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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上一片勾勾云。云朵漫过来,由肥而瘦,最后成了无音的丝弦,像被稀释的岁月。天空下,时光的长风吹过村庄,物事变换只在一瞬间,柳树,榆树,椿树,莲子树,一边蓬勃生长,一边垂头萎靡,转身功夫已是叶黄枝枯老态龙钟。村头的窑火最不安分,烧烧熄熄,明明灭灭,一缕烟火却不曾停断。
小时候从村边过,总是惧怕路旁的那个土疙瘩,那座废弃的砖瓦窑。黑皴皴的门洞幽深如隧,四周沉郁枯寂,过去的窑火一直没有烧透它的腰身。农家盖房,砖是蓝砖,瓦是蓝瓦,经雨经风经岁月,坚硬如磐石,往往房屋旧了,木属梁檩已朽,只可当烧柴;但砖瓦仍可循环使用,一茬一茬充当新房的外墙。这砖瓦,就由村头的土窑烧制。
土窑不知建于何时,料想自有村落时起,就占据了那一方土地。人们生存作息,总得有遮风挡雨的住处,砖瓦必不可少。谁家的老屋要拆了,总会有人在瓦砾堆中翻找出一两件陈年旧物,有时是一片筒瓦,瓦面上刻着“戊辰年七月”,或“丙寅年六月”;有时是一片瓦当,古拙的样式透着岁月的磨痕。那个人拿在手里咂摸一通,边感慨物件的久远,边掂量它的分量,掂量着古旧的年月里遥远的过往。
砖瓦很老,下房时,粗重的蓝砖磨没了四角,蓝瓦褪了颜色,瓦面上带着干枯的苔丝。然而它们的个头仍保有离开窑火时的原貌,硕大如城,率直刚硬。看到它们,会想到雨中的长城,想到流光下的殿顶。比砖瓦更老的是烧制它们的窑。窑火熊熊,土与火究竟淬炼了多少个春秋,烟火中来来往往了多少代人,村中的长者也拈须摇头。土窑是上辈口中的故事,故事里映衬着村庄的故事。
世事沧桑,窑事已老。但窑的故事依然鲜活,犹如一则不老的寓言。
恍惚中,六婶仿佛仍然站在窑顶上,边摸掉脸上的窑灰,边俯身背起了砖坯。
六婶是背窑人,行业中为数不多的女性。
村头的土窑前,是一片平坦的开阔地,砖瓦师傅在这里大展手脚,把踏踩过的熟泥摔入模具,进行着窑事的基础工序,成型的砖坯码放成一道道城墙。
三伏天出好砖。灼热的烤晒使砖坯的沙胶两合土充分融合,砖坯内部的水气快速蒸发而定型。工匠师傅们手劲拿捏精准,动作大开大合。
热。又累又热,似乎身处火焰山。当年的六婶重新摸了一把脸上的窑灰,背起砖架走向窑顶。从平地上去到窑顶是一条弯曲的小路,像一条盘山的路,也是六婶艰辛的攀登之路。
过去了多少年,六婶刚嫁到我们家族时,那双乌黑的大辫子,仍然在我眼前摆动。当时哄闹的人群里不时响起啧啧声,都在夸赞六婶的大辫子,六婶眼眸流转,满脸娇羞。六婶是个美人。她的孩子也美,我的小堂妹伶俐乖巧,冰雕玉琢的小天使一般。可在几年后高烧一场,病愈落下了后遗症,从此木木讷讷,再无小天使的半分神采。巫婆说,孩子本是仙子,误落凡尘了,要回去的……。
砖架上摞满了砖坯,六婶佝偻着腰身背到了窑顶,窑里有人接过砖坯,沿着窑壁整齐地排列一圈,烟道里不断飘出温热的灰烬,随风飘散,又荡了六婶一身一脸。
村人说,刮过世间的风有正风有邪风,正风带来顺畅,使家中人财两旺。邪风来自业障之地,是一股戾气,会给人带来灾祸。那一年,六叔被乖戾的邪风扫中了,他无缘无故得了噎食病,寝食俱废。六婶自责,或许是自己给家里带来了祸患。为了医治六叔,就央求窑主,当了劳累的背窑人,借磨难自己给家中消灾弭祸。不久,六叔离世,六婶病倒。
村头的窑火依旧燃烧,窑烟依旧飘荡,背窑人换了一代又一代。他们在燃烧的光阴里艰难地背负起沉重的砖架,脸上被时光吹出了层层褶皱。
前日回家,刻意路过舅舅的村庄,明知家屋已空,却总想着那怕远远瞟一眼村子,也是一种慰藉。经过村后时,路口那一座荒土堆,让我立时想起了表哥,舅舅的二儿子,我的姑表二哥。不错,那个土堆也曾是一盘土窑。
这盘土窑同样承载了人们对于砖瓦的需求,出现过无数的背窑人,料想也发生过相同或相似的故事。但是对于它,想到更多的是姑表二哥的往事。
时光在慢慢回流,十年,二十年……停。是二哥初出茅庐的时代。十几岁的二哥已是一米八几的大个(在我的文字里突然长这么快,他肯定莫名其妙),几乎与他的父亲也就是我的舅舅比肩了,他自然欣喜莫名,尤其是扛起那秆土枪的时候。舅舅从赶大车的把式任上退休后,专注于打猎,家里的那杆土枪成了二哥日思夜想的向往。
天赋向来神秘且不可捉摸,有人穷其毕生之功,不一定比别人一蹴而就效率更高。隔断世人等次的东西,有时真的不可思议。比如枪法。
“野兔浑身上下没有半点伤痕,直到剥了皮才发现,有一粒砂丸透过耳朵打进了脑子里。”
二哥讲这番话时已年愈花甲,事情过去四十多年,仍是他津津乐道的话题。他接着说,那只兔子太野,四秆枪围着也打不下,他趁别人换枪药的间隙,预测了兔子可能的逃跑方向,对着榆树根放了一枪。
“就一枪。功劳是我的。”
后来打猎的经历也验证了,他是一个有头脑的猎手。二哥堪称巅峰的一次猎事,是他与人合作,成功猎杀了一只人脚獾。在那盘土窑里。
秋后的原野一派肃杀。刚经过一场淋漓的秋雨,村庄寂静,田野寂静。四个猎人悄悄从不同方向包围了村后的土窑,里面藏了那只神秘而凶残的人脚獾。它从山野来,像一条灰色的幽灵。
二哥说,当时土窑已半塌,窑顶上没有出口,堵住土窑的门就可以瓮中捉鳖。但他们有更稳妥的诱捕方法,设陷阱。他先向窑门放了一枪,镇住野兽使它不至于溜掉;接着一把燃烧的干柴投进了窑里,引燃了里面的枯枝烂草,人脚獾被烟火所逼,只得亡命出逃——只能逃进二哥设好的铁丝网里。
“谁知那个东西很狡猾,三蹦两跳就改变了方向,冲着我奔了过来。”
面对骇人的獠牙利齿,二哥来不及放枪,急用长长的枪管捅了过去,人脚獾嘶吼一声带伤夺路而逃;二哥待它跑离了猎手们,连忙举枪,“轰!”,飞舞的铁砂成一个扇面裹住了它……
二哥当时脸色煞白。
后来他讲给我听时,脸色红润。
他病入膏肓时,我鼓励他再讲讲那段往事,以重塑当年的雄风,他脸色铅灰。
几乎每个村庄都曾有一盘土窑。土窑在时光中明灭,在时光中兴衰。不衰的是土窑的往事,也是时光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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