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初小毕业,在今天这个博士一抓一大把的年代,当然绝对算是个文盲,但在几十年前的农村,在目不识丁的村人中间,无疑,父亲是一个文化人。
我平生听到的第一首诗就是父亲写的,就是这首诗让我在小伙伴面前一直抬不起头来,小的时候,我无论走到哪儿,都有调皮的小孩在我面前喊父亲的大作,“社会主义好啊,毁了王大宝啊,两个闺女没个小啊,门前两棵草啊……”每当这个时候,我掩面疾行,心里对父亲的怨恨真的是如黄河之水,滔滔不绝。
父亲年轻的时候是个不折不扣的帅哥,那时我的祖父是人民公社的大社长,父亲刚从部队转业,万千宠爱在一身,他对那个可能会成为我可能的母亲的人选有五个非常苛刻的条件,不但要识字断文,脸上有一个麻子也不在考虑之列。这样,父亲就与邻村的妇女主任结成了连理,不说琴瑟谐和吧,也是夫唱妇随,生活美满。但这个完美女人天生不具备成为我母亲的条件,她不能生育。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何况父亲是长子,面对祖父的严威,父亲被迫与爱妻生离。
世事难测,风云变幻。文化大革命来了,祖父被丢官罢职,父亲那时已经是公社医院的顶梁柱,城门失火,池鱼难免,父亲回到村子里成了一名地道的农民。这时父亲的择偶标准已经只有一个了:一个活女人。但世事炎凉,这样的条件似乎也高了点,父亲的亲事被一再耽搁,祖父一声浩叹,就作主用自己的一个女儿给自己的长子换了一个媳妇,这个媳妇就是我的母亲。母亲过门没几年就生下来两个女孩,第二个就是我。我刚一出生,计划生育的国策执行得轰轰烈烈,父亲就这样再也不可能抱上儿子,于是,我只好一次又一次听他那首大作。
无疑,父亲膝下无子极为伤痛,但他并不因此对自己的女儿少疼爱一份。姐姐和我相继进了学堂,为了我们的学费,父亲就在村子里打石头,那是极其繁重的体力活,用大铁锤和凿子在坚硬无比的石块上凿出孔,再用炸药炸开,把整块的巨石敲成小块,运石头的大货车上面再插上坚固的钢筋,父亲他们就用背一块一块地把石块背到垒得很高的货车上。有时,父亲一天就要来回背一吨石头。我不知道一砘石头到底有多重,那时,村人跟父亲开玩笑说,“你两个千金,可不就是一吨。”父亲憨笑着回答:“要是背这个一吨,可太轻松了。”这样吃重的劳作,父亲一干就是二十年,从四十岁干到六十岁。
父亲四十岁上才有我,对我极是疼爱,我的任何要求他都极力满足。很小的时候,他带我去赶集,我看到有卖小人书的,就要他买给我,对那个时候的农村孩子来说,那是极大的奢侈品,一本小人书都可以换斤猪肉好几斤盐巴。我到现在还记得那本小人书的名字叫《二十六个姑娘》,父亲笑着对我说:“两个姑娘我都养不起,你还要二十六个。”但他根本没有任何犹豫就给我买了下来。
我长大了,父亲老了。有一次有同学在我家和我谈论现代诗,老父亲在旁边很认真地听,突然他插嘴道:“我年轻的时候也写过诗的。”同学好奇地问:“您写过什么诗啊?还记得吗?”父亲很自得地笑了,“自己写的还会不记得?”一字一顿地念了出来:
“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
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
我放声高笑,简直笑岔了气。父亲在我的笑声中不知所措地挠头,张着无牙的大嘴也乐呵呵地笑。
“你不懂就不要装懂,那首诗是匈牙利著名诗人裴多菲写的,你可千万别再告诉别人那是你写的了,让人笑掉大牙。”
父亲极为羞赧,面皮都有些红了,他挠着头,极小声地说:“我记得是我年轻时写的,看来是搞错了。”
现在,我住在离家几千里的大城市,很少回家,每次回家,我都会发现父亲又老了很多。他的黑发已经很少很少,老人斑大块地长在脸上、手上。我们回家,他总是很高兴,但他也只是坐在我们身边,听我们高谈阔论,几乎不说话,只是,不断给讲得口渴的我们倒水。他也没了自己的主意,问他,他总是嘟囔半天说不明白,意思是一切我们作决定就好。我突然很是怀念那个把裴多菲的诗句据为己有的父亲,也深深为那时的自己感到羞愧。
如果,如果时光真的可以倒流,当父亲郑重念出来:“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我愿意用现在的一切换回到那个时刻,亲热地搂着父亲,对他说:
“爹,您写得真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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