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弭

作者: 剪剪酸了 | 来源:发表于2017-11-16 10:45 被阅读0次

    1

        这天下午和亚弥大吵一架,自己丢下对方红着脸呆坐在空落的教室里。风很小,骑车从坡道上疾驰而下,“哇哇哇”的喊叫声清晰得像挑成两堆的玻璃弹珠。

        鳞原洗过澡站在浴室的水银镜前,额头上微肿起来的痕迹,像晒干的梅子。小范围擦伤,粉色的皮层露了一块在外边。而原因仅仅是,两人在储物间无意听见了门外女生的告白,亚弥不小心推挤了自己,一个踉跄便跌倒在当事人面前。比起前额隐隐抽痛起来的伤口,鳞原觉得,眼前的处境显得更为难堪。

        “亚弥就是个冒失鬼!”鳞原曾经这样评价好友。当时对方坐在身边,有点生气地推了自己一把,她说:“哪是啊!”

        “明明就是!”鳞原毫不客气。

        不过事实的确如此。同桌女生尽管长得一幅清秀水灵的模样,但做起事来却比谁都多一分不小心。好比在劳技课上折毁鳞原辛苦多时的建筑模型,订购书刊时手滑勾下两份同样内容的杂志,轮值盛水把盆打翻,抑或是弄丢了交换的日记本。有时鳞原觉得真是忍无可忍了,她一口气冲到嗓门,却见对方满脸无辜。于是跺跺脚,又把话咽回肚子。

        “谁让她是自己的死党?”这样想想,心情也就平复下来,虽说还有些无奈。

        可这次的事故,鳞原说什么都没法轻易原谅。她支着手从地上站起来,表白的女生微张开嘴,下一秒脸便涨得通红。她丢下男生之前的一句“对不起”,扯了书包就往外跑。飞机轰隆而过,掩盖了眼前的嘈杂。教室里压抑的气氛,仿佛和了水的泥土,铲子扎在沙堆里,抽不出来。

        亚弥伸过手被自己打开,再伸过来还是打开。她说,“鳞原……我不是故意的……”。鳞原背向对方,终于怒不可遏地喊道:“你就说吧,哪次你是故意的?!”声音从这边传到教室的尾巴,再还回来,音量同样的大。

        “如果可以,真想消失了。一个人的世界该有多清静……”鳞原叹口气,镜面氤氲起小块水雾。绒绒的毛边,整一片像是从平面里突出来的棉花球,沾了水就褪去颜色,渐渐沉到池底。

        隔天早晨醒来,额头不感觉疼了。女生换好衣服下楼,取走母亲打包的早餐,“妈妈,我走了。”她朝餐厅望望,没有半点回应。

        今天并不打算骑车。因为车轮昨天被东西扎破胎,现在正瘦瘪瘪地倚在院子的木头栅栏上,泥土烙出浅浅的一条痕迹。鳞原有些矛盾,不知道亚弥会不会还在约定的地方等待。走着走着便是熟悉的路口,女生握握拳,“算了,还是等等吧。”于是提了包躲到身旁的墙体后探出脑袋观望。

        几分钟过去,还没等到亚弥出现就听见身后一片急促的车铃。转身退开时,正巧迎上好友的视线。鳞原书包撞上墙,啪地一声落在地上,来不及反应亚弥已从身旁骑过。鳞原突然觉得气愤,她追上几步喊:“喂!看不见我吗?”对方连头也没有倒回。

        清晨的风从裙摆下涨起又落下,像一架哑了音的手风琴。

        然而,真相却不似鳞原所想的那样。

        从她远远望见站台喊了几声“停车”司机都不予理睬的情况看来,似乎连鳞原自己也察觉到什么。好比突然消失了存在一般,自己被众人遗忘了。她端出一截截片段,从出门时母亲便一幅无动于衷的模样到后来,亚弥望不见自己穿行而过的街角。现在车内拥挤,鳞原挪不到前方。她一边急得跳脚,一边向身旁人求助。可不管怎样努力,不但是司机,就连周遭的人群也似看不见自己一般,面部没有一丝变化。

        至此,鳞原才清醒过来。

        不是厨房的嘈杂盖过自己的招呼,好友也不是因为赌气而装作看不见自己。事实上,自己早已同大家脱离了界限,空间中有无数的隔膜夹杂含混,伸手触不到。而世界俨然朝着相反的方向行走,只漏下自己停驻原地,由喧嚣的闹市滞留到深夜清寂的竹林。

    2

        不过,也不只是自己一人吧。加上前岛,就有两个。

        鳞原是在桥堤上遇见前岛的。当时她跟在别人身后下了公车,漫无目的走上大桥。正巧对岸的甜品屋做特惠,营业员赶到这边发放传单。鳞原伸手要,对方毫不理会。过会儿才反应过来,自己是不被看见的。她从对方包里取走几张,倚在桥沿的栏杆上看,有自己喜欢的香草蛋糕、松子蛋挞和玛格丽特小饼干。不知被谁撞着胳膊,鳞原手背发麻,一松手传单便从上方呼啦啦地往下飞。下意识探出身子,几张纸落出更远的距离。她半个人挂在桥上,突然听见下面的人喊道“掉下来可没人会救你噢”。于是朝上挪动,直到稳当当站回地面。

        这才看清堤坝倾斜的草坪上,有男生支手坐在上方,手背覆在额前,逆着光朝自己这边看来,墨蓝色的外套滑到胸前以下的位置。像是一张场景凝固的相片,纸张落成曲折线,把图像裁为两段。对方清瘦的脸庞,一半在左一半在右。

        女生左右望望,“没人啊……”于是对上男生的目光,“你和我说话吗?”鳞原指指自己。

        后来才知道前岛同自己一样,也是消失在这个世界的人。她跟在男生身后走,突然就撞上对方的背。

        “痛痛痛痛痛。”鳞原捂住额头。

        “肚子饿吗?”男生这时候转过身来。

        进了餐厅,鳞原就向店员要了一份大号的咖喱鸡排饭,前岛站在一旁“哧哧”笑出声。他伸手把女生扯回来:“往这儿啊笨蛋。”说着就朝厨房走。隔着棉布质衬衣,男生的温度从手臂漫延开,就像要融化一片雪花那样。

        等他们挑选好食材,鳞原像突然意识到什么似地哇哇大叫起来:“这,这,我们算是小偷吗?”前岛给袋子打了个结:“或者,你也可以选择饿肚子?”鳞原顿了顿,赶紧摇摇头。

        之后他们坐在前岛睡觉的草坪上吃饭。傍晚的余阳熨出迟暮柔软的光,打在外套上像是啤酒泡沫一样,几撮连成一片。空气里泛着淡淡的尘土气息,翕张成形。鳞原扫完最后一口饭说:“对了,我叫浅野鳞原。你呢?”

        这样就算认识了。

        鳞原觉得自己从现实世界消失后,很幸运的是遇见了前岛。一方面,前岛是个挺不错的男生。怎么说呢?性格温和,又很少生气吧。就说上次同鳞原开玩笑,女生喝着汽水一下没忍住,噗地喷了他一身。前岛那会儿也不过拿纸擦擦污渍说,“以后再也不给你讲笑话了。”半开玩笑的语气。

        当然,除此之外鳞原觉得前岛好,还因为自己喜欢他的藏蓝色瞳仁,深邃望不见底。特别是在夜晚,前岛微倦的眉目仿佛风吹落了枝叶上的露,嘀嗒,让人心跳微微震颤。

        在鳞原看来,前岛什么都好,就是不愿告诉别人名字这点,让人不舒服。尽管女生一再坚持,对方也只是给出类似于“出生时父母就没给取名字啊”或者“名字什么的,没那么重要吧”这样应付的回答。可是鳞原却不这么认为,她想,既然这个世界只有你我能够意识到彼此的存在,那么为什么不能坦诚一些相待?

        “浅野——”

        “是鳞原!请叫我鳞原!”鳞原脸色微愠地别过头去。

        “噢,好吧……”男生清清嗓,继续之前的话题,“你为什么消失的?”

        鳞原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嗯?……”她思考了一会儿,“就是不想和现在的好友呆一块,因为她好木。”女生抱怨着,想想又解释道,“不过吧……也还好了……现在想想,亚弥大多数时候都挺好的。”

        前岛在地上挑拣石子,找到平扁的就朝河面投递过去。“是吗?”他说着,像是有意要听对方说更多的话。石块像一根甩出手的鱼线,越拖越远。

        “是啊……”鳞原鞋尖磨着地,目光稍微黯淡下来,“就说国中二年级骑车出了事故,小腿轻微骨折。当时亚弥折好一千只纸鹤送给我,是送到医院噢,”特意强调,“后来无意翻拆开来,才发现里边的每一张纸都写了一句祝福。是不是很感人?”鳞原拿手肘碰碰前岛,对方吸着鼻子含混地应了句“嗯”。

        “哇哇,前岛!你哭了吗?”鳞原突然来了兴致,她伸手揪过男生的衬衣,“我看看!我看看!”仰起头要看清对方被碎发遮住的眼睛。

        等到细看时,才发现前岛细长的眉目覆着阴影朝自己露出浅浅的笑。“啊,骗人的。”鳞原突然红了脸,她一把推开前岛朝堤坝上走,身后是对方追过来的脚步。

        “感动了又怎样呢?”前岛靠过身子和鳞原迈出同样的步伐。

        道路很静,步子前前后后,到后来次序就凌乱了。啪嗒啪嗒,不同力道的脚步声,像水滴落下来再溅开,分成两个极为缓慢的动作来完成。隔了良久,是男生重又问了一遍的话语,声音探在清冷的夜色中,像泼出去的一杯水,迅速结成冰。

        鳞原这时停下脚步。她抬手使劲揉搓双眼,直到后来一双手摊开来覆上面庞,哽咽声稀稀拉拉从指缝漏溢出来,“‘感动了又怎样呢?’‘感动了又怎样呢?’为什么前岛要问这样的问题?如果我说我就是突然想家了,想回去了,那就能够回去吗?可以吗?你说可以吗!”女生蹲到地上,哭声像棵拔高天际的植株,突兀在寻常的月夜里。

        “那我帮你回去好了。”前岛的声音再度响起,“让我帮你回去。你别哭了,好吗?”男生掌纹分明的手心摊开到眼前,仿佛贝壳翻展后露出打磨的沙砾,整个人像是覆进了新生的嫩叶里,富润的光泽打亮侧颊,以柔软的姿态舒张。

    3

    根据前岛的说法,一个人只有当自己被他人刻意忽略并且在自我意识上产生否认存在美好性的念想,才有可能脱离正常的时空轨道。既然鳞原消失的原因已经找到,那么接下来的工作重心便要转移到“提升存在感”这一方块上来。

    “可具体怎么做?”鳞原有些着急。

    “嗯?简单说来就是重溯共同记忆。”男生从亚弥家的矮墙翻进院内,伸手帮鳞原过来。

    “哇啊——前岛,这很抽象诶!”

    “所以说你笨啊。”一记结结实实打在额前的暴栗,鳞原直喊疼。她捂着额头,看前岛从庭院往上爬到二楼,打开窗户进到室内。过会儿是门锁弹扣的声响,对方站在玄关的地方招呼自己:“鳞原,这儿。”

    记得上一回到亚弥家拜访是半个月前,当时楼道转角还摆着一盆开得很好的山茶花。鳞原还走在旋梯上,突然便是前岛的声音从头顶漏下来,像针织框里滚落的一团毛线。

    “什么?”

    鳞原没有听清,几步并走跨上二楼。站在亚弥卧室里的前岛,这时候正指着拿到手里的相框,“这个是鳞原吗?”笑容溢出来,就是只飞上天的风筝。鳞原气鼓鼓夺回照片,画面上剪成锅盖式刘海的国中女生,一手捏过对方的脸,一边笑得虎牙也露出来了。

    “不是消失了吗?我怎么还在里头?”她把相框反面盖在桌上,回头问向前岛。

    “实际上,我们对于周围的影响并没消失,只不过被人忽略了罢了。”

    “这样吗?”

    “嗯,”男生接着解释,“就说它吧,”伸手扶正相框,“即使上面有你,亚弥也不会记得。‘是谁’‘为什么在这儿’一点儿都不重要。就是完全把你当作背景了,看见也不去多想。或者说,根本看不见。”阳光透过窗帘打在床铺粉白色的被褥上,那一块便像是膨胀起来一样。

    “这是哪片海?”

    “啊——”鳞原再一次从对方手里抢回物件,“前岛!你怎么可以随随便便翻看别人的东西?”女生伸手合上抽屉。

    “噢,那你又不肯告诉我你们之间的故事。”

    “这有关系吗?”

    “当然。因为‘重溯回忆’就是由我替代亚弥,同你”指指鳞原,“嗯,就你,一起重度以往留驻下来的记忆片段。”

    “然后呢?”

    “然后让亚弥,也就是刻意忽略你存在的这个人想起你,好让你回到原来的时空里。”

    之后便陆陆续续收到前岛折给自己的千纸鹤。女生有些抓狂:“啊啊,你要折好了再一块儿送的。”她把手上的东西塞回给对方,“这是按记忆来的吗?我可不想被你送上火星。”

    接着是乘坐新干线到县外海边写生。偌大的海域,天海相接没有明晰界限。鳞原缩了脚盘坐在礁石上,背靠着前岛。潮汐涨涨落落,像男生的呼吸,细微动静从背后传递过来。“呼气……噢!现在是吸气了。”鳞原不自觉地数,漏算一拍还会心跳突然加快。

    “你要把海画得小一些,知道?”鳞原不断提醒。

    “为什么?”

    “去年老师就是这么提点亚弥的,她说‘你把海画在左边这么小块地方,右侧的留白显得很不协调啊。’我当时就想了,亚弥果真是木讷。”

    前岛没有反应,鳞原只当他专心画画。隔了许久,才听见男生的问句,伴着潮湿的海风卷进耳蜗,“那时你们也坐这儿么?”鳞原点头应了声“嗯”。

    “那么亚弥会不会是想,”前岛突然转过身来,“她会不会是想把鳞原和自己也画进画来?……”

    海潮漫上来,轰隆隆的声响瞬间淹没心头杂乱的思绪,看不出端倪。速写纸夹在画板上,是右侧的一大块礁屿。前岛和鳞原的轮廓落在上边,像一只停在枫叶上的蜻蜓,带着静谧的暖黄色。

    国一那年冬天,鳞原和亚弥跑到附近的雪糕批发市场买冰棒,然后两人就站在落雪的空地比赛谁吃得快,当时的筹码只有两百日元。

    “后来还是我赢了,”鳞原口气里带着不可磨灭的骄傲,“不过,亚弥也只落后了一点啦。”她回忆着,又突然觉得可笑,“嘿,好傻吧?鼻子都冻红了当时。”女生眼睛弯起来,笑的模样很可爱。

    “那一起去吃吧?”

    “啊?”没反应过来。

    “比赛啊,就现在。”前岛拉过鳞原的手,五指扣到一块,指间有濡湿的汗覆在上边,鳞原顿了一步才又跟上。

    “呐。”前岛把手递给鳞原帮忙对方爬上树干,两人坐在山芙蓉微曲的枝桠上晃动小腿,女生显出略微局促的表情。

    “开始了吧?”

    “啊啊啊,等等。”鳞原摆手打断,“地点不对啊,而且也不是冬天。你看,哪来的雪呢?”就是突然觉得这样做很不雅观,毕竟身旁做着的是前岛。

    “那就不做‘重溯回忆’了。我们也比一回,输的人必须告诉对方一个秘密,怎样?”

    “这个……”

    “三二一,开始!”

    还未等自己决定,前岛首先啃下一口冰,鳞原低呼一声,赶紧跟上进度。因为吃得太快,等到结束时两人都拍着胸口咳个不停。前岛说,“鳞原你太拼命了。”鳞原扫掉头顶的落叶,不以为然。细腻的触感推叠到脸颊,女生有些发愣。她朝右偏过头,前岛又将手探前一些,他说,“鳞原,有你的日子真好……”说着便帮自己拭去嘴角的雪糕。

    鳞原反应了一会儿,“这是秘密?”

    前岛笑笑说:“之前是,现在不是了。”树荫筛到眼睑,带出一路沉沉的暗调。

    这天经过露天果棚时,鳞原低头想捡一袋橙,才放到第二颗就听见老板冲自己说,“今年脐橙长得好,随便挑都甜。”鳞原一手提着袋子,左右望不见人,这时对方已经走到自己身边。

    老板从当中挑出自认为不错的几个准备放进袋子,手伸过来又在中途顿住,“咦?人呢?刚刚还在,怎么转眼就不见了?”鳞原袋子落到地上,她愣愣地看对方把东西放回篮筐,下一秒突然兴奋得蹦离地面。

    “前岛前岛,”前岛说今晚会送回之前从亚弥那拿走的画板,鳞原跟在亚弥父亲身后进入室内,她兴冲冲赶到二楼,“我和你说噢,”女生拍下前岛的肩,“今天有人看见我了!”

    男生当时微驼着背,把画板斜靠在墙角,“是吗……”明显的一拍停顿,之后才是连贯的动作。画板滑到脚边,他又扶正起来。

    “是啊,她还对着我说话呢。诶,前岛,”鳞原拉过前岛的手臂坐在亚弥卧室门外的地板上,“你能想象当时的情况吧,又惊又喜的。虽然有些难以置信,可它却是真实的。你知道吗?有那么一刻,我突然就觉得了,这一生最大的心愿就是让别人看见自己,并且它现在就要实现了。”女生说到情动处,甚至会从地上弹站起来,内容里满满地填塞着返回原定时空的计划。

    前岛专注地听,时而付以浅笑。他说着,“是啊”“很快的”“就差一点儿了”“马上就能回去”,耐心而柔和的目光。浴室淋浴的水声从隔间传递过来,逐渐变得清晰。暖湿的蒸气萦至身侧,前岛觉得背后的墙面也突然变得异常柔软和温热。

    “妈——”亚弥从浴室朝外喊,过会儿是门被开动的声音,“我浴巾忘带了。”还没等自己转过身去,便是鳞原突然扑上来的姿势,一双手严严实实覆在眼上。

    “怎么了?”前岛有些讶异。

    “不准你偷看!”

    前岛的眼睛在手下稍微眨动,像是芒草叶孱细的绒毛。鳞原看着对方被自己盖住眼睛的脸庞,额发落在眉上。再往下是鼻梁,轻细的幅度像是流动一条浅浅的河,空气朝两侧排开。女生突然就想了,前岛还真是好看,就和他的脾气一样。细腻而又温和的质地,仿佛鱼鳍摆动下缓缓的水纹,一圈一圈漾开,但却是看一眼就能够记下的轮廓。

    直到亚弥的母亲从身旁经过时,鳞原才安静下来。她把头倚在门廊上,缩回手整理自己的裙摆。“呐,前岛。”放得极低的声线,仿佛手指离开琴键,空间里消散的一段音。

    “嗯?”

    “你是怎么消失的?”

    “……”

    前岛没有回答。鳞原把双腿放平,鞋边蹭到木质地板的接缝线,是双方互相抵触的力度。“是不是‘这也不重要’呢?”女生想象着对方的答复,“它对于前岛而言也是不重要的吗?”

    “也许吧……”前岛上身前倾,一个动作要从地上站起,鳞原伸手拖住他,“……可是为什么我会觉得重要呢?”

    男生手牵在鳞原的手心里,正一点点往外退,鳞原声音渐弱,“为什么我会想了解前岛的过去……就像前岛帮我的那样……我会想要进到你的记忆里……像你一样……”几句话堵上来,似填进空隙的泥土,不再有风从里面漏出来。鳞原使使力,对方终于放松了手劲。

    “如果鳞原想知道,”前岛嗫嚅着坐回原来的位置,肩线已不似先前那般僵硬,“如果鳞原想知道,那就告诉你好了……”他侧过脸来,视线正好对上对方的眼,“没有人愿意一个人存在的,不管你多么冷酷和坚强。1927年距离现在有多遥远?”鳞原听得发愣,嘴巴张合张合地突然发现自己发不出半点声音,“呵,80多年的空缺,即使回去了又有什么意义?”前岛自顾的应答仿佛自嘲,“鳞原,我已经被自己的时代抛弃了,‘怎么消失的’已经完全不重要了呢……”

    “啊——”好不容易扯出的嗓音竟是暗哑的,像冶炼厂的金属研磨声。鳞原双手按在胸前,随着沉钝的回响内心紧紧抽痛起来。

    4

    像一趟没有蝉鸣的夏季列车,或是一艘缺少了舟桨的船只。顶着浆糊填塞的脑袋,一觉醒来发现,一个世界的纯白,唯有自己,以孤独的脚步踏访出漫长公路上贯穿一线的端点。行至中途,却突然忘记来时的路。如果不再能够回家,如果不再认为能够回家,如果回家不再算是回家,如果有家,但如果现在不再有家……

    鳞原觉得,那一晚的前岛,瞳仁深邃得甚至可以将自己装进去。

    84年时间,海洋淹没陆地,甚至是一个国家的迁徙。车速增快,从城市之间,乃至横跨国度,时日蒸发起来,一杯水只剩下一半的刻度。要以怎样的一双眼睛,呈递落日、黄昏、黎明以及冬日里几夜几夜堆积起来的白雪。纯粹的刺感机械般轮转,链条拉扯,接着是齿轮,摆出毫无秩序的模样,转动几圈便是大剌剌的伤口淌出汩汩的血,最后愈合结痂。可以一个人行走,一个人旅行,却不能够一辈子孤独行走,一辈子独自旅行。鳞原眼睛灼成一圈,她回想着之前坐在树干上的前岛,说“鳞原,有你的日子真好”。泪水忍住了,一会儿重又漾开,直到后来前岛揉过自己的发际说,“想什么呢?走吧。”接着就把自己背起来。

    鳞原的存在感一天天增强的同时,也在不断地陷入各式各样的麻烦中。好比之前捉弄野猫时,被对方抓花手背。或是荡着秋千撞见同龄的孩子,哇地一声从上方晃飞出来,膝盖磕破了皮。

    鳞原捋起裤管,有细密的血渍拓到小腿的地方。前岛一边打开药瓶盖子,一边拿了棉签沾上过氧化氢溶液为自己清洗伤口。

    “嘶——”女生吃痛就要缩回脚,前岛急忙把手按在上方。

    “别动。”他抽出一只手在伤口上扇风,嘴巴呼呼地吹气,隔会儿就抬头问鳞原,“好点了没?”鳞原点点头,她看着前岛为自己打理好伤口,突然是惆怅起来的语气,“前岛,”她说,“我原先还想上银行打劫呢。”

    男生噗地笑出声,他接上鳞原的线头往下拉扯:“那现在呢?”

    “现在啊,”女生拿手点着下巴,“现在不行了。”

    “怎么?”

    “什么呀,前岛是笨蛋吗?你想喽,万一我被发现了怎么办!”

    “所以说啊,你就该乖乖地呆着,别再乱跑。”男生的笑变成鱼尾葵的叶子,附着枝干就是一颗淡绿色的太妃糖。

    前岛教会鳞原许多东西,毕竟在这样一个强调彼此的世界里,可供娱乐的活动过于匮乏。鳞原说,“前岛你就教些可以两个人玩的游戏吧。”

    于是渐渐学会了各式各样的棋牌游戏,不过也只停留在掌握规则的程度上。好比女生现在刚刚按下一个子,突然发现左上角一大块的领地全数沦陷。她坏笑着望向前岛,“可以反悔吧?”询问的语调,还没得到应允便是迅速伸出的一只手捡起先前落下的棋子。前岛见对方仍然拿不定主意,他说,“下这里会好些”,手指点在眼前的方格里。鳞原一下子顿悟过来,火燎燎把棋落下,之后又故作老练道:“唉唉,前岛你别提醒啊,我可是老早就想到的。”口气一点儿也不含糊。

    起先还不分上下的局势,终于在鳞原几次追悔莫及的失手后,败落得不堪一击。女生下巴搁在棋盘上,眼看着前岛又一次执子,心里满满的不甘愿。

    傍晚时分,两人逃票进入市中心的游乐场,鳞原坐在游船的踏板后问前岛:“你怎么什么都懂呀?”船泊到湖中央,周围是悬挂的灯火,把身子打亮得像是落满了蝴蝶过境后遗留下来的金色鳞粉。

    “因为我比你多活了好长一段时间吧。”前岛想想之后回答。

    “是这样吗……”女生顿了顿,接着往下说,“为什么我觉得,是因为你太孤单了……”

    男生那边没有回复,直到后来,附近的器械旋转起来,音乐复沓到这边流进耳蜗。“鳞原,让我教你手语吧。”这是断层之后的字句。

    鳞原学什么都不怎么上手,唯独手语,前岛稍微提示便能够明白。从个十百千这些基数词开始,之后是日常用语,最近渐渐涉足生僻字眼。前岛指指字典上“彦”这个字,然后为鳞原分解动作细节。

    “噢噢,‘彦’。”鳞原学着前岛的手势,“这样吗?”

    “嗯。”前岛点点头,帮对方拨开扎到眼角的碎发。

    这天鳞原从外边冲进屋子,再一次撞上前岛。女生抱怨着“前岛你怎么老这样唐突出现”时,像是突然意识到什么,心底的界限拨动一下,思绪全部错位。于是他们开始制定许许多多的规则,比如浴室门把系上丝带说明正在使用;而屋檐接了扶梯则意味着“前岛在屋顶”,所以鳞原踏上瓦片需要发出声响,说一句“我来啦”或者“原来你在这儿啊”。还有进出室内的重要路口必须降低步速等等,都是条例里的内容。鳞原看不见前岛,是近来愈加频繁发生的事件。她跟到男生身旁坐下,一不小心便踩了对方的鞋子。

    “啊,对不起!”鳞原显得十分懊丧。

    前岛拍拍鞋尖,躺在草坪上。同第一次见面时一样,前岛今天穿的还是那套旧式的高中校服。他双手摊开拢在头顶的草地上,小块阴影在地面压出轮廓。鳞原闭上眼,阳光覆上眼皮,像是突然沾染了颜料的衣角,由点到面瞬间铺展开来一片暗红。沉默持续蔓延,没有人多说一句话。末了是前岛开的口,他说:“《未来惑星》,我已经学得差不多了。”

    “噢。”

    “应该,”顿了顿,“应该是最后一次做‘重溯回忆’了。”前岛说着,一边是弯上嘴角的笑。

    “嗯……”

    “不高兴吗?”

    “不是……”

    “那?”

    “前岛你高兴吗?”

    “我吗?”前岛转而把手搭上眼睑,“嗯,我很高兴啊,替你高兴……”鳞原回过头,看不清对方的表情。

    5

    从老师那里拿到钥匙打开体育器材室的大门,屋内朴拙的气息让鳞原回忆起几个月前,自己和亚弥归还器材时的经历。那会儿,两人正将数好个数的排球一个个丢进筐里。大概是站在了较为偏僻的角落,等到离开时才发现大门已被人从外边反锁起来。于是坐到了身边垒高的体操垫上,想等人经过时再求助对方出去。

    天色一点一点黯淡,空气逐渐凝固,直到周围的一切声响都能瞬间清晰起来。亚弥轻咳一声转过头来对自己说:“鳞原,我唱首歌给你听吧?”鳞原说好。

    接着便是女友清朗的声线,行走在曲折的调上。音量不大,却把房屋填塞得满当。唱到中途,亚弥突然停下,她说,“呃,唱错调了。”鳞原翻了翻白眼。

    几经波折后,是又一次的开口。

    “深呼吸,准备迎接明天。实现的愿望,悲伤的思想。”歌声是一只飞出去的青色瓢虫,所到之处均是一道划开的痕,有透明的哀伤从里边流溢出来,盛进自己的眼眶。

    “那我开始了?”

    “嗯。”鳞原点点头,示意前岛继续。

    “转啊,转啊,转成了圈。把笑脸露了出来哦。转啊,转啊,转成了圈。花啊,开放。”

    歌词是这样的,伴上稍微欢快的旋律,鳞原却觉得怎样也高兴不起来。她在包里摸索着按钮,突然是前岛的手,伸过来碰碰自己。

    “嗯?”歌词一句也没有落下,鳞原在对方的手势里读取信息。

    ——千、彦;

    前、岛、千、彦;

    我、的、名、字、是;

    千、彦。

    鳞原突然记起当时说话的前岛,“名字什么的,没那么重要吧?”口气里是极为难得的戏谑。

    “可是,并不是真的不重要吧?”鳞原想,“而是因为你知道,无论如何我都决定了,要回到自己的世界去。既然之后的日子仍然需要一个人勇敢地走下去,那么又有什么权力要求对方记下自己的名字,毫无价值地。”

    “是这样吗?千彦。”

    鳞原念出来,眼泪经过颧骨,像撑开的一面伞,银色的骨脊扎进手心。前岛的身影逐渐变得模糊,直到后来,鳞原一个人坐在软垫上。女生睁开眼,刚好是一首歌播放完成的时间。她跳下来走几步,突然被身前探来的手臂拥紧。

    “再见了,鳞原。”

    前岛的声音,洒在傍晚空落的教室里,和榕叶一起融进土里,潮热而静谧。

    男生背过身子正要离开,颈上受力,回头便是鳞原突然扑上来的姿势,“谁答应你‘再见’的?”前岛的轮廓,由指尖的阴影逐渐具体到额头碰触门板后微肿起来的皮层。对方又惊又喜的表情一一拓进鳞原的眼睛里,愉悦的细腻的缩小之后的浅褐色线条。

    音乐播放器掉在地上,继续着下一首曲目,音量大到湮没了柠檬色的欢笑。

    Fin

    当时的鳞原,借着歌曲的乐音覆盖住前岛那头源源不断探入耳朵的歌声。“听不见就不算数了吧?这样的重溯根本没有意义!”女生在内心笃定着,仿佛那一刻坚信的愿想。

    ——我想和你在一起。

    ——就是你。

    ——只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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