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或许，从最初在梦中遇见她的那一刻起，那种奢求就一直潜伏在他的心底。
奢求什么？
奢求梦境变成真实。
奢求梦中的她，能够真正地出现在他面前，能够真正地陪伴着他。
的确，这些日子里，他拥有了前所未有的快乐。每一晚，每一个梦境，都宛如一支曼妙的曲乐，梦境有中她的容颜，她的发香，她的体态，还有她秀色的肌肤……
与她拥抱在一起的感觉，比任何事物都要温暖而温柔。每次当梦中的景象将要在模糊中流散而去的时候，她要会主动地吻他，她道别的话语，比他听过的任何曲乐都要动听。
这样的快乐，一直都是可望而不可求的。
即使是活在这样莫大的喜悦中，心底的奢求却也会时不时地浮现出来，诱惑着自己。
自己的心为何会如此的贪得无厌呢……
可是，若梦中的她，真的能长久而真实地陪伴在自己身边的话……这个诱惑是如此的巨大。
他一直都没有向她说出他心里的这种渴望。
因为，他怕。
怕失去。能够在梦中邂逅她已是命运的恩赐，如果再得寸进尺地奢求更多的话，他担心会遭到命运的惩罚，弄不好连在梦中与她相见的机会都没有了。
不知为何，他就是有这样莫名的、毫无来由的担忧。
但终究，他还是忍不住说了出来。
那时，他们抱着对方躺在梦中的草地上，彼此的躯体被她的衣裙紧紧地裹在一起。
“我真舍不得离开梦境。”他对她吐露了心底的话语：“一离开这里，我就无法拥抱你，我是说这样的你。在另一个世界我太孤独，就像一片凋零的叶子。只有你能抚慰我的寂寞，可是我们却无法在那个世界中相见。”
紫雏倾听着他的心声，她那么认真地注视着他，目光宛如紫色的琉璃。
他笑了笑。“我只是随口说说而已，你别在意。”
说着，他的手从她的脸颊边撩过去，抚弄着她的花发。
是真的，他只是有感而发，心里也没抱着多大的期望。毕竟，谁会有能力，能让梦境变成真实呢？
可是她的回答却出乎他的意料。
“可以的。”
忽然听到她的声音，他的眼中闪过一道灼灼的光芒。
她的声音在回响在他的意识中。
“只要……”
他清清楚楚地，听到了她说的那句话。
仔细想来，从那一刻起，他的心其实就已经做了决定吧。
对，这全是自己的决定。
所以，不管会再次犯下怎样的罪过，这罪过全属于自己，与她无关。
此时的他，坐在市中心的一家宁静而高档的酒吧之中。他的位置靠近窗户，窗外的世界早已被夜幕覆盖。
夜色淹没了街上行人的身影，灯光在黑色的夜晚中闪烁， 看着眼前这光怪陆离的世界，他陷入了深深的回忆中。
他回想起，自己第一次杀人时的事情。
没错，一直活在对人的惧怕中的他，却扼杀过一条属于人的生命。
那年，他十八岁。
他记得，那个时候身边的男生们总是谈论着年级中的某些女生，他们乐此不彼地谈论这些女孩中哪个更漂亮，哪个更美，还总是变着法子去接近这些女生。
虽然对人类没有兴趣，但柏伦也能理解他们的举动。
不久之后，同样的事情也落到了他的头上。
一开始引起他注意的，是班里的几个女生，她们的名字总是被班里的男生们挂在嘴边。
准确地说，是她们的眼神。柏伦时不时地就会发觉，有女生在偷偷注视着自己。而他只要一觉察到，对方就会将目光移开。
之后他又发现，会偷瞧自己的女生，还不止一两个。
从最初的那一个眼神起，柏伦就已经明白，女孩眼中的光芒在传达着什么。
事实上，大概从他十五六岁的时候起，就偶尔会有女孩子向他投来着这样的目光。
但是，他对此毫无兴趣。
或许，在身边的男生们眼中，那些女孩确实很吸引人吧，但柏伦却不会这么觉得。
虽然，有时候他也承认，那些穿着漂亮衣服的女生们身上也透着几分美，但在他看来，这种美却显得有些怪异。
就像是一个妖物，虽然艳丽，但看着却有些怪异，有些可怕。
更何况，那个时候的他，正沉浸失去所爱的悲伤中。他所培植出的那盆蓝玫瑰，陪伴着他度过了许多个难忘的夜晚，却终究还是凋零枯萎了。
他的心境如同雨天般阴郁。不管是谁的目光，他都置之不理。但他不知道的是，他俊秀而悲伤的神色，在女生们的眼中却更显得迷人。
之后，见柏伦毫无回应，有的女孩大概是觉得没趣，就放弃了这种单方面的暧昧。而有的女孩，却反而更加注意他了。
甚至有个别的女孩不再只是偷瞧，而是很直白地用带有暗示的目光看着他，即使被旁人觉察到，她们也无所顾忌。
这使得连其他人也开始注意起了柏伦。呆在教室里的时候，柏伦总感觉四周都有人时不时瞧瞧自己。
甚至还有男生故意当着旁人的面调侃他。那天，就有男生故意跟柏伦说：“哎呀，你知道吗，xxx喜欢你哦！”
然后他身旁的人便发出一阵笑声。
柏伦默然不语，他只能当做什么都没有听到。
他们口中的那个女生，是男生最喜欢挂在嘴边的一个。暗地里，她是男生们公认的“班花”。
有好几次，当她在校道和教室外的走道上看到柏伦迎面走来的时候，都会向柏伦投去明亮的眼神，目光专注得就像是看着镜子中的自己一样。
那个女生当时也在教室里，她就坐在前排的位置上。但那个时候，她静静地坐在她的座位上，沉默不语。
看起来，似乎是生气了。
几个男生总算还知道收敛，赶紧闭了嘴。
从那天起，那个女生忽然就不再关注柏伦了。偶尔，柏伦在教室外看到她，两人擦肩而过的时候，她也总是面无表情地低着头，急急地走过去。
其他的女生也像是收到了某种讯号一样，全都收敛了自己的目光。
时间无声息地缓缓流逝，一晃两个多月过去了。
柏伦的悲伤不减，但心境已经不再那么阴郁。
某一天的体育课上，柏伦因为不喜欢做太多的运动，就独自坐在球场外的一个亭子里看书。
他还记得，当时自己读的一本田园诗集。他沉浸在诗句与内心忧伤的韵律中，一个恬静的声音却忽然在他身后响起。
“柏伦同学。”
他转头一看，是她。
她嘴边挂着一抹笑容，双手交叉在腰后，微微俯身瞧着他，仿佛是想要探知着什么。
明明是体育课，她却穿着雪白的短衬衣，配着一条碎花短裙，露出两条白皙的小腿。
“嗨！”柏伦颇感意外，他应付式地跟她打着招呼。
“你在看什么书呢？”
“一本诗集。”他脸上挂起一抹轻浅的笑，这是他在人前显露的最多的一种笑容。对他而言，这种笑就像是一种保护色一样。
“我能和你商量一件事吗？”
“当然可以啊。”他说着，拍了拍自己所坐的木椅，示意她也坐下来。
然而，他心里其实并不情愿。他请她坐下，也只是出于礼貌。
她坐在他身边，她裙子上的碎花碰到了他的黑色长裤。柏伦闻到了她身上飘出的气息，大概，这就是男生们曾提到过的“体香”吧。不过，柏伦却觉得有点刺鼻。
“嗯……前两天，我成了文学社团的新社长。”她说：“社团里有不少学长因为面临毕业的缘故，已经退出了社团。我们正在招新中，柏伦同学平时不是很喜欢看书吗？不如加入我们社团吧。”
她的眼中带着殷切的光芒。
“我最近报名参加了钢琴课的学习，恐怕没有什么时间参与社团的活动，不好意思……”
“其实，也花不了多少时间的……”说着，不知为何她咬了咬嘴唇。
亭子里出现了短暂的沉默。
半晌，她又开了口：“柏伦同学，你似乎很喜欢安静，平时话好像也不多。”
“我一直都是这样的，习惯了。”
“说起来，你可能会觉得奇怪。”
“怎么了？”
“其实，我感觉你好像有心事，你的心情似乎不太好……”
一时间，柏伦说不出任何话来。这段时间以来，他脸上的表情暴露了他的心情。只要是长着眼睛的人都能看得出来，只不过，他跟谁都保持距离，当然不会跟任何人说起，也不会有谁会过问。
但是，她却说了出来。
“如果换成是我的话，心情不好的时候一定会想找人说说话的。因为，如果连能倾诉的人都没有的话，我可能会感到孤单，心里也不太好受……”
说着这些话的时候，她的目光一直望着亭子外边，仿佛不敢看他一眼。
沉默中，柏伦的呼吸在不自觉间变得有点浓重。
他慢慢站起来，只说了一句：“我先回教室去了。”
“嗯，再见。”女孩条件反射似地说。
等到他走了很远，再回过头看的时候，发现她还坐在那里。
那天下午，她没有来上课。而柏伦也再次觉察到了那种令他感到不适的、从暗处投来的目光。
很多人都在低声议论，说是因为他的不近人情，让那个女生很难堪。
那天晚上，柏伦便跟父母说自己不想再去学校了，他想转到另一个学校去。不管父母怎么问他原因，他都不说，父母无奈只好同意了。
奇怪的是，在这之后，她的人却总是会浮现在他脑海中。
这令他感到讶异，他很清楚自己内心中对人类——包括她在内，都是抱着拒绝的态度的。
但说不清为什么，他时不时就会想起她白皙的面容、洁白的裙子，还有均称的体态。
这与对花的想念明显不同，当他思念着爱过的花的时候，心中是悲伤，是寂寞，也是渴望。而当他想起她时，那更像是一种暗示，似乎是想要告诉他，有某种原本应该被自己注意到的东西，却被自己给忽略掉了。
很快，柏伦转到了新的学校。因为离家比较远的关系，他独自在学校附近租了个房子，平时都住在那里。
为了缓解心中的忧郁，他经常出去和外面的花相处。时不时地，也会将一两盆花带回住处中。
就在那一天，当他在公园中散步的时候，他遇见了那个陌生的少女。
那一刻，他忽然明白了。
当时，他正流连在花坛边缭绕的花香中，却在一个偶然的转身间，少女的身影落入他的眼中。
少女有一头黑亮的长发，她正站在他对面的一个花坛前，只见她伸手从花坛中摘下一朵三叶梅，将花别在自己黑亮的头发上。
像是一个魔咒般，这一幕勾住了柏伦的心神。
但是，吸引住他目光的并不是少女本身，而是那朵花。被摘下的花朵还未没有完全失去她的生命气息，她依然美得光鲜。而在少女黑亮的发丝，以及白皙的脸蛋的映衬下，那红艳的花朵竟绽放出了更迷人的魅力。
柏伦在一瞬间中，掉进了一个幻觉中。他看见一个伫立在花坛边的神女，衣裙鲜艳，神女的发间盛放着红艳的三叶梅，她脸上也长着玫红色的花瓣，花瓣紧贴着她的脸颊，蔓延至她的脖颈。
柏伦看得痴了。
若是换了常人，一定会觉得，在花瓣的装饰下，少女的容颜变得更加娇艳了。但在柏伦的眼中，却是因为少女的黑发与容颜的装饰，才让那小小的一朵三叶梅释放出了更夺目的美。
没错，在柏伦的眼中，少女才是一个装饰品，是这一朵小小的花的装饰品。正因为得到了少女青春的活力，这朵三叶梅的生命才得到了更高的升华。
对呀，可以用人的身体做花的装饰品！
现在，他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总是想起那个女生。恐怕是因为自己早已在潜意识中想到了这一点——可以用人的身体去装扮花，被装饰的花，能够绽放出意想不到的生命力！
等他回过神来时，少女也刚好看到了他。
她瞧了柏伦，又将目光转向身边繁花。可是，她又立刻斜过头来，用那明亮的眼神瞟着柏伦，似乎是比起花来，柏伦的容貌更吸引她的眼球。
柏伦的心宛如涌动的海浪般，砰砰跳着。
有某种深沉的念头，像一头野兽般，在他的心底处蠢蠢欲动。
被少女注意到，让他赶紧收回目光。可是，他又忍不住地偷偷看去，在他眼中，三叶梅仿佛已经与少女的容颜融为了一体，充满了一种无法磨灭的吸引力。
少女大概是以为他在看她吧。
她忽然转过脸来对着柏伦露出一抹笑容，又立刻转身走开。
她走到稍远的地方，转身看了看柏伦，然后就在一株树下停住脚步。
柏伦抚了抚心口。他感到，自己克制不了。
那个念头，就像野兽眼中的红光一样，危险却又充满诱惑。
他整个人都被这诱惑驱使着。
他一步一步地迈着步伐，朝着女孩走去。
她假装在看着树上开出的花蕾，她知道柏伦已经在身旁停下，却忽然好像连看都不敢看他一眼。
柏伦以一种很礼貌的方式与她搭话。
少女嘴边又是一抹微笑，就从这个笑容开始，她一句又一句地与柏伦聊了起来，大方得几乎有点热切。
她似乎没有意识到，她所面对的是个自己并不了解的陌生人。
柏伦和少女交换了彼此的联系方式。
分别前，他问少女能否将那朵三叶梅送给他。“就算是用来纪念我与你的相识吧。”他说。
女孩嫣然一笑，很爽快地将花递给了他。
那天晚上，在黑暗的房间里，他躺在床上，手里捻着那朵三叶梅。他吻着这艳丽的花瓣，白天时那一瞬间的幻觉浮现在他脑海中。
在那幻觉中，他浑身都被一种极温暖的感觉笼罩着。仿佛他手中的这朵花，就是那美得迷幻的神女，她就在他的唇间。
他忘不了少女别着花的姿态。被少女的黑发与亮丽的肤色装点的三叶梅，在他的回想中是如此迷人，这朵小小的花已开遍在他整个心田中。
他心里的念头又在蠢蠢欲动，像一头喘息着的野兽。
他刻意地想要忽略，想要忘掉这个念头。
他希望自己，能渐渐地忘掉那个少女。
但少女却没有忘记他。
过了两天，他的手机收到了少女发来的短信。读着短信里少女的问候，柏伦清楚地感觉到，心里的那头野兽在盯着自己。
可是，他没能克制住。他给少女回了话，然后，他们就用这样的方式一来一回地聊了起来。
他对谈话本身并没有兴趣，很多时候，他只是应和着少女的话而已。不过，她似乎并没有发觉到这点。
临近周末的时候，他终于克制不住，给少女发了一句话：“明天有空吗？一起出来逛逛吧。”
她果然没有拒绝。
那天，他就像个平常的人类一样，和少女走在一块。如果有人注意到他们的话，或许，还会以为他们是一对恋人吧。
当少女说走得有点累了的时候，柏伦把他真正的目的说了出来。
“不如去我那里坐一会吧，我的住处就在附近。”
“你一个人住？”
“嗯，我喜欢安静，不喜欢住学校的寝室。”
她的脸上，浮现出一抹犹豫的神色，却又立刻褪去。她装作毫不在意地赞同了他的提议。
于是，她来到了他的独居的房子里。
然而，她再也没能从里头走出来。
她喝下了柏伦递给她的、下了药的开水。然后，他让她永远地沉睡了。
他，扼杀了一个异类的生命。
从小连一只虫子都不会踩死，连肉都不想吃的他，却扼杀了一个人类的生命。
那个时候，看着少女在怀中停止了心跳，他心里却连一丝一毫的害怕都没有。
相反的，他听到心里的野兽发出胜利的呼喊。
他明白，这头野兽就是他心里的欲望，他的情欲。
当确定她的呼吸完全停止了之后，柏伦将她还没完全失去光彩的躯体摆放到了卧室的床上。
放好之后，他又理了理少女显得有点凌乱的长发，动作轻柔得就像是在抚弄花瓣一样。
然后，他从自己栽培在室内的三叶梅上摘下了好几朵花。他将花用水洗净，捧着花来到床边。
晶莹的水滴点缀在玫瑰色的花瓣上，花朵看起来更加娇艳。他知道，她们的花魂没多久就会消散而去，但在这之前，他要让她们绽放出更动人的生命力，他要让她们美到光是看一眼，都能将他的心融化掉。
只有这样的美，才能抚慰他那被困在自己肉体中的花魂。
他将一朵花小心翼翼地别在少女的发丝间，接着又是一朵，再一朵……然后，他又分别在少女的脸颊边各放了一朵。
娇艳的花朵，和平静的、失去呼吸的少女的躯体衔接在一起。
这就仿佛，是花朵汲取了少女青春的活力一样。因为汲取了少女发丝的活力，和那肤色的细腻与温暖，花的生命也发生了变化。
她们仿佛笼罩在艳丽的光芒中。就像是蛹化成了蝶一般，她们的色泽更艳丽，脉纹更华美。她们，美得仿佛一碰就会碎掉。
在柏伦眼中，花已不再是花，少女也不再是少女。花与人已融为一体，变成了一种更夺目的生命——
一位神女。
一位花中的神女。
她光亮的发丝间长着美丽的花容，她洁白的面容开出色泽暖人的花瓣，她是花中的神，是他的神女……
他凝视着她们，一股暖意萦绕着他全身。是她们的美，暖了他的心。
他的唇时而吻在花瓣上，时而吻在少女的肤色上，对他而言，这都是一样的。因为，他吻的都是他的神女。
他发出轻颤的呼吸声……一个吻，一声轻颤。
他的灵魂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抚慰。
整个过程，他就像坠入了一个梦幻一样，如痴如醉。
尽管这个梦幻只维持了短短的两天。
两天之后，在深夜里，他偷偷地处理了少女的躯体。
那是在遇见紫花前，柏伦人生最美、最满足的一次回忆。
但，也是最让他惧怕、最想忘掉的回忆。
那种害怕，是事后才席卷他心头的。他忽然发现，那些繁花全都变了。
不管是与他同处一室的花朵，还是户外的鲜花，当他靠近她们的时候，她们都会忽然沉默下来。她们飘荡的波动不再缭绕在他身上，而是收敛于花中。只有些许的波动被他敏锐的感知捕捉到，从这其中，他嗅到了一丝不安。
似乎，他的气息令她们感到害怕。
当明白了这一点之后，他独自走进卧室里，将头埋在被窝中，仿佛这样就可以止住自己的眼泪。
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她们已经不再将他视作同类。她们不再将他看作是花，而是人。
因为，他扼杀了一条生命。因为，植物是不会去扼杀其它生命的。即使是动物，也只是因为饥饿才会去撕咬别的生命。
不是因为饥饿却扼杀了别的物种乃至自己的同类，这是只有人才能做出来的事情。
他感到来自灵魂深处的恐惧。因为，他作出了违背本能的事情。这就好像，他已经变得不再是他自己。就仿佛他的灵魂已经变异了一般，这种感觉几乎要令他疯掉……
这不是他的本意！他并不想变成人类，他只是想接近那花中的神女而已……
那段时间，孤独与恐惧笼罩着他，他仿佛是掉进了幽深的深井里，黑暗里没有开出任何花朵，只剩下孤零零的他。
死去的少女的脸庞，时而浮现在他黑暗的睡梦中，宛如一个诅咒似的凝视着他。
到底是如何从那段阴霾中走出来的，他已经不记得了。他曾想过死，或许只要一死，就不会这么痛苦了。
不过，他终究还是贪恋生命——不是贪恋身为人的生命，而是贪恋身为花的生命。
他终究，还是想以花的身份继续活下去。哪怕这样的生命，总是那么心碎又那么寂寞。
过了不知多久，那些花朵终于不再惧怕他了。有一天，他带着泪痕从梦中醒来，发现她们又愿意和他说话了。
当那空灵的、轻飘飘的波动又飘入他的感知中的那一刻，他觉得，自己回来了。
那段记忆，也被他深深地尘封在心底的最深处。
他本以为，自己永远都不会再想起来了。
但现在，他却要去同样的事情。
或许，这回自己的心灵也会再次受到那种可怕的冲击；或许，这回他会被永远地驱逐出花的世界，再也没有哪朵花为了满手血腥的他献上任何空灵的旋律。
但无论后果如何，只要有她在，只要能真实地拥抱着她，只要她的目光凝视着他……那么哪怕是让他坠入地狱，他也无怨无悔。
望着窗外，他的思绪飘得很远很远。
一个清脆的女声打破了他的思绪。
“嗨，我能坐在这里吗？”
柏伦转头一看，一个打扮得很靓丽的女子端着一杯酒，不知何时已来到了他身旁。
孤身来到酒吧里中的男女，即使彼此陌生也会互相注意的，这点柏伦也知道。
女子大概早就已经在注意到他了吧。
“当然可以。”柏伦说道，女子欣然坐下。
“你一个人来的吧？”女子明知故问地说道。
“对，和你一样。”
她笑了。
他就这么跟她聊了起来。跟其他的人类一样，女子的话语对柏伦并没有什么吸引力。他说的话不多，不过女子也并怎么在意，喝了点酒后她就开始自顾自地说起了自己的心事。柏伦才知道她失恋了。
柏伦明白，跟她这样的人聊天，并不需要说太多话，因为她需要的，只是一个倾听者。
他一边倾听他的诉说，一边陪她喝酒。
很快，她就有了醉意。
“出去兜兜风吗？我的车在外面。”
女子很乐意地接受了他的提议。
上了车之后，柏伦打开了车窗，他驾着车随意在行驶在街上，夜风徐徐地扑入窗内。
女子对着晚风撩了撩她的长发，她的呼气声显得有点浓重。
他在车里掏出瓶饮料递给她。
“喝点饮料，醒醒酒吧。”
女子笑了笑，带着点醉意的她，笑起来有点暧昧。
她接过饮料，说：“有没有人说过，你说话的声音很好听？”
她说话的样子，看起来比在酒吧里时醉得还深。
喝了被他下了安眠药的饮料，没过多久，她就在车内睡着了。
柏伦将车停在路边，在街灯的映照下，他坐在车里什么都不做，只是凝视着挡风玻璃外的黑夜，女子静谧而规律的呼吸声回响在他耳边。
忽然，他启动车子，猛地将车头一转，朝着来时的路驶去。
左安坐在酒吧内的角落里，一动不动的他，在自己能力的掩护下，肆无忌惮地望着坐在对边窗玻璃下的柏伦。
他感到很庆幸，幸好那天他并没有将按在柏伦车底下的追踪器取回来。不然，今晚他根本就找不到柏伦。
他比柏伦来得要晚一些，所以他并没有直接走进来。
他的第二种能力，效果其实是因人而异的。如果是陌生人，效果绝佳，只要他不刻意引人注目，谁都会将他当成是透明的；如果是认识他却不熟悉他的人，效果次之；但如果是对他抱有深刻印象的人，那么可能就无效了。
进来之前，他心里默想着被人忽视，在酒吧门口转了一会儿，发现了柏伦的身影。
看到他背对着门口，左安立刻走了进去，快速坐到了角落里。
一坐下来，他就放心了。
酒吧之内，没有任何人注意到他，也看不到他。
没过一会儿，他就看到了那个向柏伦搭话的女子。
对于左安来说，这倒是个很少见的机会。从他开始遇到柏伦起，这还是他第一次看到柏伦跟人呆在一块。
从之前的观察中，他早已看出，这个爱着花的人活得很孤独，恐怕也不喜欢与人相处。
不过，不得不承认，尽管他的话语不多，但他俊美的容貌却对异性存在着很大的吸引力。从左安所在的角度看去，他能看到那个女子目光中的殷切。
酒吧内，柏伦与女子之间并没发生任何特别的事，不过左安仍然看得很惬意。
因为，他对自己的“观察目标”的了解，又变得更全面了一点。
但同时，他心里的疑惑也变得更多了。他想不通，柏伦为何会放下他的花人，独自来到这里。
平常的这个时候，他早已进入自己的梦乡中，寻他的“情人”去了。
他更不明白，已经被爱恋包围的他，为什么会接受这个陌生女子的搭讪。
跟这女子呆在一块，他的脸上根本看不见平时的快乐与深情。
他很明显，在伪装着自己。
当他们起身向着酒吧外走去时，左安心中刚松下的弦又忽然绷紧。
他看到柏伦两手都是空空的，又想起了那个令他感到有点危险的包。
柏伦没将这个包放在身边，那应该就是放在他的车上了。
难道说……
左安悄悄地跟在他们后面出了酒吧，一看到柏伦带着女子上了他的车，他立刻也钻进一辆车中，很快就追上了柏伦。
柏伦将车停在路边约有二十多分钟，左安不确定车中是否发生了什么，他也没有贸然下车去察看。
车子再度启动，左安尾随其后，很快就看出，这是柏伦来时的路线。看来，目标是要回去了。
难道，他是要带着这个女子回他的住处吗？
不可能的吧……左安越想越觉得难以置信。柏伦给他带来的“意外惊喜”，真是太多了。
而越是追踪，他越是肯定，目标是要回他的住处。左安终于下了决定，吩咐司机掉头，不再追踪。
因为，再追下去，他也看不到车内的任何动静。但如果他回去的话，就不会错过柏伦带着女子回去后发生的事情了。
他心里有点焦躁，这可是很少见的。目标正在做的事情，如果换做是发生在其他任何人身上，都再正常不过，但发生在他身上，就显得极不寻常。左安急切地想知道结果。
不过，等到他赶回宾馆房间的时候，终究还是晚了一步。
柏伦已经回到了他的房子中，他就在客厅里。
但左安依然知道他的房子里发生了什么事情。换成是任何人，都可以知道的。只要看一眼，显示屏中间的画面，就会明白了。
屋子里亮着灯。
女子的躯体就躺在地板上，她看起来与之前并没有什么两样，唯一不同的是，她的手腕处有血痕，还在淌着血。
柏伦就蹲在女子面前，他一手抓着女子淌血的手，一手握着个盆，让女子的血滴落盆中。
盆中的血，已经很多了。女子早已进入了失血过多的昏迷状态。
左安也终于明白，之前那放了药的饮料，还有那锋利的水果刀，是为了什么而准备的了。
他完全清楚，自己目睹了什么样的事情。但是，他既不会去阻止——也来不及阻止，也不会去揭发柏伦。
因为，他只是个观察者。一个在寂静中观察着这个世界的人，被神赐予的能力，将他与这个世界隔绝了开来，他也不愿被卷到其中去。
他仍旧会观察下去，只是目标在他心里的模样，也已变了。
原本在他的眼中，柏伦是一件天生的艺术品，是一朵天然的、盛放的奇花。如今这朵光洁的奇花却沾上了血腥，染上了污浊，变成了一枝黑暗的恶之花。
他不再那么欣赏这件艺术品了，但也不得不承认，这件艺术品对他吸引力却更强了。
只是他仍旧迷惑不解。
柏伦为何要杀这个人类？这对他有什么好处？要知道，他的行为对他自己而言也是很危险的。一不小心，他就会失去一切。
这时，左安看到柏伦将盆子端走，回来的时候，他的怀中抱着紫花。
他将紫花放在女子的躯体面前，紫光缓缓地从花朵中浮出。左安再次看到熟悉画面，光团细分出道道藤蔓似的光线，朝着女子的脸蔓延而去。
但不同的是，这回光团并没有从太阳穴处进去，而是汇聚在了女子的额前的眉心处，由此窜入了女子的躯体中。
随着紫光的进入，女子的身体泛起圈圈紫色的光线，宛如层层波浪般从头部自下流去，直到紫光完全进入女子的躯体，光线才消失。
然后，柏伦小心翼翼地从地上抱起了女子的躯体，他抱着她来到卧室，将躯体放在床上。
“我会等，等着你，守着你。”他说。
这天晚上，他睡得比平时晚，一直守在床边。熄了灯之后，他与女子的躯体共枕入睡。
眼前正发生着什么样的事情，左安已经无法理解了。
12
仿佛，只是眨个眼就醒过来了。
这说明他昨晚睡得并不好，这也是理所当然的。
再说了，昨晚他的睡梦里少了她的陪伴，他也无法习惯。
睁开眼睛，就看到了女子的躯体。
不过，在现在的他眼中，眼前的女子已不再是个人类，眼前的这幅躯体也绝不是没有生命的。
因为，她就在这幅躯体中。这幅躯体，已经属于他的神女。
“只要有一具濒临死亡的人类的躯体，我就能出现在你的面前。”这就是那晚的梦境中，她对他说的话。
所以，他做了这样的事情。因为，他想跨越梦境与真实的界线，去将她深深地拥在怀中。
他并不知道，她在进入人类的躯体之后会发生什么事。
但他相信她。他相信，她一定会以那梦幻般的身姿，出现在他面前。
虽然此刻的她，看起来仍与人类并没有什么分别。
但这只是说明，他需要等待而已。
“你将暂时见不到我。”这也是她说的。
在她苏醒来之前，他会一直守着她。
他凑近身边的躯体，在她的面容上印下一个柔柔的吻。
“早。”他轻轻地说。
他相信，她能听得到的，只是现在的她，还不能作出任何回应。
整个上午，他都坐在卧室中读书，哪里也不去。
他已经不打算再去工作，因为他要随时随刻地守着她。
这一天，他的午饭显得比平时要寂寞。不仅没有她的陪伴，客厅里的花朵也沉默不语，他走到门外的栏杆边，也听不到任何纯澈而欢快的旋律。
甚至，从一些花的波动中，他还嗅到了浓重的、不安的气息。
他知道，自己所担心的事情，或许真的要发生了。
或许，全世界的花都会摈弃自己。
他一手抓着栏杆，一手抚着胸口。他慢慢地蹲下身，背靠着栏杆坐下，仿佛身躯沉重得站不住一样。
只怕，从此以后再也不会有哪朵花会向他露出笑靥，会为他献上空灵的歌，也不会再将他视作同类。
在她们眼中，他已堕落成了人。
这就是代价，是他不得不承受的代价。
他颓败地坐了好久，终于缓慢地站起来，往卧室走去。
他的步伐很慢，但却坚定。
他走到床边，在她的躯体旁躺下。他的脸依偎在她肩膀上，然后就动也不动，什么都不想，渐渐睡着了。
傍晚夜幕初降的时候，他听到某种声音。朦胧中，这声音听来宛如海浪般汹涌而有规律。
睁开眼睛，他发现声音就在身边，声音是从她身上传出来的……
那是心跳的声音。
她躯体的胸口处，正有规律的起伏着，从中发出剧烈地、“砰砰”的心跳声。
女子的眉心处闪耀着紫色的光芒，一圈又一圈紫色的光线，宛如涟漪般从她的头部一直往下蔓延。
柏伦下了床注视着整个过程，不敢做出任何举动。
心跳声渐渐平稳下来，女子身上的光芒也随之褪去，光线消失了。
过了一会儿，他俯身凑近她的胸口，侧耳听着那心跳的涌动。
接着他又打开了卧室里的灯，发现她脸上已经开始泛着生命的气色与活力。
没错，这的确是一具鲜活的生命。
她让这副已死的躯体再次复苏，成为了她的新生。
坐在床边的他，轻轻地握起她的手，说：“你知道吗？我就在你的身边。”
这是第一个晚上的事情。
之后的每一天，就像是某种规律一样，每当夜幕一降下，她的躯体都会发生令他心弦紧绷的变化。
第二晚，她的眉心处又闪起光芒，紫色的光纹一圈圈地在她的躯体上流淌而过。这一次，光圈持续了很久。
光芒辉映间，她的脸上渐渐浮现出冰雪般的色泽，与原来的肤色间杂在一起；比起脸部，身体的变化更引人注目，他看见她裸露在衣物外的脖颈、手臂以及脚跟都泛起嫩绿的、翡翠似的色泽；而那原本略微苍白的唇上，则被由浅而渐深的紫色渲染。
这雪色、这肤色、这嘴唇……他再熟悉不过了！
这副躯体，正发生着变化。它的新宿主正赋予其新的生命形态，那是花中的神女，才具有的姿态。
光芒敛去后，他情难自禁，俯身在那花瓣似的唇上留一个深深的吻。
对于他而言，此时被他的唇所吻上的，已经不是一个人类，而是他的女神。
一夜过后，清晨他醒来时，一瞬间还以为自己身在梦里。
因为，她的脸上已完全是那种冰雪般面容，又透露着梨肉般的鲜嫩，深紫的薄唇点缀着这副容颜，她头部以下的肉体也完全染上了那翡翠般的色泽，就和他在梦中所见到的一样。
除此之外，她的脸型居然也变了。一夜之间，眼前的这张脸已经不太像原来的模样，反倒有些像梦中的她。
连她的形体也发生了变化，当他握起她的手的时候，才发现她嫩绿的手不仅清凉如玉，而且变得比之前要纤细得多。
他明白，她正在一天一天地接近着他。她正跨越梦与真实世界的道路，一步一步靠近他所在的这个世界。
到了晚上，她的身上再度泛起光芒。当光芒映亮了整个卧室的时候，柏伦的目光紧紧地看着她的双腿。
他当然不会忘记，梦中的她是没有腿的，她有的是一条美丽的尾巴。
会不会……
然而，她的双腿上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光芒消散，而她的躯体上，也看不到有什么变化。
几缕淡淡的馨香飘进柏伦的嗅觉中，柏伦鼻尖一皱，他认得这香味……这是她的花香，是每当他梦中搂着她时，都会闻到的体香。
而这清香，是从眼前的她身上中散发出来……他贪婪地闻着她的体香，虽然显得明知故作，但他还是忍不住走到角落里的紫花面前，嗅了嗅花瓣上的香味。自从花魂脱离出来之后，他就一直将紫花放在床对边的墙下。
果然，两者的香味是一样的。但不知为何，紫花的香味闻起来比之前淡了很多。难道，是因为她不在花中的缘故吗？
虽然现在已经无法回到往日美妙而轻盈的睡梦中了，不过他早睡的习惯依然不变。
而且，静躺于床上的她的容颜，无时不刻不在吸引着他。
他躺到她身旁，仍是不敢碰她，欣赏着她雪色的容颜和悦目的肌体，她的体香令他迷醉，不觉间他已眼神微闭，很快就睡着了。
最令他心跳怦然的变化，出现在第四天的晚上。
与前一个晚上一样，在光芒褪去后，她的身上同样看不到有什么变化。
只是那花香却闻着更浓了一点，不再那么淡了。
柏伦仿佛受到了某种暗示，坐在床边的他目光在她身上来回扫视，敏锐的嗅觉使得他的目光停留在了他的头发上。他她长长的黑发，就看到了花。
准确地说，是花蕾。
在她头上的发丝间，不知何时已生出了一个小小的、紫色的花蕾。他再细细察看，她的发间一共生出了三个花蕾，它们都泛着清香，含苞待放。
柏伦怀着颤动的心情等待着，他回想着梦中她缭乱的花发，他多想再用唇去品尝那发香。
他猜到花会很快绽放，但没想到会那么快。过了一天，花蕾变得饱满，又过了一天，那饱胀的花蕾便与盛放的紫光一同怒放。
紫色的花间杂在黑色的发丝间，色泽浓郁，柏伦印下他的吻，花瓣更美，他的人更醉。
花瓣盛开的同时，黑色的头发也掉了些许。柏伦将这些发丝收拾好，转头忽然发现，墙边紫花的花色不仅变得暗淡，花瓣看起来也有些萎靡。
柏伦看看紫花，又看看身后仍在沉睡中的紫雏，若有所悟。
之后，每过一天，她的头上就会多生出一个花蕾，过了一天花蕾便会绽放。而同时，她的头发也会掉下少许。
过了几天，怒放的花瓣已缀满了她的头部，就在他以为她的头发将完全脱落，将完全被花瓣取代的时候，变化却停止了。
是的，一切都忽然停止了。
那晚，她的身上没有放出光芒，他没有看到熟悉的光圈流过她的周身。一开始，他还没有放在身上，照旧闻着她的清香，伴着她的容颜入睡了。
可是第二天，第三天仍旧如此，他的心顿时就慌了。他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忍不住担心她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却无法印证。他的心仿佛被悬在空中，不上不下，十分痛苦。
现在的她，除了双腿以外，不管是面容还是形体，几乎都已经与她梦中的模样别无二致。他本以为一切都会很顺利，以为她很快就会苏醒过来与他相见。
又过了两天，傍晚的卧室中仍旧不见她散溢出的光芒，此时他心里的痛苦也变成了害怕，变成了恐惧。
难道，她会就这么沉睡着，永远都不会再醒来？
难道，是因为自己手上再度沾上了鲜血的缘故，命运的神就用这样的方式来惩治自己？如果是这样的话，神真是太残酷了……比让他降生成一个人都更残酷。
她会沉睡多久，这一点她并没有说清楚。因为她无法说出太多话的缘故，他也没有问。只能任由这些不祥的臆测折磨着自己的心。
也没有任何人、任何花朵来安慰他，他在这个被神创造出的世界里已完全孤独。
一个星期就这么过去了，她的躯体始终不见任何变化。反倒是摆放在墙边的紫花却枯萎了。
柏伦的内心一天比一天阴郁，宛如晦暗的雨天。偶尔照照镜子，连他都看到自己眼中的阴霾。
同时，他的内心也受到另一种同样可怕的冲击。
他当然不会忘记，自己的双手又扼杀了一个人类的生命的事实。只不过，他刻意地想忽视这个事实，刻意想要将这个记忆掩埋。
一开始，她每天的变化牵引着他的心，所以他能借此忘掉潜伏在心底的惶恐与不安。
而现在，女子在酒吧内举着酒杯与他相对而坐的画面，时不时地就会浮现他面前，她的眼神潜伏在他心底，窥探着他，仇视着他，怨恨着他。就像是有一头目光鲜红的野兽，在盯着他一样。这种来自心底的冲击让他感到浑身冰冷，他想要忘掉，可是偏偏就是会无法克制地想起。
每当这个时候，他就像是个死人一样，躺在床上，躺在她的身边，捂着头一动不动长达几个小时。
每一天，他都得忍受这种折磨。
或许，这就是代价吧。在一种冬日般冰冷的心境中，他竟仿佛有了某种觉悟——面对未知的命运的觉悟。
唯一能让他不至于绝望的是，她的身上的花香不褪，容颜也依旧动人，肌体依然泛着嫩绿色的活力。她的躯体并没有出现憔悴的迹象。
他时而对着沉睡中的她说话，反复地问她是否安好，仿佛她真的能回答一样。
因为害怕，他有时还会从深夜的沉睡中莫名的苏醒过来，脸上淌着泪痕。幽暗的房间里，只有她的几缕清香抚慰着他的不安与寂寞。
他捧起她的手，把自己的脸颊依偎在她的手背上。
“我真的好怕，怕我会再也见不到你。”他独自在黑暗中呢喃着：“你听得到我的呼唤吗？”他的眼泪滴落在她的手上。
或许，是她真的听到了他的呼唤吧；或许，是不知名的神仍在眷顾着身染污浊的他吧。三天后的深夜，璀璨的紫光再一次映入了他的眼中。
那时，他身处梦中。这么多天以来，他终于再度坠入梦中。但这回，却不是美梦。
她在梦中远去……在那熟悉的泉水边，他看到她的身影，若隐若现地伫立在群花间，他朝着她奔过去，可她的身影却像风中的花絮般飘飞而去，在这个寂静的梦境中越飘越远。
他想要呼喊，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伸出手去，却根本触及不到她。
紫色的光芒撕裂了这个梦境，光芒映入他的眼中，他睁开了眼睛——
她浑身都沐浴在光芒中，宛如一个紫色的圆月，光华散射将深夜的卧室映得通亮。
他在慌乱中坐起身，看着身旁的她。她笼罩在一圈光辉中，就坐在他面前。
她的光华柔和而不刺眼，惊诧间，他的目光撞上了她美丽的眼眸。
刚刚苏醒过来的她，眼神中有些许的不安与惊慌，嘴里发出“咿呀咿呀”的声音。看到柏伦的一瞬间，她涣散的目光忽然凝聚，痴痴地凝视着柏伦，嘴里发出低低的、“咿呀”的声音。
她忽然举起手，动作却又忽然停住，她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
柏伦他条件反射般地抓住她的手，他们的手掌交握在一起。
所有的声音戈然而止，所有的光芒也都忽然变淡，敛藏到她体内。
黑暗里，只剩下他急促的气息和她浓郁的花香。
她美丽的眼眸，宛如紫色的晶石；他脸上滴落的泪珠，如同夜空中的星。
他的眼泪让她眼中的不安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却是强大而温柔的光芒。
她为他拭去眼泪，玉一般的纤手，轻抚着他的脸庞。
她的体香是酒，她的目光是水，熏酔了柏伦的魂。他痴迷的目光，与她的美眸越靠越近，他们的唇交织在一起……
他搂住她，她的身体清凉柔软，他的手从背后缠上她的花发，她头上的黑发已完全消失不见，只剩浓密的花瓣，却反而更加馨香。
“咿呀……”她的嘴里发出低低的呢喃。
他们像藤蔓般交缠着彼此。这些天以来所有的等待，期盼，害怕以及今晚的狂喜，都化作了体内炽热的焰火，他要将她融化……
窗外的晚风徐徐扑入，拂过他们的脸庞。在夜风的凉意中，柏伦体内的热度也渐渐褪去。
他们已经松开彼此，柏伦的眼睛早已适应了黑暗，他们互相打量着彼此。
他握着她的手，向她诉说着这几天他心里有多担忧，如今她的苏醒又给他的心带来了多么大的幸福。
看起来，现在的她仍然无法使用人类的语言，她只能用目光回应他，偶尔发出一声“咿呀”的附和。
“我们出去走走吧，”他说：“我带你看看我所在的这个世界。”
他替她穿好衣物，刚刚来到这个世界的她，就像一个刚出生的孩子一样，需要他的照顾。
下了床，才跨出两步，她差点就摔倒在地。她发出一声“咿呀”的惊呼，他赶紧扶住她。
他这才反应过来，用人类的双腿来走路，这对她而言还是前所未有的事情。
“慢慢来，先站稳。”他像教一个小孩子一样，搀扶着她，让她先用左脚跨出一步，再用右脚跨出一步，就这么慢慢地步出了房间。
走到客厅的时候，她停住脚步，慢慢地松开了抓着他胳膊的手。柏伦看着她在地板上印下小心翼翼的步子，一步，两步，三步……他的心里油然升起一股欢悦，他很熟悉这种感觉。当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看着自己栽种的花枝终于含苞绽放时，他心里就是这种感觉。
他上前牵起她的手，指着整个客厅对她说：“这就是我的房子，我的家。从今以后，也就是我们的家了。”
尽管她对这个房子并不陌生，但她依然以认真的目光打量着整个客厅，最后她的目光停留在那架钢琴上。
“咿呀。”她指着钢琴，看着他说道。
“嗯，那就是我用来给你弹曲子的乐器。”
她缓缓走上前，认真瞧着钢琴，目光在光亮的琴架与黑白相间的琴键上来回扫视。她伸出一根手指头，小心翼翼地在一个琴键上一按，钢琴发出清脆的声音。她的手一抖，仿佛被吓了一跳。
柏伦从身后握住她的双肩，让她坐在钢琴旁的椅子上。
“我弹曲子给你听。”他说道，目光中带着极温柔的笑意。
他在钢琴前坐下来，一双灵巧的手拨弄起琴键，客厅里随之回荡起动人的乐声。他指间的旋律依旧如此柔和而悦耳，如月光，如流水。
悠扬的歌声飘然而起，与钢琴的乐声交织在一起。
是她的歌声。她虽然不会说人类的语言，却懂得用嘴发出美妙的歌声。她的嘴唇轻吐，歌声如气泡般飘荡在柏伦的耳边。
她的歌声与他的琴曲相互配合，相互牵引着彼此，交织出一个梦幻，他们被这梦幻的色彩迷住，就像是被美人鱼的歌声诱惑的孩子般，沉醉其中。
一曲奏完，他们都静坐不动，相视间，心神都仿佛还在飘荡着。
在绕梁的余音的映衬下，他们眼中的彼此都仿佛笼罩在一种光辉似的魅力中，仿佛他化作了天上的月，仿佛她化作了天上的星，隔着银河相望。
这一刻，柏伦脸上露出的微笑，大概是他这一生最迷人的笑了吧。
就在这一瞬间，这些天来所有的担忧、焦急、孤独，全都消散而去，他的身心轻盈地像是风中的花片。
连她都忍不住地举起手，像是想将这笑容握到手心中一般。
“好看吗？”他说。
“咿呀。”她的回应宛如梦呓。
“其实，你笑起来的样子才是最美的。”他说：“你也可以试着笑一笑，我教你，就像这样。”
他说着，嘴角轻轻翘起，脸上又浮现出笑容。在梦境中的日子里，她脸上那种奇特而美丽的表情他见过许多次，却从来都未曾见她像人类一样笑过，他一直都很想看看。
她痴迷的目光流转在他的面容上，嘴唇动了动，却不见笑容，倒是脸上却浮起了那华美的紫晕。
“不急，慢慢来吧 ，我先带你去看看外面。”
他说着，又牵起她的手，一起走到门外。
蓝黑色的夜空辽阔而澄净，点点星光如散落的雨滴点缀其间。明月皎洁，月华散射如彩练。
夜色撩人，月光温柔地凝视着他们。
步下台阶后，耳边满是飘荡的虫声，但眼前大片的群花觉察到他们的靠近后，却是一片沉默。尽管花在夜里大多都会很安静，但这样的沉默未免有些不同寻常，连她也觉察出了异样。
“她们不再将我视作同类了。”面对着她询问的眼神，他只好说出了原因：“为了与你在这个世界相见，我做了她们做不出来的事情，我已经被她们视作异类。”
他刻意将语气放得平静，不想让她嗅到他话语中的苦涩。然而，她紫晶般的目光却看得很深。
沉默了一会儿，她忽然用掌心抚着他的脸颊，带着幽兰般的气息，她吻上了他苍白的唇。
仿佛有一股流水般的气息，从她紫色的唇间窜入，流入了他的体内。
他对她的这个举动并不感到陌生，几乎每次在梦境中分别的时候，她都会这么做。
虽然他并不知道她的目的是什么，但他从来都不问，因为他相信她。
比起之前，这次她灌注给他的气息更多，也更加甘甜。
她终于放开了他的唇。柏伦深吸一口气，耳边静谧的虫声忽然变得越来越响，眼前繁花的模样似乎也变得不同了。
月光下的她们，原本静得就像是在沉睡一般，此刻却都好像苏醒过来了一般，他感受到她们飘荡的波动，那缕缕轻灵的波动纷纷缭绕在他身上。
他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看向身旁的她，而这时，她的嘴角竟现出了一抹极其细微的笑意。
他不清楚她到底做了什么，只知道眼前的繁花们又愿意为他而雀跃了，她们似乎又将他视作了同类。
在群花的簇拥间，在她的陪伴下，柏伦度过了他人生中最浪漫、最曼妙的一个夜晚。
他们宛如夜晚的精灵般，漫步在月光下，一直走到那个山坡上，伫立在树下看那无垠的夜空。
她依偎在他的肩膀上，她花发上的馨香散入夜风中，让这夜晚的气息变得更加甜了。
他告诉她，在那遥远的夜空之下，其实还住着许多的人类，但是，他自己却不愿再回到那里去。
她用目光问他这是为什么。
他说：“因为，我不愿意和人类呆在一起。因为，我一直觉得人类是一种很可怕的生物，甚至在某些时候，连我自己都害怕自己。我想作为花而活着，可命运却偏偏让我降生成了人。”
“虽然如此，但只要有你的陪伴，有花的陪伴，我就会感到幸福。”他撩拨着她的花发，说：“所以，我只想与你在这里相伴，哪儿也不想去。”
他们在树下紧紧相拥。
柏伦的生命里，再也没有比现在更美的时光了，他活在诗一般的幸福中。在这个隔绝尘嚣的山坡上，他们相互陪伴，心甘情愿地取悦彼此。
他弹琴，她歌唱；他为她读着童话里的故事和动人的诗句，她就依偎在他肩膀上聆听。夜晚时分，他们会在门口的屋檐下用餐、赏月。她不需要吃任何食物，但也会陪着他喝一两杯甜酒。夜色太迷人，他们在夜色中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柏伦事后总是记得不太清。他只知道，那是全世界最动人的话语，最美丽的事情。
不知不觉间，她已经学会了简单的人类语言；不知不觉间，她雪女般的面容上已经浮现出最简单，却也最动人的笑容。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而柏伦连时间都已经淡忘了。
他已经决心不再回到人类的世界中去，他要和她永远活在这片被绚丽的群花簇拥的王国中。他要做花中的国王，而她则是他的王后。
他并不担心生活问题，食物可以用网络来订购，只要让人送到这个山坡上就可以了。即使不去工作，他的家境再加上他自己的积蓄，也使得他不会缺钱。
他要实现自己少年时的梦想——永远地与花中的仙女生活在花的王国中。
可是，她却忽然昏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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