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家里到省城打工那一年,三妹18岁。
身份证上写着:张三妹,出生年月1998年1月17号,云南省红河哈尼族彝族自治州元阳县某乡某村某号。
她揣着这张身份证始终小心翼翼,似乎这张硬硬的卡片是她存活在这个世界上的全部证据。
她的身材很矮小,刚到一米五。平日里习惯佝偻着身子,或是因为从小在家里做惯了农活,或是因为她对外界的所有事物都有些胆战心惊。这样一来,就显得更矮小了。
在家的时候,人们都叫她“小三子”。她有两个姐姐。父母那贫瘠的智慧只能按排行将她们囫囵地取个名字。大妹、二妹,到她,就是三妹。
三妹在省城的工作是在一家超市做酸奶促销员。
她虽矮小,但长得不难看。一双眼睛漆黑明亮,总是湿润润的,像是随时要哭出来。平添了楚楚动人的意味。就像山里清晨路边上挂着露珠的小花儿,露珠儿颤巍巍。
她口齿不伶俐,普通话更是不标准。按说,不适合做促销员。可她卖的却是整个儿超市里最好的。
人来了,她冲人家笑,满是诚恳。举着试喝的小杯子,就那么举着,顾客倒不好意思了。她笑的那样厚道,一点儿攻击性也没有,像农家待客似得。不喝吧,倒亏心了。
顾客喝下酸奶,三妹接过杯子低下头,不讨巧,不追销,长长的睫毛跟主人一样温驯地低垂。
这样一个老实的山里姑娘啊。
谁会不买呢?
西南城市的雨季从6月开始,缠绵到10月方休。
那天,三妹下班,找不到自己的伞了。一定是颜色相近,被同事拿错了。反正宿舍也不远,就淋着跑回去吧。
在她冲到雨里的时候,头上多了一件衣服。宽大的格子衬衫,带着柠檬香皂的味道。
三妹诧异地抬头,看到一个男孩子在她身后,紧贴着她。
三妹觉得他好眼熟,又未曾留意。她从未跟男性如此地接近过,窘迫地要命。
男孩子爽朗地笑:“快,那儿有个小吃店,我们去那儿。”
三妹迷迷糊糊地跟他到了小吃店。
男孩儿要了两碗鸡汤米线,热气腾腾。他说:“昆明的雨啊,说下就下,说停就停,你看日头还在天上,等我们吃完米线,雨准停。”
他的口音很好听,跟三妹认识的所有人都不一样。三妹想,他的家乡一定是很遥远的地方。
男孩儿见三妹愣愣地,笑了:“你不认识我?我是你同事啊。我来这家超市做暑期工都一个多月啦!”
三妹歉意地笑笑。事实上,她跟所有的同事都客气、疏远。特别是男同事,她压根没好意思认真看过。离家的时候,家里人嘱咐过,别跟外面的人掏心,外面的人鬼着呢。好好苦你的钱,别乱攀扯交情。
云南乡里人都把“挣钱”叫“苦钱”。一个“苦”字,道尽农家本份。
三妹别别扭扭地吃完米线,从裤子的兜里掏钱,被男孩儿制止。
“嗨!你这是干啥?不给面子?我一大男人请你吃碗米线咋了?”
三妹急了,这辈子她都没有花过除了父母以外的任何人的一分钱。哪儿有平白占便宜的?三妹脸红了,她又讲不出完整的话,支支吾吾夹杂着乡音:“这算哪个……我们刚认到……”
男孩儿看着她,他已经偷偷注视她一个多月了。她的寡言显得那样神秘。他从小到大,身边尽是聒噪的女孩子,叽叽喳喳,能不够似得,吵起架来个个儿都想压老爷们儿一头。他烦透了。三妹谜一样沉静的气质让他深深陶醉。今天好不容易鼓起勇气来接近她。
此刻,他觉得支支吾吾的三妹那样可爱。
女人,最大的罪恶就是话多。话一多,一点儿美好的想象都没了。全剩下恶俗的世界那点烂事儿。
他愿意想象。就像他读过的无数的文学作品。
婉约,多情。
男孩儿叫卢浩,山东人,在云南师大念大二。这个暑假他没回家,在超市做暑期工。
从那次一起避雨之后,他频繁地跟三妹接近。
卢浩个儿高,一米八二,典型的北方人,打了好几年篮球,身材也好。在学校里,追他的女孩儿特别多。可他从来没有像对三妹这样对哪个女孩动情过。
每次,他去找三妹,三妹看见他就低下头。他琢磨不透她的心思。
他的魅力在三妹这里像是失效了一样。她一点儿也不热情。越是这样,他越是喜爱她。
在他富足的想象空间里,他觉得自己是个骑士,在追求公主的路上披荆斩棘。
三妹的心乱了。她不是没有反应,而是不知道该怎么反应。睡觉、吃饭、走路、甚至工作中,卢浩的影子就像是跟着她一样。她17年生命中养成的内敛让她只能低下头。
他说的话那样好听,好像世上没有他不懂的东西。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也能在他嘴里成为一件趣闻。
8月初的一天,三妹一整天都没见卢浩的影子。三妹心里慌极了。这些天,他总是趁空儿就来找自己,有事没事来逗逗她,今天是怎么了?
到傍晚,她已经急的不行了。
这个单纯如一张白纸的女孩儿,她不知道,自己的心已经被一种叫做“爱情”的东西攻占了。
她六神无主地找到主管,艰难地开口,问卢浩今天为什么没来上班。
主管告诉她,卢浩生病了,请了假在宿舍休息。
三妹问了他宿舍的房号,就匆忙地买一些吃的奔过去。
卢浩看到三妹的时候,惊讶又惊喜。她从来没有给过他一丁点儿的回应,现在却满脸关切地来看他。
他笑着说:“我没事儿,昨儿晚上窗户没关,风吹猛了。小事儿,明儿就好啦!”
三妹的眼睛本来就湿漉漉的,看见平时活蹦乱跳的卢浩躺在床上,鼻子一酸,眼泪就掉下来了。
卢浩突然抱住她。
小小的三妹在卢浩的怀里蜷缩的更小了。她好像从18岁变成了8岁。稚气地让卢浩心疼。
三妹听着卢浩年轻剧烈的心跳,开始展望她与他的未来。嗯,她欢喜他,她要跟他结婚,结了婚,她就不是张三妹,就是“卢浩屋里的”。她可不会睡觉不关窗户。不会冻着他的。
她想的又甜又远。“卢浩屋里的”,嗯,这个称呼多么让她满意啊。
2016年8月的一整月,是三妹这辈子最快乐的时光。
他们一起散步的时候,卢浩喜欢突然将她举起来。她特别喜欢这个小动作。他那样高大,让三妹有着从未有过的安全感。
在超市工作的时候,彼此远远看上一眼,三妹的心就跳的厉害。她抿嘴低着头。好像这份喜悦是碰大运拾来的,要一点一点用,省着用。
卢浩牵着她去逛夜市,给她买了一只银镯子,30块,当然是假的银,但她特别珍惜。偷空儿就看着银镯子笑。
卢浩说:“三妹,我真想把你装在口袋里,那样你就能一刻也不离开我了。”
情话真好听。他说什么都好听。
三妹问他:“你在学校学什么啊?”
卢浩说:“金融管理。”
三妹看着他,一脸茫然,这显然不是她含混着念完初一的水平可以理解的。
她小声地问:“就是算账吗?”
卢浩摸摸她的头发,笑了:“是!”
愉悦的时光过的那么快。卢浩要回学校了。
三妹知道他读书是大事,留不得,扯着他的衣角,低头垂泪,眼珠子像一条条的线似得,衣襟子都湿了。
卢浩说:“我会常常来看你的,有公交车直达,很方便的。乖。”
三妹抽泣地说:“你打球衣服要是扯破了,就拿来我给你补,我宿舍有针线……”
卢浩抱抱她:“别伤心,又不远,我们还会常常见面啊,又不是生离死别。想我了,就发短信给我。”
三妹妹点点头,看着他上了公交车,又站着看公交车越离越远,远到看不见。
卢浩常常发短信给她。
有时,夜晚三妹就抱着手机睡着了。
过了一个月,三妹开始觉得身体不对劲。嗜睡,站久了就打盹。以往不是这样的啊。她从来就不是个懒丫头。
平日爱吃的鸡汤米线,也觉得油乎乎的恶心。
她猛然想起,例假没来。
她赶紧打电话给卢浩,说了自己的情况。
卢浩急了:“你去药店买验孕棒测一下,不会怀孕了吧?”
三妹简直觉得晴天霹雳。她竟然没有往怀孕上面想。天呐,还没扯结婚证呢,怎么能怀孕呢?
她按卢浩的话买了验孕棒,一测,果然两条线。真的怀孕了!
怎么办?她懵了。
卢浩也才19岁,也没有这方面的经验。他听到结果,不吭声了,傻了。
三妹说:“卢浩,我们结婚吧。”
卢浩吓了一跳说:“结婚?法律你懂吗?!我们俩都没到法定结婚年龄!”
三妹说:“我们村像我这么大的就有结婚的,没领证,办了酒席,村里也都认可的……”
卢浩烦躁地说:“你们村认可?你们村是民政局吗!愚昧!”
三妹呜咽了:“卢浩,求求你,你跟我回趟家吧……不然我大了肚子,对家里没交待……”
卢浩想了一会儿,说:“乖,你别慌,你听我说,你应该去医院做流产手术。现在医学很发达的,这个手术一点儿危险也没有,我看广告上说,3分钟就解决问题了……”
三妹沉默了。这沉默就像她之前多年的生命里的沉默一样。
卢浩说:“你等等,我马上过来。”
卢浩查询着医院的价格,找着坐公车去医院的路线。三妹寂静地看着他在做着一切。
他在精细地策划着谋杀。谋杀的对象,就是他的孩子。
终于,卢浩跟她说:“走吧,快点解决。”
三妹麻木地跟他去了医院。在医院门口,卢浩突然站住了。
三妹心头闪过一丝希望:他不舍了?
她等半天,卢浩说:“三妹,我……你也知道,我是个学生,我每月的生活费,家里就给800,我在学校开销又……我,我问宿舍兄弟借了500……只有这么多……”
三妹又低下头。她永远都是这样。不想让别人看到看到她的情绪的时候,就温驯地低下头。
她看着地面,说:“卢浩,我知道你是个学生,没打算让你花一分钱。”
卢浩脸红了。他不是坏人。他只是个一切都担当不起来的、还没有长成“男人”的“男孩”。
三妹像游魂一样在医院做了各项检查,走到手术室。
打麻醉的前一秒,她睁大了双眼。她觉得心里有一把锄头在不停地挥动。在老家锄了那么多年地,地一定很疼。就像她此刻的心疼一样。
等到她睁开眼有意识的时候,卢浩握着她的手。
卢浩见她睁开眼,赶紧说:“好了,都好了,麻烦终于解决了。你不知道,我心一直悬着,现在可放下来了。”
三妹眼都不眨地盯着他的脸。眼前似乎出现了一大片一大片的雾气。真模糊啊。她都看不清卢浩的样子了。他一会儿远,一会儿近。
卢浩的电话越来越少了。
他内心的愧疚让他觉得跟三妹见面简直是个负担。
三妹对于流产的心结都写在眼睛里,让卢浩觉得他在她面前,简直像个罪人。他恐惧这样的感觉。
他才19岁,理应在校园里朝气蓬勃,怎么会惹这样的晦气呢!
三妹的沉默和温驯对于他,不再是谜之吸引。她发来的错别字连篇的短信时时刻刻提醒着他,这是一个愚昧、无知的女子。她根本不可能成为灵魂伴侣啊!
结婚?结婚对于他,简直像星空一样遥远。他还有满腔的抱负,满腔的理想呢!
三妹一个人坐着公车去了卢浩的学校。
她坐在草坪上,三三两两的学生来来往往。
她还是习惯性地保持着蜷缩的姿势,静静地看着。这些女孩子们站的多直啊。她们肯定没有背着重重的筐走过高高的梯田。
她试着抬头挺胸。又好像听到村里的人取笑她。打过娃娃的阿妹,就像穿破了的衣服。
她知道,卢浩是丢弃她了。
她不会去苦缠。
山里的阿妹,才不会那样没皮没脸。
一天,三妹在超市站着站着,就昏倒了。
她自流产后,根本没有休息过。也没有补过有营养的东西。加之,她的身体原本就瘦孱弱,终于体力不支了。
她醒来的时候,手腕上挂着吊瓶。
保安李福拎着一盒鸡汤来看她。
李福把鸡汤递给她,坐在床边:“医生说严重贫血啊,哎,你们年轻娃娃,不懂得爱惜身体。”
三妹用被子捂住脸哭了。
李福急了,又拙嘴笨舌,不知道如何安慰她,结结巴巴地说:“年轻人耍朋友……吹了就吹了噶,你莫看得太重喽……大家都知道你跟小卢耍朋友噶,小卢是个学生,心还没定嘛……你……”
2018年春节的时候,三妹带着李福回村里办了酒席。
李福比她大10岁,离过一次婚,有1个7岁的女儿。他怎么也没有想到,三妹能嫁给他。这个模样可人疼的小阿妹,对于他来说,简直像天上的仙女。
他原本只想默默关心她,像个大哥哥一样,就够了。
谁知,三妹跟他说:“李大哥,一起搭伙过日子吧。”她低着头,声音却是坚定的。
李福欢喜地嘴巴都合不住了。上次买彩票中了五千块钱也没有这么高兴过。
两人租了一间30平米的房子。李福一有空就给三妹做饭。
他表达爱情唯一的方式就是憨憨地说:“三妹,你瘦,多吃……”
酒席上,有人起哄:“小三子,唱首歌!”
三妹低着头,呆呆地看着手上的假银镯子。还好,她总是低头。没人觉出她的异样。
她尽量拔高了嗓门儿,唱了一首熟悉的山歌:“阿老表,阿老表,你要来尼噶,不来就说不来的话,莫叫阿妹空等着……”
银镯子是假的,记忆也是假的。
李福对三妹的珍重让三妹有安全感。不再觉得自己像一件穿破了的衣服。
这样的安全感,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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