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叔并不是我的叔叔,是我家的隔壁邻居,不过是共有一个姓氏,比我爸小几岁,按辈分,称他一声叔。
他今年六十好几了,孤孤单单的老单身汉一个。
说起他,先得说说他的家人。
在我的记忆里,他的父亲,一个教老书的先生,是一个奇怪的存在。因为我懂事的时候,正值刚刚包田到户,村里的人总是忙得不分日夜,干劲十足。但当其他人忙着种田的时候,忙着锄地的时候,忙着收割的时候,忙着砍柴的时候……他夹着袋子不知去哪个地方讲学。那时候年幼的我总是纳闷,像我们这样的孩子都在学校里读书啊,都有老师教的,书也是崭新的,不老啊。哪里还有学老书的,那是些什么人在学呢,老书又都是讲些什么内容呢?问家里的大人,大人也说不知道。反正看他隔三差五就出去了,回来和大家说话,也是有些“之乎者也”的味道,村里的人忙着干活,和他聊不上几句。他家里的活,全靠他身体单薄的老伴和他儿子满叔来干。
满叔的母亲是个大字不识的裹脚老妇人。我对她有记忆的时候,她就是头发花白,一脸皱纹,面目慈善,不太与人说话,即使说话,也是柔声细气。总是默默在家里做家务,农活是干不了太多的,看她走路都是不能太快的样子,能到菜园子里弄点菜回就已经不错了。后来长大回想起来,才明白裹了脚的女人,哪能快走。她的柔和温吞,也是那个时代给她刻下的烙印,那个时候对女人的要求,不正是这样么?我至今还记得她对她女儿的样子,那样的一个孩子,她也是温柔得没有半点嫌恶。每次喊女儿回家吃饭,总是轻轻地叫,但女儿听不见,如果恰好又没有看见母亲的话,就要缓缓地走到眼前,抓起女儿的手,牵着她回家。
这是满叔的妹妹,是个聋哑人,据说是两三岁的时候发烧被针打成这样子的。她走路蹒跚,不能多动,只能天天坐在大门口,见人就一边比划一边吚吚哑哑的叫,竭力想要表达一些什么。大人们忙得很,都没有时间理会她,见她叫唤,就点点头嗯嗯啊啊地应付一下。所以她大多的时候都是坐在那里看孩子们嬉闹。不过她不喜欢小孩,看到小孩子调皮了,就垮着脸,发出恐怖的声音威胁他们;若是看到有小孩子摔了,就拍着手幸灾乐祸地大笑。但奇怪的是,若是谁家大人抱着孩子,她倒是会满脸笑容伸出手指头,嘴里发出很柔的声音去逗弄孩子——虽然抱孩子的人都怕伤着孩子总是忙不迭地走开。我想,她再蠢笨的外表下,其实还是有着一颗七窍玲珑心的吧。
几间祖辈传下来的破旧黑暗的瓦屋,就住下了他们这一家子。
满叔应该是跟着他父亲识了几个字的,因为他虽然是土生土长的农村人,但总还是有点他父亲般的迂腐。他从小就眼睛不好,高度近视,看人总要眯缝着双眼,熟人还好,他可以根据声音判断是谁,不太熟的,非得要凑到面前才认得清人。所以,可以想象,他干农活,付出的辛苦真的比别人要多得多。
可他是家里唯一的顶梁柱啊。
他每天天不亮就起床上山砍柴,往往砍一担柴回来,一身都是湿漉漉的露水。
然后啪啦啪啦吃几大碗饭,就去忙一天的活。人不是在山里,就是在田里;不是在土里,就是在泥里。
得空的时候,就和我爸他们这一茬人讨论,田里什么时候下种,什么时候杀虫,什么时候施肥。地里这个季节今该种什么,那个季节计划什么,怎么种才收成好……尽管他的田和地都作得不是太好,但他说起来还头头是道,村子里的人都是朴实善良的,从来都是一本正经地和他钻研,完全没有因他的迂腐排斥他或是嘲笑他。反而我这个小辈,常常觉得他是在行家里手面前卖弄,对他的言行颇不以为然。
他的家就几乎就靠他这样支撑和维系着,举步维艰,哪有人家愿意把姑娘嫁给他,于是,他成了村里的第一个单身汉。
日子就这样不急不慢地走着,后来我在外工作成家,每年回去的时候不多,但一回去,就会知道一些他的消息。
先是他的母亲去世,用村里人的话说就是,遭孽啊,家里没了女人,还成什么家,两个老爷们,还得伺候一个天聋地哑的女儿,这日子,也不知道怎么过下去,老天也是不开眼,怎么就先把他母亲收了去哦,唉。
但日子还是在过下去,不急不慢。再过几年回去,满叔的老父亲也去世了。除了一个空架子的黑漆漆的家,什么也没有留下。只有他和他的聋哑妹妹,在苦苦度日。可想而知,他的这个家,是多么的冷清和凄惨。而他自己的身体也随着年龄的增长每况愈下,视力愈发差,有时候偶尔见他看书,眼睛和书之间的距离几乎不到一毫米,看得我都难受。他的背更佝偻,头发花白,走路的速度慢了很多。这种状况下,他一边做农活,还要一边照顾他那已慢慢不能自理的妹妹。村里人都说,真不知是前世造了什么孽,才会有这种日子。大家扼腕叹息,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给他一些帮助和援助。可惜的是,那个时候,大家自顾不暇的时候多,帮助也是那么有限和力不从心。
后来他妹妹瘫痪在床,一躺就是几年。大家都觉得,这种日子,不管是对于他还是他妹妹,都是一种折磨,都替他着急,不知道这种日子何日才是个头。再后来,他妹妹,那个可怜的哑巴女子,终于先他离去。大家都说,也好,这是一种解脱。满叔也终于如释重负。
生活就是这样残忍,它总是能给你无穷无尽的折磨。但可以肯定的是,生活给了一个人太多的折磨之后,如果他还活着,那他能想到的,就只能是快快从苦难中解脱。
从此,这个家,就只有满叔一个人了。
一个人的满叔,生活似乎反而慢慢轻松起来。
这个时候农村五保户政策出台,他理所当然地享受到了低保。他年纪大了,农活慢慢干得少了。当然,这些年的苦已让他养成了朴素的习惯:他的生活开支极低,一件衣服可以穿几年,吃的是粗茶淡饭,自己养猪,养鸡。所以,日子还过得下去。他配上了眼镜,骑上了自行车,有事没事还能骑着去镇上溜达溜达。
近几年回家,晚上居然能听到他家里传出乐器的声响。
我颇感诧异,问母亲,母亲说,哦,他现在日子过得还蛮舒服呢,他信奉了耶稣,每周去和一帮兄弟姐妹做礼拜,那里面的人经常接济他。他生活找到了寄托,你看,他还在学拉二胡,学吹唢呐,人都红光满面了,完全变了一个样……
白天看到他,果真如此,似乎生活对他的那些折磨,完全是子虚乌有的事。
可他受的苦难,我们都还历历在目。
在那种折磨里,我不知道满叔有没有想过苦,想过累,想过厌倦,想过了断。但在别人看来,他的这半辈子,真的就是这样苦过来的。我不常在家,不知道他母亲去世的时候,他有没有悲痛欲绝。不知道他父亲去世的时候,他有没有惶恐凄惶。更不知道他妹妹去世的时候,除了如释重负,也还有没有最后的悲伤。
但这些都过去了。
现在的满叔,种点菜,还种一亩多田,亲力亲为,自己吃的粮食完全能自给;还是养几只鸡,猪不喂了。闲暇时间,吹拉弹唱,或是骑着自行车去聚聚会,聊聊天,帮助那些更需要帮助的人。在镇里的敬老院里已备了名,等自己照顾不了自己时,就去那里。
真好!
我突然对他的人生充满敬意。
每个人活着,都有自己过不去的坎,也会有自己掩饰不住的得意。但有几个人,又能做到他这般的淡定和坚守?再苦,不能把他压垮;再舒适,也不能让他忘掉做人的根本。他没有多少文化,不懂多少知识,更不用说什么哲学之类高端的东西。他就是在活着的时候,好好活着,但这最最朴素的道理,不比什么哲学家整出的东西都耀眼得多么?
如果都能像他这样,什么抑郁,什么沮丧,什么狂躁,什么疯癫,都全靠边滚蛋。
满叔,衷心希望每个自以为在苦海里挣扎的人,在顺境里张狂的人,都像你一样,能在生活的沉浮里,找到最起码的皈依。
晒柴火的满叔(无戒21天日更挑战营第四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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