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旺收了旧书摊,把旧床单裹好的书分两头担在后座上,推起那辆凤凰牌的老二八往回走。那是已经死去的老实巴交的父亲在他结婚的时候给他买的,座椅都已经磨烂了,把手上的刹车还剩一个,骑着不用铃儿,整个车都叮叮咣咣的响。
阿旺不知道该选哪个,似乎哪个他也都还没资格选。
父亲一生务农,死去多年,荒置的老屋炕头上还留着他生前抽剩的碎烟叶,他一直希望阿旺能继承家里的三亩地和那头老牛,春种秋收,做个老实的庄稼人。
但阿旺不愿意,他上过五年小学,从那些早被糊了炕墙的书页里看过一些扒犁牛田以外的东西,知道有一个叫深圳的地方,在那里晚上不用点煤油灯,不用漫山遍野的捡羊粪蛋,不用追着落坡的太阳割猪草。他最讨厌割草了,那时候太阳的颜色像父亲牙上的烟渍一样,山谷也会回响起父亲喉咙里焦哑的呜咽。
阿旺一天一天长大,深圳也日甚一日的,像英子日渐鼓胀的胸脯一样诱惑着他。英子是李大爷家的孙女儿,不知道什么时候,那个总是跟在阿旺屁股后边捡羊粪的瘦黑丫头现在也凹凸有样了,现在她不再跟着阿旺捡羊粪,早晚到地头给李大爷送饭撞见阿旺,总是低低的嚅嗫着喊一声,“阿旺~哥”,然后脑袋就挤到那两团软软的高耸里去,脸上泛起两坨黢黑的红,变成酱紫色,看的阿旺心怦怦直跳。
阿旺心里乱乱的,他不知道该要英子,还是该去深圳,没有人告诉过他,这两样东西不能兼得,但他就是这么认为的,他总觉得哪里不妥,或许是自己太贪心了,毕竟也没有人告诉他,这两样东西有哪一样是他可以选的。
一天下午割完草回来,老爹坐在门槛上,看了他一眼,没吭声。他走过来坐下,山头的太阳沉了一半,老爹的嘴抿得紧紧的,夹着烟,看不见牙上黄渍。他张了张嘴,也没出声。老爹猛吸了口烟,良久,吐出来细细一缕,“该给你找个媳妇儿了,你看谁中?”阿旺没说话,他觉得心空了一下,好像有什么东西要被失去了。“我知道你在想啥,可是咱庄稼人,啥都不如手里的锄把儿握着实在,祖祖辈辈都是这么过来的。”老爹又吸了口烟,阿旺把头埋进裤裆里,到了没吭声。
越漂亮的东西,越不好亲近。
阿旺结婚了,新娘不是英子,他觉得好像不能这样,他失去了点东西,但是好像又得到了一些什么,失去的肯定是英子,但得到的,绝对不是黑丫,总之他还是没吭气儿。黑丫,是阿旺的媳妇儿。
结婚那天老爹很高兴,阿旺觉得自己好像也挺高兴,李大爷也挺高兴,没看见英子。
晚上阿旺把黑丫压在身下时,没想英子,印着深圳的书页糊在炕墙上,屋里放着那辆凤凰牌的28杠,黑丫娘家没要,一并带过来了。
老爹咽气的那天,屋子里黑黑的,阿旺给老爹搓了根烟,炕桌上放着黑丫煮的面,像极了多年前阿旺娘走的时候,老爹手艺不如黑丫。
村里人帮衬着阿旺办了后事,一口薄皮棺材,用那把老爹使了一辈子的锄头挖的坟,庄稼人,锄把里活,锄把里死,入土为安。
去深圳的前一天晚上,黑丫的指甲抠进他背上的肉里,阿旺想到了英子。
深圳没那么好,越漂亮的东西,越不好亲近。英子就比黑丫漂亮多了,大眼睛,翘鼻子,还有胸前的饱满,黑丫是真的黑,但和他结婚的,还是黑丫。
阿旺搬过砖,刷过墙,擦过鞋,也当过保安,就是没往家里拿回过一分钱,他自觉愧对黑丫,听说英子嫁给村里的德安,已经翻修了房子,还生了三个儿子,日子过的红红火火,可是人家英子又不欠他。
他也想不清楚,他和英子还有什么关系,总觉得还是应该有点关系。
想到这儿,阿旺点了根烟,后座上的书掉了,他没吭声,索性连裹书的旧床单也扔了,想到接下来的事情,他突然生出来一中莫名的悲壮,像当年离开家一样,眼泪簌簌的掉下来。
过往种种如同一只破鞋,没有遍地黄金的深圳和黄金岁月。
阿旺还是回家了,只不过没回村里。夜里他坐在老爹那间废置屋子的炕头搓了根烟,猛吸一口,吐出细细的一缕,感觉已经没啥可以失去的,反倒挺踏实。黑丫的影子映在隔壁窗户上,他没想英子,也没想深圳那些霓虹灯下的女人。
他推着老爹留下来的自行车去了县城,倒腾一些旧书买卖,黑丫还留在村里,倒腾老爹留下来的三亩薄地。那头老牛终于死了,它活的有点久,久到见证了阿旺老娘,老爹的离开,见证了阿旺和英子出生到长大,可它最终没等到阿旺的女儿。它死了,阿旺和老爹终于断了联系,阿旺的女儿出生了,阿旺和英子也终于断了联系。
英子真的不欠他,阿旺每每想到这里,就觉得胸口堵得慌,像倒空了水的暖瓶被敲出闷响,女儿的小手小脚在他怀里——敲出闷响,新生活来了。
他觉得日子可以重新开始,像他可以重新搓起老爹剩的烟叶,重新蹬起那辆老二八,过往种种如同一只破鞋,没有黄金遍地的深圳和黄金岁月。好在破掉的部分现在已经完全找不到了,好在黑丫和自行车都只被他骑过,他斩断前尘念想,回归到生活的正轨,只有黑丫、自行车和女儿的正轨,没有深圳和英子,也没有夜灯下的女人。
他没想英子,但英子好像就在面前,想起了深圳,深圳却再也回不去了
人活到一定年纪便觉宽慰,孔老夫子管这叫不惑也好,知命也罢,总归要么是脚指顶穿了生活的鞋,要么是生活磨厚了脚掌的茧,新的痛苦——还是要来。
书摊是不合法的,县里可不比镇上村头,怎么能容忍阿旺成为文明发展繁荣昌盛之路上的癣疥之患,在那个城管刚刚粉墨登场的当口,李二蛋的新生活也来了。
李二蛋是英子的弟弟,德安的小舅子,他歪着脖子,一手勾着帽檐,晃晃悠悠的转到摊前时,阿旺正低着头,一声不吭。他看见二蛋了,他真不想看见他,不是因为他是城管,而是他是英子的弟弟。
“呦,这不是阿旺哥嘛!听说你生女儿啦,啧啧啧,我就说我黑丫嫂子那双大奶子早晚有用场。”
话没说完,阿旺涨红了脸,攥着拳头猛的站起来,死死的瞪着二蛋,二蛋吓了一跳,他身子往后扬了扬,脚却没退回去,尖着嗓子叫起来,“阿旺,你敢打我?你个杂种,你打啊,你在深圳混社会,不知道搞大了多少女人肚子,打我算什么,哼哼,打小我就看你不是个好东西,贼眼睛在我姐身上瞄的少了?你个……啊——”随后就是杀猪般的嚎叫,阿旺的拳头终于落了下去。
“你个王八蛋,臭流氓,你这破书摊别想开了,我要告诉我姐,你他妈打我……”
这些话,阿旺或许是听见了,或许是没听见,他感到一阵痛快,又感到些许空虚,像多年前的那个新婚夜一样,没想英子,但英子好像就在面前,想起了深圳,深圳却再也回不去了。
给女儿买辆自行车,飞鸽的
地头又出现阿旺握着锄把的身影,倒腾的旧书阿旺扔了,也忘了,床单捡回来做了女儿的尿布。他不知道二蛋有没有告诉英子,也不想尝试再去摆摊会不会被找麻烦,小时候英子跟二蛋打架,英子总是来找阿旺哭,现在呢?他难道能去找英子哭么?
女儿一点都不像黑丫,白净白净的,大眼睛盯着炕墙,不哭也不闹。
阿旺踩灭烟头,鼻孔里还留着细细一缕,没吭声。他新糊了炕墙,寻思女儿结婚的时候,给她买辆新自行车,飞鸽的!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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