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简安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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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元在心里倒数,“三二一”,然后闭着眼睛从一人高的围墙跳了下来,接触到沙粒地面时,她悬着的心也跟着落了实处。才缓过神来,一个绿皮书包正好砸在她旁边,木槿在墙上悠闲的晃着腿, “我说,这墙只比你高了一点,至于这么视死如归吗?”
不是墙高的问题,纪元的手心仍有细细密密的汗,翻过这道墙,就意味着——她逃课了。一个稳居No.1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视学习为所有的好学生,居然要旷三节她最喜欢的数学课。不是乖孩子当腻了要有一次难忘的经历,也不是头脑一热被人唆使,而只是为了面前这个人。
这个放浪不羁的,木头。
木槿丝毫没有考虑这是为了她,潇洒利落的跳下,拍拍书包的尘,往肩上一甩,露出上下牙齿一齐的微笑,“书呆子,咱们去哪?”
又是这个笑容,美好到真诚都褪到只剩一丝一毫,嵌在眼角淡淡的细纹里,不仔细根本看不见。纪元想到,一年前的自己,就是被这样的笑容,勾起心里的阴暗面,移到心脏再传给大脑。她知道,那种感觉叫嫉妒。
1
所有嫉妒产生的情绪不过是差强人意,感觉受到威胁。木槿就是这样主体的存在。老师的女儿,外形靓丽,能歌善舞,广结人缘,几乎备齐十八般武艺。纪元没有什么特长,唯一与之相较的,也只有成绩了。
但又是什么时候,这种惊弓之鸟的嫉妒开始转化,或者开始明了。优秀的外在被什么包裹,让她一点也妒不起来。
一次,她从办公室抱着作业本出来,木槿在走廊与同学说笑,细碎吵闹的声音之外,始终靠着墙面的她。纪元突然明白了,在心里轻轻的唤出两个字:木头。
即使话题的中心,故事的主角,同学的心之所向,老师的宠儿都是她,她代表学校去演讲,比赛,做升旗手,主办活动,连红榜单上的名字都仅次于纪元。她毫无疑问是最受欢迎的人,一定会有人嫉妒,可纪元不再,她心里竟然泛起一丝酸楚,为了她。
是因为什么?她问自己,她一直信奉,可怜别人不如可怜自己,但现在呢,她明知道木槿是一块木头。
她和别人谈话的时候,总是双手抱着,或者脚心抵着墙,站着不舒服的姿态,保持与他人的安全距离。只要表情到位,语言有趣,别人完全不会发现其他人乃至她自己的话语,根本渗不进她心里,或只是一个反弹便剥离开来。
那木讷的、钝厚的木头心。
2
纪元发现了这个秘密,其实她有许多机会和她说。无数次在走廊的点头而过,无数个喧闹的课后时间,甚至于在课上讨论问题,放学一起打扫,她有时还会用自行车载她回家。风徐徐,她抓着木槿格子裙的一角,离得那么近,仿佛她一张嘴,那两个字就会贴到她身上去。她还是什么都没说,照例咽了咽唾沫,这个习惯久了,好像在喉咙结了一口痰,卡着实在难受,每次吐不出来,情况也更加严重。再不说出来,她迟早都得被自己憋死。
最近的一次,木槿在操场被她老爸——我们的班主任罚站,这并不奇怪,不好听的说,她爸爸是鸡蛋里挑骨头的人,希望他女儿完美无缺。罚站已是轻的了,有次她爸直接从座位上把她踹到门外,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她在座位上听后面的同学咬耳朵,
“班主任以前当过兵,所以才这么暴力。”
“是吗,他平时对我们没这么凶啊。”
“那怎么一样,我们是他学生,万一打坏了,他怎么负得起责任。”
“那木槿也挺可怜的哦,在学校都这样,家里岂不是更严。”
纪元走出教室,看到木槿笔直的站在白晃晃的烈阳下,她神使鬼差的去了小卖部,出来时手里多了一瓶冰镇矿泉水,还没想好如何对她说时,发现自己站在了教室门口,上课铃声忽地响起,把她的魂召回来了。
塑料瓶身沁出越来越多的水珠,在瓶底留出圈印,讲台上的老师嘴巴一张一合,传出的信息都变成了她脑子里的浆糊,稠腻的无法流通。向窗外望去,操场上的那个黑点还在立着,这么大的太阳,她爸也不怕把她晒化了。她心里一发狠:不就送个水吗?都是女的,还怕她误会不成。
她举手,“老师,不好意思,我出去一下。”
老师点头的那一瞬间,她抓起桌上湿哒哒的瓶子,以鸵鸟的姿态飞奔了出去。优生有这个特权,做任何事情,老师都不会询问过多。
她把已经常温的水递给木槿时,那张汗如雨下的脸还是吓她一跳。她平时有化淡妆,这下完全没了,纪元发现她的脸也没有那么白,脸上还有细碎的小斑点。但这和她两腮的酡红,像水浸泡的头发和干得发裂的嘴唇相比,也算不得什么了。她害怕她下一秒就会倒下,急忙催促她喝水。
她也不推,拧过盖子,仰起头来咕噜咕噜喝了大半瓶,接着嘴一抹,完全没了平日的淑女模样,亮晶晶的笑意,“幸好是老师的得意门生送的,不然我还不敢喝呢。”
纪元两只手绞着衣摆,“其实,我一直想······”
那边突然来了声音,“喂,木槿,班主任让你回去,他在办公室等你。”
对话就这样被掐断,她向纪元摆手道,“有话下次再聊吧,我先走了。”
站那么久,腿都不酸不痛的吗?还能小跑过去。
她的爸爸,这样近于苛刻的管教,以为是在一点一点打磨玉石,实则是慢慢抽掉木头的养分,在它外面裹上一层又一层的油蜡。一旦适应离开土壤的生活,就再无重生的可能。
纪元终于下定决心要和她说了,但不是在这里,酝酿了这么久,希望这次对话能有一点意义。于是问她,
“敢不敢翘课?”
她饶有兴致的点头,又说,“可是我不准备这样做,囚笼外的片刻自由不算自由。”
你还知道自由吗?她想反驳,却被这句可笑的话堵住了口,想了想道,“上次那瓶水,你答应会帮我。”
如果不是为了让她出来,这么点小事讲出来她都要被自己羞死,但是木槿却点头了,以此达到她的目的。
3
躲过门卫的视线,成功翻越了围墙,往左走三四公里,她们到达了目的地。
眼前的景色浑然天成,纪元的心里被微风吹进一阵悲壮自豪的情感来,还没来得及细细品味,只听后面有些气恼的声音。
“骗子,说什么来看大海,你见过一眼能看到边的海吗?”
确实不是海,只是大一点的河而已。只是这河岸一丛丛的芦苇,岸边一圈绿得发亮的草地,映着还算清澈的河水。站在这乱石中间,偶尔还有一两艘货船打着响笛驶过。
即使没有沙滩没有海鸥没有浪花一朵朵和天际相交的壮阔,但怎么说,这场景也算难得一见,怎么说,也该平息一些她心中的被欺骗。
“想看真正的大海啊,那你往南走个七天七夜就应该到了。咱们穷乡僻壤的,只能看‘小海’。”她直视前方,话锋一转,“木槿,你觉得我是个怎样的人?”
“啊?”饶是平时再机灵,也转不过纪元的脑回路。
“我知道,”她打算自问自答,“我是个特胆小的人,所以有些话才憋在心里那么久。我爸妈一直都教育我,学习为上,不要管别人的事情,自扫门前雪,我也觉得自己是个特自私的人。但是遇到你之后,我发现我不能袖手旁观。”
“你想说什么?”她疑惑的笑。
沉吟了一会,她轻轻问道,“你想过你喜欢做的事吗?读书?跳舞?唱歌?甚至和同学聊天,你喜欢这些吗?”
“吓死姐了,以为你要跟我表白呢。”她大大松了一口气,走到她身边,“什么意思?难道上不上学,我们还能自己选,你呢,你就那么喜欢读书?”
听到她的疑虑差点跌倒,愣了许久才回答她的问题,“是,我喜欢,我承认父母的期望和成绩上的名次对我有影响,但我内心有真正想做的事,所以这些压力都不算什么。”
“真羡慕你啊,”她坐下来,望着地面,“我什么都不能自己选。我的人生,早就被规划好了,我只能在那条路上走。你看出来了?我其实是最无聊的人,对什么都不感兴趣,所以爸爸让我做什么,如何做,照办就可以了,这样不太累。”
“你果真,”纪元咬牙,为她不争气的话语,“我没看错,你就是个木头,没有思想,只会在你父母的模式下生活。”
她反而笑了,“木头?为什么不是木偶呢?被雕刻成人的模样,没有自由,脑袋空空,摆脱不了控制。”
纪元没有说话。后来她想清楚了些,木头虽然刻板,没有木偶那么精致,可它依旧是活的,从富有生机的大树分离出来,依旧是带有呼吸。如果可以,它能选择重新在土壤里接受第二次生命,而木偶,再怎么活灵活现,也是死的。精心雕刻也不过复制人的模样,是人的玩物罢了。
而这时她继续追问,“怎么样,还是木偶好吧。”
她望向她的眼睛,那里的光和跃动是属于她的,不是任何人的要求和目的。
4
大学毕业后,时间越来越快,也越来越长。纪元没有留在小镇,去了北京,成为一名教师。学生时代的朋友都渐渐断了联系,偶尔在脑海冒出一张脸,也记不起名字。好像所有的记忆,都浓缩在那个下午,那个失败的谈话。年少轻狂果真是青春最好的勋章,有些幼稚,也有些遗憾。
年休回家,没想到能遇到木槿。当然如果不是她先打招呼,她是如何也认不出的。小巧的瓜子脸变得圆润,腰上的赘肉一圈圈骄傲的挂着,穿着肥大的黑色连衣裙,平底鞋,两手一边拉着一个。她已是两个孩子的妈了。
如果她脸上的表情是快乐的,纪元的心中会松一口气,选择回归家庭也可以幸福。但是她同街上怨妇的形象并无二致,粗糙干燥的皮肤和乱糟的头发都在控诉,生活的种种不如意。
“你现在混得好嘞,在北京教书工资不少吧,咱们是没得比喽。”木槿一边制止顽皮的孩子一边赔笑道,“那个,咱家孩子以后上学,说不定还要麻烦你,大家以前都是同学,你可不能推哦。”
她只微笑不语。
后来,她还是会想起那个午后,只是不再遗憾,我们都不能过多参与别人的生活,改变往往是自我意识的行动,她已做了努力,虽然不是好结果。
河岸的微风和青草的气息涌过,那个夏天的结语也一点点爬上来。
“木槿,你是自由的,所以你可以选择。”
眼眸里的光彩消失了。那一刻,她相信她看到了自己的结局,只是不愿改变,只有悲哀的沉溺。
她终究,是块腐朽的木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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