么,流氓!”说话同时,皮卡丘的短手立马呈X状护在了肚子前。

    “我是说,脱了皮卡丘的套装,再说了,谁知道你是女的!”

    “不行!我们要保持距离,况且,我这么美,万一你见色起意怎么办!”

    “你......你......ok!”说着,李芯仰大步走到斗柜前,拿起遥控不停地按,随着“滴滴滴......”的几声响,没一会,房间内便热了起来。

    他心想着:“二十八度,看你脱不脱!”正当李芯仰暗自得意的时候,圆滚滚的皮卡丘突然起身朝门右侧的厨房方向冲去,只听得“叮”的一声,空调停止了工作。无论他怎么用力按遥控,始终不见任何反应。

    “你......”被捉弄者被气得说不出话来。

    “我,我怎么了?”它从容地坐在沙发上,二郎腿高高翘起。

    “不好!”李芯仰一拍额头,匆忙冲向卧室,三分钟后又低着头返回客厅,看起来极其沮丧。

    “写了三天的文章没有保存,你......你......哎!”

    “哦!对不起!差点忘了,你早餐吃了吗?”面对如此尴尬状况,皮卡丘完全不以为意。

    “没心情!”

    “早上怎么能不吃东西!这个点了都。”它边唠叨边走向厨房,几乎进去的一瞬间,立马传来一阵浮夸至极的尖叫声:“李瓜瓜同志,你怎么吃这种黑乎乎的......是煤吗?”

    “我不叫李瓜瓜!”兀自生着闷气的李芯仰小声回了一句。

    面对如此不按常理行动的黄色球形物,他竟觉得无可奈何。思考之余,厨房里响起了煎食物的声音,香气随之蔓延,溢满了整间客厅。

    五分钟后,脱了袖子的皮卡丘端着盘子走了出来。

    “喂!好了!”说完,它拉上黄色长袖,走到沙发前坐下,然后打开了电视。

    “还在为买房困扰吗?房价天天涨,打工一年还倒贴......租好房,上租宝宝!租宝宝,租保保,租房保证,同行业最低......”电视里播放着俗气的招租广告,它却看得津津有味。

    李芯仰彻底陷入绝望境地,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否走错了屋子,这里根本不是他的家。

    窘迫同时,李芯仰满怀希望地等待着对方的第二声邀请,他的胃已经开始抗议,只要对方再说一遍“吃饭了!”或是什么“吃吧!”“快吃饭!”之类的词汇,他一定会优雅地走到餐桌前享用早餐。

    李芯仰暗自较劲,不近人情的皮卡丘继续看着电视,偶尔会换换台。

    最终,他妥协了,默默走到了餐桌前。

    餐盘里,食物的色泽十分诱人,三片暗红色的煎火腿,一片七分熟的荷包蛋。


    李芯仰花了一个半小时找回了由于断电而没能及时保存的写了好几天的文章,他身穿睡衣,一本正经地坐在电脑桌前写作,客厅里的皮卡丘正忙着打扫卫生。

    灵感缺失的时候,李芯仰总会忍不住探出身子观察外面的情况。

    它的身上依然穿着皮卡丘的绒布外套,黄袖子已被卸下,露出两条纤细的紧裹着芬兰绿毛衣的胳膊,两只手一上一下握住吸尘器把手,沿着地毯横向来回走动。

    被噪音打扰的李芯仰斜靠在椅背上,完全没有写下去的欲望,“今天是怎么回事?”他眼睛紧盯着空白的文档,低声自问。

    下午一点五十分,身穿睡衣的公寓主人坐在椅子睡着了。

    半小时后,送外卖的精瘦小哥进了屋。

    “您......好......请问这里是李瓜瓜的家吗?”在看到皮卡丘的一瞬间,外卖员愣了一下。

    “是!”

    “您的外卖。”

    “哦!谢谢!”

    它接过包装袋,顺手准备关门。门外,年轻的男子依然半张着嘴,迟迟不愿离去。

    二点四十分,圆滚滚的皮卡丘拿着白色的鹅毛掸子悄悄地进了李芯仰的卧室。

    “喂!喂!醒醒!太阳晒屁股了......”它的声音越来越大。

    公寓主人慢慢睁开眼睛,同时伴随着“哇!”的一声大喊,连人带椅摔到了地上,“哎呦,痛......”

    “哈哈哈哈......”幸灾乐祸的皮卡丘身体前倾,显然被乐坏了。

    李芯仰扶起椅子,起身后直勾勾地盯着没有腰的暖黄色球状物。原来,皮卡丘真的存在,他一直以为自己做了一个梦,在梦里,一只来自二次元的萌物莫名地闯入了现实世界.......

    “午饭在餐桌上,油闷大虾哦!”它的语气十分爽朗,像极了十三、四岁的小男孩。

    “哦!”

    “等等,给我一百块钱。”

    “为什么?”

    “午餐一共九十八。”

    “你也吃了啊!”

    “我那算工作餐。”

    “你......好吧!”说着,李芯仰掏出手机,根据皮卡丘的指示扫了扫套装后脑勺上的收款码。

    “可以了吧?”

    “请!”

    愤怒的公寓主人离开卧室,皮卡丘拿起鹅毛掸开始打扫卧室。

    下午三点半,李芯仰换了一身居家服,正坐在笔记本电脑前打字:“今日赏析,福克纳《押沙龙》。福克纳是美国文学史上最具影响力的作家之一,一生共写了19部长篇小说与120多部短篇小说,其中绝大多数故事都发生在约克纳帕塔法县......”写着写着,他突然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

    疲倦的写作者翻开曾经的目录,近百名作者赫然在列,欧里庇得斯、莎士比亚、海明威、伍尔夫、托尔斯泰、博尔赫斯......从古希腊到近现代,从南美洲到非洲,足以看出他的阅读量之大。

    读得越多,李芯仰却越感到空虚,除了文字的世界,他与生活之间几乎没有任何交集。

    “喂!晚饭好了!”小正太的呼喊再次出现,沉思中的李芯仰猛然惊醒,电脑时间栏上显示18:36分。

    公寓主人走出卧室,皮卡丘独自坐在沙发上看着低龄的动画片。

    晚饭十分简单,一份土豆泥,一块七分熟的煎牛排,一杯酸奶以及一只半红的苹果。

    “喂!”皮卡丘转过头紧盯着李芯仰,似乎有什么大事发生。

    “我有名字!”他的声音极小。

    “李瓜瓜同志,厨房垃圾桶里的黑炭全被我倒掉了。”

    “什么黑炭?”用餐者放下刀叉,一脸疑惑。

    “焦掉的鸡蛋啊!那种东西怎么能吃?”

    “哪......哪......有......”李芯仰正欲辩解,却感觉心头一酸,眼泪扑簌簌地落了下来,为了掩饰窘相,他低下头咬紧牙关,任由身体颤抖。

    两、三分钟过去,哭泣者的情绪基本恢复平静。他悄悄抬起头,发现对方竟然对着动画片大笑,肥嘟嘟的身子滚来滚去,像极了猪,“哈哈......”一瞬间,李芯仰也跟着笑了出来,他拿起纸巾将眼泪擦干,突然有了种幸福的感觉。

    次日上午,当皮卡丘正忙着赶路的时候,李芯仰早已从思念中醒来。他昨晚睡得特别香,这在以前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有了期待的瓜瓜同学第一次八点起床,第一次拉开遮蔽卧室的银白色窗帘,第一次觉得朝阳竟如此美好。

    “咚咚咚......”

    上午八点十五分,敲门声终于响起,正忙着刷牙的李芯仰赶忙漱口,然后对着镜子理了理蓬松的短发。

    “早......”激动的公寓主人试图让自己显得尽可能阳光,开门后却发现根本不是可爱的皮卡丘,他收起浮夸的微笑,佯装镇定。

    “您好,是李芯仰先生吗?”

    “是的。”

    “我们是装小狸家具公司的,根据记录,您在昨天下了一笔书柜订单,现在方便吗?”

    “书柜?”

    “是的,这是订单,您看一下。”

    李芯仰被弄得一头雾水,他从不记得有下过任何订单。

    订单上写得很清楚:温柔港单身公寓2栋706李芯仰(李瓜瓜)先生。

    的确是他的家,李芯仰这才想起皮卡丘:“一定是她干的。”

    上午八点四十分,米白色4x4拼接书柜安装完毕,他看了看,竟颇为满意。他的卧室里至少有八、九十本书,在拥有书柜之前,一直堆放在床头与窗台上,看起来十分凌乱,如今有了书柜,它们终于有了合适的住所。

    “咚咚咚......”

    八点五十九分,刚整理完书籍的公寓主人再次听到了敲门声。

    “早!”皮卡丘歪着身子打招呼。

    “早......”他在对方的头顶看到了一大串飘起来的彩色气球。

    “送你的!”

    它费力地将气球递了过来。

    “你......算了,进来吧!”

    “喂!帮帮我!”在李芯仰正要转身回屋的时候,皮卡丘生气地大喊了一声。

    它的身子有些过大,拉着气球根本进不去。无奈的公寓主人走到门前,费了很大的力才把人和气球一起拽进屋子里。

    李芯仰看着粉色星星、糖果、心心造型的气球,心中烦躁极了,在所有的颜色中,他最受不了就是粉色。

    “为什么买这些?”

    “这个......这个免费送的,所以......”皮卡丘的短手里紧紧地攥着气球,一副委屈巴巴的样子。

    “真受不了,对了!书柜是不是你订的?”

    “是!”

    “多少钱?”

    “二百三。”

    “给!”不知怎的,本来该表示感激的李芯仰竟无法控制情绪,他被自己气到,郁闷着回了卧室。

    “我去做早餐。”它轻喊一声,郁闷者关在卧室里,没有回应。

    几分钟后,早餐准备完毕,李芯仰坐在餐椅上,迟迟没有拿起叉子,“喂!对不起!”

    “啊?”皮卡丘正忙着看广告,似乎没有听清。

    “没事!”说完,他开始吃起了早餐。

    今日份与昨天不同,一片加入芝士的煎吐司片,几颗葡萄以及半杯橙汁。

    当李芯仰吃完早餐的时候,客厅早已变了样。四面墙上全部挂满了粉色气球,他刚想发火,话到嘴边又忍住了。

    皮卡丘正站在阳台上为早已枯萎的多肉浇水,九点多的阳光洒在它的身上,泛起一圈金黄色的光晕,阴郁的李芯仰看呆了,迟迟不愿移开那双洞察神圣的双眼。

    他还记得自己昨天大哭了一场,仅仅因为午饭时它说了一句:“焦掉的鸡蛋啊!那种东西怎么能吃?”

    怎么能吃?几年来,李芯仰经常吃焦掉的鸡蛋,却依然活得好好的,他想不通皮卡丘为什么要说那样伤人的话,即使它做的东西更美味,又凭什么去否定他人的生活方式呢?

    想到这里,被遗忘的愤怒卷土重来,他已经准备好爆发,可是那道光,那道照在皮卡丘身体上的金色的光意外出现了,它半蹲在那盆叶片几乎快要干掉的多肉前,那么认真,那么诚挚,美好到连问候都是一种亵渎。

    “订书柜的钱转给你了!”过了一会,李芯仰还是忍不住开了口,金黄色的皮卡丘转过身点点头,没有说话,无趣的公寓主人默默回了卧室。

    下午一点五十分,外卖送到,他一直好奇皮卡丘小姐到底吃什么以及怎么吃,如果不脱下外套,根本不可能完成进食动作。怎奈对方过于神秘,每次喊他的时候似乎早已吃完,更让人匪夷所思的是,连吃剩的餐盒都找不到,李芯仰翻遍了房间里所有的垃圾桶,什么都没发现。

    终于,好奇的公寓主人决定放弃。

    今天的皮卡丘明显有些异常,从进屋被李芯仰抱怨开始,一句话也不说,默默打扫,默默准备三餐,默默浇花,一个人对着低级趣味的动画片哈哈大笑。

    下午七点十分,吃完晚餐的李芯仰走到正欣赏动画片的皮卡丘面前,沉默片刻后,试探着问了一句:“皮卡丘小姐,已经第二天了,我想知道是谁雇你来的?”

    “你挡着我了!”它伸手推了推挡住电视的公寓主人,不耐烦的李芯仰一把抢过遥控器,异常粗鲁地关掉了电视。

    “你说什么?”

    “谁雇的你?”

    “你不必知道。”

    “我如果非要知道呢?”

    “我会被立马辞退。”

    “为什么?”

    “不为什么,现在还不可以告诉你。”皮卡丘伸出手试图抢过遥控,无奈胳膊太短,根本没有机会。

    “什么时候可以告诉我?”

    “等我要离开的时候......”它欲言又止,上半身弯了下去。

    “离开?”

    “是的!”

    “好吧!”李芯仰放弃了追问。作为一个同理心极强的人,他并不愿意强人所难。

    第三天的中午,睡意朦胧的公寓主人终于睁开了眼睛,他看看表,一点三十五分,“糟糕!”他跳下床冲进客厅,却发现皮卡丘已经进了屋。

    “你怎么进来的?”李芯仰瞪大眼睛看向摆弄着甜品的美食家。

    “快些洗漱,甜品准备好了!”在放好最后一颗车厘子后,它得意地催了一句。

    “多少钱?”

    “啊?”

    “甜品不算工作餐吧?”

    “哦......我的雇主请客!”

    “莫名其妙!”尽管内心不满,他咕咕叫着的胃部还算诚实。

    洗漱完毕,李芯仰面无表情坐在太阳形状的蛋糕面前。蛋糕不算大,十五公分左右,粉绿色的奶油上摆了两圈水果,外面是草莓,里面是绿葡萄,中间的白球上端放了一颗暗紫色的车厘子。

    他拿起勺子从中间吃起,一口下去,甜腻中暗藏着丝丝冰凉,李芯仰觉得很神奇,这么好吃的东西自己竟然从未真正尝过,“是哈代儿牌子的冰淇淋!”看到李芯仰的皱眉表情,皮卡丘赶紧做出解释。

    被惊到的品尝者若有所思地伸出勺子,准备吃第二口。

    “生日快乐!”

    “啊?”

    “生日快乐!”皮卡丘又大声重复了一遍。

    李芯仰转过头,一脸震惊,将要落下的勺子突然顿在了空中,他突然想起,今天是12月14日,一个早被自己遗忘了的日子。

    “谢谢......”说完,李芯仰猛地起身,回到卧室后,重重地关上了门。皮卡丘惊愕地站在桌前,看着少掉一块的蛋糕和摔倒的椅子,一把将蛋糕推到了地上。

    晚上九点二十分,情绪低落的李芯仰拖着身子回到客厅,他本想吃快蛋糕充饥,却发现桌子上空空如也,垃圾桶换了新袋子,里面什么都没有。

    又是一个失眠夜,神经脆弱的李芯仰整夜没睡,他想写字,却发现一个字都写不下去,听歌、看电影、乱弹吉它都无法驱赶那份源自内心深处的强烈冲动,其中既包含怯懦者的勇敢,又混合了忏悔者的惴惴不安。

    李芯仰知道自己伤了好心的皮卡丘小姐的心,它那么善良,他竟做出如此残忍的事,他无法原谅自己,直到天亮。

    次日上午,沉默的皮卡丘姗姗来迟,进门的时候胳膊上挽着一个中型大小的红色手提袋,“哎呦,累死我了!”它抱怨着进了门,宛若无事发生。

    李芯仰跟着来到三人位的小沙发前,袋子打开,里面全是些小动物形象的绒布娃娃。

    “对不起!昨天......”他放下自尊与怯懦,低声表达歉意。一旁的皮卡丘完全不在意,兀自把娃娃全部掏了出来。仔细数数,共十六只,七只羊,三只小狗,三条鱼,两只海豹,一只鸭子。

    “送你的!”从说话声判断,它的心情很好,又恢复到了初次见面时的那个无法无天的小正太的状态。

    “可是......我往哪......”李芯仰的音量依旧很小,专注的皮卡丘收拾好袋子,又走到阳台处为转绿的多肉浇水。

    “李瓜瓜同志,如此耐旱的多肉都能被你养死,真懒啊!”

    “我怎么知道它们什么时候会渴?”

    “如果能一年看一次,它们都有机会活下去。”

    “一年,我买来才七个月......”

    “比喻!我是在比喻!读这么多书,还不如我一个目不识丁的......”不知该如何自我描述的皮卡丘没有往下说。

    “没吃早餐吧!”说着,它起身朝厨房方向走去。没一会,美味的早餐便上了桌,牛角面包搭配果酱,典型的西式做法。

    上午十点二十分,皮卡丘遵循惯例坐在沙发上看广告,“还在为买房困扰吗?房价天天涨,打工一年还倒贴......租好房,上租宝宝!租宝宝,租保保,租房保证,同行业最低......”电视里的配音员用最富煽动性的语气和语调不断重复着租房公司的招商信息,皮卡丘上半身坐得笔直,专注地看着广告。

    李芯仰不明白它到底在看什么,摇着头进了卧室。今天是他们认识的第四天,彼此之间竟形成了某种心照不宣的默契,他忙他的,它忙它的,互不打扰。


    第三个星期的某个下午,李芯仰突然说了句话:“那些书你都可以读,如果......如果你看得懂。”此时的他身穿一套明显不合身的浅蓝色宽大雪纺睡衣,说话的语气像极了某个本该生活在几百年的大文学家。

    皮卡丘也不客气,关掉正处于高潮部分的关于海底世界的动画片,跟着公寓主人进了卧室。

    “随便挑!”此时的李芯仰显得异常慷慨,给人一种慈祥的感觉,可是,他今天才二十七岁,类似品质不该在他这个年龄出现。

    皮卡丘小姐看了一会,郑重地抽出一本四厘米厚的浅棕色《基督山伯爵》。

    “很适合新手读!”

    “哦!”它没有任何表示,默默回了客厅。

    一般人读《基督山伯爵》,难免会显得人小书大,但它不一样,在皮卡丘巨大外套的衬托下,大部头的书籍瞬间成了小人书。

    除去工作部分,它花了二十三天读完。之后,皮卡丘仿佛变了一个人,过去的它从不喜欢提问,想到什么就做什么,不理解的问题全部抛之脑后。自从读了书,它也变得“随便”了,这里的“随便”指的是对生活细节的忽视,在过去,皮卡丘小姐每天都会打扫一次卫生,如今要一周或两周才打扫一次,每日必亲自下厨的晚餐也改成了外卖,它不再看广告与动画片,停下来的时候总摆着一副若有所思的姿势。

    “李瓜瓜同学,唐泰斯为什么要帮拿破仑送信?”

    “因为他是个善良的小伙子。”

    “可是他有未婚妻与老人啊!难道不知道其中的风险吗?”

    “或许是太过天真了!我没想过这个问题。”

    “所以,他活该被人陷害!”

    “你......好吧!跟我当初的感受一样。”

    “所以天真与善良应该被唾弃?”

    “不!不是的!”李芯仰慌不择言,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皮卡丘小姐的问题都很奇特,经常弄得他一脸尴尬。比如,它最喜欢的人是法利亚长老,给出的解释十分荒唐,因为长老是个神秘的人,仅此而已。

    某个本该晒太阳的午后,皮卡丘小姐又跑来问问题了:“你最喜欢哪个角色?”它的语气十分激动。

    “跟长老学习知识的唐泰斯,那时候他还没得到基督山的封号。”

    “因为他跟你很像是吗?”

    “什么意思?”

    “他在坐牢,你也是!”

    “学习让人快乐,知识带来财富,我从他身上学到了这一点!”

    “胡说!我看你既不快乐,也没有很多财富啊!”它的问题并无恶意,可李芯仰却感受到了深深的不怀好意,接下来的几天完全没搭理多事的皮卡丘。

    他们相遇的第四十七天,它又开始读新的书《押沙龙》,大概用了九天读完。

    “人的自尊心真的是导致道德败坏的原因吗?”

    “是的。”

    “自尊心越强,道德感越弱是吗?”

    “不全对,很多时候,自尊控制下的不甘与愤怒会冲破世间的所有束缚,甚至挑战法律与人伦。”

    “有些深奥,所以你是个自尊心特强的人吗?”

    “哪有!”

    “那你为何总是反复无常的,一会悲伤,一会愤怒的。”李芯仰又被戳到了痛点,好几天拒绝讲话。

    随着阅读量的增加,皮卡丘小姐的问题越来越多,语气也越来越低沉。正如它做的饭,越来越重口味,本该撒上糖的面包上铺了厚厚的盐,煎火腿里放糖,口感像极了橡胶制品......阳台上的多肉日渐枯萎,他们终于成了相似的人,郁郁寡欢,喜怒无形。

    决裂的炸药早已埋下,一间屋子里,注定容不下拥有两种思想的人。

    那是在皮卡丘小姐告别前一天的上午,不知何故,它竟然一个人对着电视广告哭了起来。他们已经连续二十天没有说过话,皮卡丘的肚子里憋了一大堆的问题,他却拒绝给予任何回应,每次交谈,彼此间总会产生天大的分歧。

    关于《三个火枪手》里的情节,他们几乎是在争吵。

    “黎塞留是反派!”

    “他有智慧,做事从不赶尽杀绝......李瓜瓜,我们已经快一个月没有说话了!”

    “那也不是你喜欢他的原因。”李芯仰并非吃醋,在他的意识里,红衣主教是个彻彻底底的小人。

    当谈到《雾都孤儿》的时候,两人的分歧就更加严重的,那是她在李芯仰的家里读到的第四本书,同时也是最后一本。

    “狄更斯的小说写的真好!皆大欢喜!”皮卡丘小姐点评了一句,憋了一肚子火的李芯仰立马反驳:“他是最不切实际的作者!生活哪有那么容易。”

    “难道不允许小男孩得到幸福吗?”

    “不是不允许,而是不可能......”

    “为什么你总是反对我?”

    “因为你没看懂!”

    “难道你就看懂了吗?”它的音量明显提高了许多。

    “至少,比你懂得多!”

    “你......好吧!”说着,皮卡丘小姐愤然离开了房间。

    两人认识的第一百天,它完成了第一次早退,之后再也没有回来过。

    没了皮卡丘小姐,李芯仰很不适应,白天没胃口,晚上睡不着。他后悔让她学会了读书,本来一个没心没肺、没有任何负担的快乐女生,如今变成了一个与李芯仰差不多类型的人——过分热衷于思考。

    一周后,他终于决定出门。

    春日上午的阳光有些刺眼,李芯仰随便披上一件大衣,穿着菱形图案的睡裤来到了街上,整洁的灰青色街道异常冷清。十点四十六分,久宅在家的公寓主人神色慌张地走上马路。

    “眼瞎了,是吗?”骤然急刹的货车司机伸出头破口大骂,李芯仰站在斑马线上看着红灯,一脸茫然。独处太久了,他甚至连“红灯停,绿灯行”这种基本生活常识也忽略了。

    李芯仰的心里只有皮卡丘,可是,他却不知道该去哪里寻找,在经过第三个路口的时候,一团暖黄色的影子出现了。慌乱的李芯仰小跑着追上暖黄色庞然大物,“等一等,等一等!”不足百米的距离,他竟追得气喘吁吁。

    “终于......终于......找到你了!”李芯仰边喘气,边说话,被拉住的皮卡丘转过身,停顿片刻才开口:“先生,你是谁?”说话者的声音十分尖细,如唢呐般刺耳。

    “我啊!李瓜瓜!”

    “对不起,我不认识你。”

    “不用装,肯定是你。”李芯仰低下头开始观察。面前的皮卡丘腿上的确套了一条白色长袜,布洛克式小皮鞋,准确地说,是大皮鞋,至少四十二码。李芯仰终于承认自己认错了人,道歉过后,继续四处游荡。

    直到下午四点,他一共遇到了十八个身穿皮卡丘套装的人,却都不是那个脚穿三十七码藤蔓流苏皮鞋的“小正太”。太阳快要落下,疲惫的流浪者循原路回家,开门的时候却发生了一件怪事,门打不开了。他看了房间号,是对的,很明显,锁被人换了,无论如他何用力敲门,始终无人应答。

    下午六点五十分,李芯仰一个人在街上徘徊,偶然间看到了巨幕上播放着的异常熟悉的广告:“还在为买房困扰吗?房价天天涨,打工一年还倒贴......租好房,上租宝宝!租宝宝,租保保,租房保证,同行业最低......”最后一句话是“为您的情感找一个家!”

    他突然意识到这是一条关于情感租赁的广告,根据巨幕上的地址,无助的李芯仰着到了租赁公司所在地。三层小楼,中间一层亮着灯,他试图走进去,保安随口问了一句:“干吗的?”

    “租赁!”

    “哦!进去吧!”粗心的大叔单手一挥,双脚继续搭在窗台上晃悠。

    负责接待的是一个腼腆的小姑娘,她带着李芯仰进了会议室。狭长的会议室里,一个戴黄色南瓜头罩的人坐在长条桌的另一头。

    “您好!我是......”

    “桌上有合同,您先看一下。 ”

    李芯仰拿起合同看了一会,然后又放下。“没什么问题,请签个字吧!”南瓜人说话的时候,小姑娘拎着一套黄色的皮卡丘外套走了进来。

    “我有一个问题。”

    “说吧!”识趣的小姑娘立马退了出去。

    “如果失败了会怎样?”

    “哦!那个人会无家可归。”

    “什么意思?”

    “你以后会懂的。”

    谈话结束,租宝宝情感租赁有限公司里又多了一名因为离家出走而被雇佣的皮卡丘。


    17年3月22日,身着黄色皮卡丘外套的李芯仰来到一条陌生街道,根据公司的指派,他要服务于一名叫做曾小冉的女顾客,如果任务失败,他随时将面临失业风险,继而成为与街边纸箱里老流浪汉一样的货色。

    春天的M市气候宜人,沉默许久的街道再次恢复到熙攘状态,兴奋的小人儿如电荷般穿梭于电路板形状的城市中。为了庆祝这一美好时光,南迁的鸟儿组织了一场大型的音乐会,于窗台边,于高压线上,于新的皮卡丘路过的人行道的头顶......

    以下为租宝宝情感租赁有限公司的协议:

    1.雇员不得透露本公司的任何信息,违约者将被列入失信者名单,今后禁止参与任何情感活动;

    2.雇员需保证在一定时间内与房间主人建立良好联系,最终通过专业的迎合、讨好方式得到对方的信任并改变对方;

    3.雇员不得动用真感情,一旦时机成熟,应立即全身而退,以保证房间主人自觉离开房间。

    4.根据《情感住房法》规定,房主一旦主动离开自己的房间,便被视为产权信息擅自变更,房产降级为自由房,本公司可低价购买。雇员返利:1~3%。

    5.公司福利包括住房、假期、各类出行补贴等项目。

    相关文章

      网友评论

        本文标题:当皮卡丘来敲门

        本文链接:https://www.haomeiwen.com/subject/wwjilrtx.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