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丘主任!你等等!”,丘老九抬起头,眼里满是疑惑和异样的神采,刚要开口问我些什么。在她身后的钱思婉抢步上前,挥手打断了他。
“小朋友,你先好好休息,你的身体还没完全恢复好。”,她的表情严肃,一种距离感突然显露出来,仿佛之前那种甜美和温柔都完全属于另一个不同的人。让我觉得一种无形的压力和隔阂。我也收起了之前的冲动和失语,身体向后退回到床头靠下,盯着他们不再说话。
钱思婉微微弯腰,面向丘老九伸手往门口一引。后者先是错愕,接着顺从了她的意思,两人一前一后向门外走去。临出门时,丘老九停住脚步,转过身,意味深长的看了我一眼,嗓音略干哑的问了一句:“悬空湖……你已经去过了么?”。我低着头,抬眼向上盯着他看,没有回答。接触我的目光之后,他仿佛有些不舒服,忙转身退出了门去。走廊里回响着两个人的脚步声,有些匆忙,凌乱……
他们走了之后,我的头有些痛,躺在差床上盯着棚顶角落的一条浅浅的裂缝发呆。那条缝隙像是写满故事和命运的掌纹,兀自纵横在白净的墙壁上,偶尔藏在随着微风鼓起的白色棉布窗帘后面,仿佛怕我看懂它心底浅白的秘密。
依然是之前的那个勤务兵,来了几次,给我送饭、换药,甚至还在窗台上摆了一个玻璃瓶装的小花。是野花,原本不知道开在哪个角落,他觉得好,便采了来,放在我这个医疗站难得一见的病号房里。见我总盯着窗帘的方向,默默的把窗帘束起后才离开。我因此得以更自在的发呆,更自在的看那墙角的缝隙……,这一天,再没有人来过。
后半夜,大概凌晨2点多,一阵风吹开了窗户,“咔哒……咔哒”,的轻轻碰撞着一边的墙。风很凉,冻醒了我。当我眯着眼从床上坐起身的时候,突然发觉眼前有几个人影在晃。这不是我的病房!是一条长长的走廊,他们连床带人一起拉着我小心翼翼的正走着!走廊一边每隔几步就是一个窗户,大多关闭着,刚刚经过的某一个,开着,依然往里灌着湿气沉重的冷风,让人能尝到一点山雨的味道。
“你们要带我去哪?!”,我问,声音里不自觉的带了些紧张,几个人影没有人看我。
“哦,别怕,小朋友,你腿上的伤口有些感染,得带你去其他科室处置一下,看你睡着,我就找了他们几个来帮忙的。”,钱思婉从后边转出身来,一只手搭在我床边的栏杆上,她又恢复了往常的甜美声音和温柔表情,两个厚厚的眼镜片在黑暗的走廊里让我看不清她的眼睛。几个人没有停下,一路推着我继续向前,地面的铺装很是光滑细腻,病床的橡胶轮走在上面几乎没有声音。
我没有出声,其实也并不害怕,这种心里的神经反应也说不出是对环境过于敏锐还是过于迟钝。我只知道,我被他们完全控制着,任何的质问都不会得到真正的回答,任何的挣扎在他们面前都会显得苍白无力。我选择躺下,拉过被子盖住大半张脸,装作依然很困需要睡觉的样子,半睁着眼,死死的瞄着前面的路和周围的人。
这条走廊很长,他们步伐不慢,也走了很久,直到边上的窗户数量越来越少,最后完全消失,由每隔二三十米一个的吊顶风机管道取代了换气的功能。道路也开始复杂起来,光线昏黄,很暗,两旁出现了许多岔路和紧闭着门的房间,有一些里边有大机器持续的轰鸣声,有一些在经过时会山散发出透骨的寒气。
“钱阿姨,我要尿尿。”,这是我第一次叫她阿姨,因为其他人应该认为我该这么叫,而不是“钱医生、钱大夫”。
“再等等好吗?马上就到了。”,她看了看前边的路,显得有些焦急和为难。
“不行啊,真憋不住了!”,我在争取着。
右前方拖着床角的一个人微微侧身,不易察觉的点了点头。
我的腿伤,其实已无大碍,只是绷带缠绕的紧紧的,箍在大腿根上,挪动步子很不方便。洗手间,很干净,虽然是封闭的空间,却也没有什么味道。小块的方格砖铺着地,这在那年月极少见,要知道那时的公共厕所还是茅房的天下,往往是连门一起都是四圈木板一围就成了,蹲位也通常是两块条形木板,下边直露着粪坑,各种排泄物都能看的清楚。
见我站着不动,身后跟我进来的一个瘦高的兵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用眼睛一斜里边的坑位。我还了他一个纯真的笑脸:“叔叔,你在这我尿不出来……”。那兵好像也松了一口气,“好吧,那你快点。”,他转过了身背对着我,往外走了两步,但并没有出去。
我凝聚起心神,快速的扫视着整个房间,这里过于干净,不单单是卫生,连摆设布置也几乎没有,墙角靠近屋顶的地方才有一个圆形铁皮排风扇,慢悠悠的无声转着。从蹲位上站着往下看,黑黝黝的什么也看不清,小便的落下也完全没有传来丝毫回音,不知道是下面太深了还是有别的什么结构设置。蹲位角落里有一只铁丝编的废纸篓,我想拉一小截铁丝出来藏在手上,可是没有成功,太结实了。
“怎么还没完啊?”,那兵走过来,我蹲着,挤了个屁回应他,“突然想拉屎了,叔叔有纸么?”。
兵翻了翻口袋,两手一摊,“还真没有,我去给你拿,你小心点,别掉下去了啊。”
见他出门,我刚想站起来,就见他突然探头回来朝我这个方向看,见没什么异常才又出去了。好险。
我蹑手蹑脚的溜到门边,听了听没有什么声音,轻轻的把门上的小铁插棍拔了下来。老式门窗都用这种插销来从里边加锁,L型,很坚硬,我悄悄的把它塞在裤子松紧带抽口缝里,贴腰放好。听脚步声,那兵要回来了,我迅速的返回原位蹲好,一打柔软的粉红色卫生纸随后递了过来。我并没有全部用完,留了几张团成团握在手心。
在感觉到有危险,但情况不明的时候,能从环境中获取到什么东西很重要,也许当时你并不能想到用途,可是尽可能的多带一些在身上,就象征着你在困境中或许会多一条选择的道路。人逼到极限,自己的身体也可以当做逃生材料,比如尿液、口水、毛发和指甲,甚至关键时不得不舍弃的肢体等等都能拿来利用。
重新回到病床上之前,我捡到了个宝贝,躺在地上的一个啤酒瓶盖,是众人的注视下捡起来的,“这个好看,像太阳,我可以拿着吗?”,我问。
“呵呵,拿着它快上床吧,小心腿等会要疼的。”,钱思婉带着笑说。
病床继续往前推着。
路过一个岔口的时候,我突然远远的有人踢砸铁门的声音,嗵嗵的很响,那几个人对视了一下,加快的速度。我觉得不对劲,问:“那是什么地方?关着人?”。没人回答我,病床推得更急了。
哐哐哐, “放老子出去!啊——!你们他妈的把那小崽子怎么了!我要见他!”,是二土匪!
“匪叔!”,我尖声叫着,一翻身从床上滚下来,几个人伸手去拦都扑了个空。我就地一路打了好几个滚,刚要爬起来,刚才站在床角的那个影子一个健步冲过来,抓鸡一样掐了我的脖子丢回床上按住,其他几个人一兜床单把我裹了个严严实实,完全动弹不得。他们索性丢了病床,直接拎着我向前疾走而去。
“啊?!谁!娃娃!是你吗?”,二土匪的砸门声停了下来,大声的问,我却被床单勒的完全喊不出声。
“娃娃!小崽子!你他妈的在不在?!你他妈的是不是在外边?!……”,他怒吼的声音离我越来越远,不一会就完全听不见了。
一连串铁闸门开合的声音之后,我被丢进了一个房间。灯光雪亮,晃得人眼几乎无法睁开,四周都是柔软的墙壁,连地板和天花板都是同样的材料,钱思婉那些人随即撤了出去。我慌忙挣脱束缚,奔到门口却只能拍打到无声的柔软。我的叫喊,似乎都被墙壁吸了去,没有一丝回音,弱的连我都恍惚觉得听不见……
医疗站病房里,没有了病床,没有了我。墙角那条浅浅的裂缝里,慢慢垂下一只细小的蜘蛛,拉着柔嫩的新网。窗台上那支野花,被夜风吹光了花瓣,只留下光秃秃的一支草杆,孤零零的立在玻璃瓶里,不再随风摇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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