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伏天里, 黑云弥弥,狂风催屋,伴着厉雷,大雨落下,聚音震耳,万物模糊。一声尖锐的刹车声后,有一身着黑装的人匆匆下车,快步冲进沈公馆大院,那车却未急着开走。
“漫漫,是什么事这样急着叫我来?”那人还喘着气问。
沈漫看着面前被雨淋得透湿后毫无风度的苏霁生皱了皱眉,有些生气。顺手向他甩了个沙发上的枕头过去。他倒没被砸着,手快接住了,只是接着赔笑。
“前日说好今天去琼州楼听戏的,怎么,你忘了?”沈漫有些不悦地问。
“哪有的事!漫漫好不容易答应同我出去玩一回,我哪能忘了?老早就订好二楼你喜欢的雅间呢,就等着请你去了。”苏霁生笑着解释。有雨水顺着俊挺的鼻骨下滑,落在他脚面上绽开,惹得沈漫笑了一回。
她自沙发上站起来走到他身旁,点了点他的肩头,“还不快去换了这身湿衣裳陪我去看戏?”
“你急急着人叫我来就只是为了看我忘没忘看戏这事?”苏霁生很是生怨。
“我若是说,我想你了,想见见你,你还敢来吗?”沈漫戏谑地笑着说。
苏霁生自然知道她不会是想念他,便不理会那话,只低头看着淋坏了的衣服抱怨一句:“倒可惜了我这身准备见你特意新裁的装束。”
沈漫又皱了眉头,“怪我?谁叫你明明早就知道院子里不许开车进来还不带把伞呢?”
“我不是怕你有急事要我办嘛!”
“我可是沈漫,能有什么万分火急的急事要你去办?”
话音刚落,苏霁生突然将沈漫扑倒在沙发上,一颗子弹炸开在她适才站的地方,硝烟味散开。
苏霁生带着调笑的语气对沈漫说:“这不就是要我办的急事吗?” 沈漫白了苏霁生一眼,而后毫不拖泥带水地推开他。让他摔在地板上疼得哇哇直叫。然后淡定地站起来理了理衣服,又用手帕擦了擦微湿的裙摆。外头的卫兵也已经将暗地里放枪的人捉来。卫兵推那人跪下,还未问话,那人便吞了药自尽了。
沈漫原也不想审,这几年来刺杀的人多了去了,若一一审来实在太费功夫,又不是什么背后的大人物,审也审不出多少真正有价值的东西来。死了便死了,难不成别人来刺杀自己,自己还得好吃好喝伺候着?失败的人就生死由命、自生自灭好了,自己不是那么心善的人,管不得那么多人的生死。沈漫看着地上那人带进来的一摊雨渍,很是心烦,便摆摆手让人拖出去在乱葬岗随便找块地方埋了。
沈漫又恼湿了的裙子,想着上楼换身衣服再出门,转身却见苏霁生望着被拖出去的人的方向,似乎呆滞了。
沈漫觉得不对劲,挑了挑眉,问他:“怎么?那人你认识?”
苏霁生抱歉地说:“那人是今天跟我来的司机。半年前见他身手不错,家底清白又挺会办事的,就留在身边了。今天太急才让他开车送我来。没想到却是对你不利的人。漫漫,是我大意了。”
沈漫冷了脸,狠狠地说:“若是苏少爷您再多大意几回,我沈漫可就没命了。”
“漫漫……”
沈漫兀地上楼,不再看他。
“那……漫漫还去听戏吗?”苏霁生仰头,小心地问。
沈漫在楼梯上顿了步,“去呀!干嘛不去?”又拿手指了指他:“你,去换衣裳。”
苏霁生如蒙大赦,欢欢喜喜着随她上楼。
是啊,干嘛不去?沈漫是谁啊,在自己的地盘上怎么可能因为一次未成功的刺杀就不出门了呢?自己听戏的兴致怎么可能轻易就这样被不入流的小人给破坏了呢?
现如今广淮地被沈、苏、霍、许四家分割成四足鼎力的局面。沈公馆虽上有沈老爷子在,可由于沈老太常年卧病,沈老爷子坚持要亲自照料、日夜伺候,实际上当家的却是沈老爷子年轻的孙女沈漫。 看起来这四家里沈家最好欺负,可沈老太爷当年一个低级军官孤身烧了西山土匪窝,很快又征战,晋升军长,打下沈家天下的英勇事迹至今有人颂扬。沈漫的父母四处闯荡,结实了各类朋友的人脉也令人忌惮。如今当家的沈漫表面上成日里吟风弄月、游戏人间,可真正的里子却是个软硬欺不下还不怕死的主。
自接手沈公馆大小事宜以来,沈漫一个女子成日里喝茶赏花竟把沈家的生意越做越好,似乎轻轻松松就把生意从广淮地拓展到了浙地。连沈家早已退出的军区也有了沈漫的心腹。霍、许两家分外眼红,同时也怕有一天沈家会强大到能灭了霍、许两家。雇着刺杀的人来了一拨又一拨,却没人见着沈漫受多大的伤。反倒是自小与沈漫有婚约的苏霁生巴巴来挡过两回子弹,受了几场大灾。
只可惜了这婚事沈漫从来不置可否,拖着就拖到了两人二十五岁。沈家人现在都指望着沈漫这个家主撑家,自然不急着催她的婚事。苏家人在四家里算得最弱,也不敢提这样的事去触沈家家主的霉头。
苏家自有打算,这联姻要是急了弄得不好是会反目成仇的。若沈家与苏家翻了脸,再联合霍家许家针对苏家,那苏家可算是完了,翻身的机会都不会有。倒不如先挂着有婚约的牌子,给自家笼一层保护罩。防止霍家许家对苏家下手,也有功夫观察观察这广淮地变幻莫测的局势。
驱车到琼州楼,沈漫一直都是一幅无所谓的模样,苏霁生却不敢放松警惕。好在一路上平静得很,只是大雨不停。说到底还是沈家的地界,也不至于真能一天到晚地遇刺。
到了琼州楼阶前,苏霁生殷勤地给沈漫开车门、撑伞。沈漫不想跟他多说话,冷哼一声,自顾自地往里走,苏霁生在后头忙不迭跟着,几次差点滑倒。
坐到二楼雅间,沈漫叫人放下来帘子只听声音。苏霁生便坐在她旁边,为她剥柑橘瓜子仁来。叫跟着的卫兵站在门外。
听到那戏大概过了一小半,小生上场献唱时,沈漫皱了眉头:“小生换人了?”
苏霁生便起身去看,“上了妆我看不出差别,漫漫你来看看?”
沈漫也掀开帘子,来到望台上,看准了那手执桃花扇、翩然低吟着的白面小生的模样。沈漫眼里闪过一丝转瞬即没的光,兀地勾唇笑了。原来,是他。 琼州楼有谁敢擅自换了给沈漫唱戏的小生呢?除非……
正巧那小生唱完了,堂下阵阵喝彩。他环顾作揖,最后看上二楼来与含笑的沈漫对上眼,而后合扇作礼,表示敬意。
沈漫却没理他,转过身,摆手让人还是放下帘子,坐回来喝了口茶,苏霁生也就跟了进来。
“你说要不要给新小生打赏呢?”沈漫冲着刚走进来的苏霁生问。
“我倒听不出这新小生唱的有多好,漫漫喜欢?”苏霁生疑惑着。
沈漫往椅子上一躺,拿了瓣橘子咬了一口,笑着不说话。
第二天琼州楼的老板就换了人。沈漫则推了和苏霁生去骑马的事约,起了个大早躲在花园凉亭里看书。
“小姐,霍家少爷霍元齐说要见您。”
沈漫翻了页戏文,微微点头,“知道了,领他来台阶下站着吧。”
佣人走后,沈漫抬头看了看渐渐灼热的阳光,又看了看台阶下那位置,想着要晾那位霍少爷几个时辰才能让他晒够了太阳……
霍元齐来的时候,沈漫正唱到:“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他便趁着她收尾换气的时机接了下去:“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字正腔圆,确实不输戏班子里的科班戏子。
引得沈漫侧身来,惊呼:“你是昨天的那个小生?”笑容里却似乎有着意料之中的狡黠得意。
霍元齐却不答话,只顾着折了枝半开的含露茉莉在手上,唱着:“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踏上阶来。兀自给沈漫别上花,带着魅惑的语调:“沈小姐别茉莉很相称。”是了,月白色的旗袍自然和茉莉相称。只是霍元齐这一唱一和,倒是赶巧避过了沈漫已经想好的让他晒太阳的苦事,算是有幸。 见沈漫微微红了脸,他退后一步,拱手说:“在下霍元齐,正是昨日琼州楼献丑之人。今日贸然登门是为了一件事求沈小姐帮忙。”
沈漫装着糊涂:“哦?这广淮地还能有什么大事,竟可以惊动霍少爷特意登门来求我帮忙?”
霍元齐则是笑着,缓缓道来事情原委。
庶日,琼州楼的老板又换回去了。人们说是曾扮作小生,在琼州楼唱过戏的霍家少爷去向沈家小姐求过情,这琼州楼的老板才能重新回去。呵,沈漫倒肯给霍元齐面子。
而后半年里霍元齐变着花样约沈漫去唱戏、跳舞、骑马、爬山、钓鱼……让苏霁生一次又一次吃了沈公馆的独家闭门羹。人们都说,这苏家和沈家的联姻多半是要作废了哦!霍家少爷好手段。
晚秋时节,枫叶尽彤,天深水寒。沈漫突然心血来潮,裹着毯子到后院亲手修剪桥边的盆景松柏。
“漫漫……”苏霁生突然翻墙跳了进来。
沈漫执剪子的手不易觉察地颤了一下,转过身看他。几个月不见,苏霁生瘦得厉害。
“漫漫,嫁给我吧!”苏霁生无比急迫地说。
沈漫像是听了一个天大的笑话,随手甩了剪子,然后抱着手臂,一步步走近了他,笑开了说:“我能不能去告苏少爷您私闯民宅呢?”
不等苏霁生反驳什么,沈漫又加重了语气,一字一句:“苏霁生,你明知道我是不喜欢你的,当初长辈们糊糊涂涂定下的婚约我也是不会认的,更加不用谈嫁给你这件事。”沈漫停了停,仿佛突然醒悟,又问:“哦——你要我嫁给你,是现在苏家遭了难你急着想借我沈家翻身吗?”
半月前,苏家的地下生意被人寻到了纰漏,许家霍家便急着借题发挥想吞下苏家的地界和势力。沈漫对这件事的态度却一直不明朗。也多亏了她的态度不明朗,否则许家霍家对苏家不知道动了多少回手了,那两家到底也顾忌着沈家可能会等着坐收渔翁之利。
“我没有,漫漫,我只是……”话未说完,苏霁生紧紧拥着沈漫倒入池塘里。有子弹在两人站的地方溅出火光。苏霁生没能完全躲过,子弹碎片划进胳膊,血色瞬间漫散开来。
池水将两人全身浸湿,好在这修葺的人工池塘水不深,淹不死人。费尽力气爬上岸后,苏霁生只低声说:“为伊消得人憔悴……”便晕死过去。
沈漫望着苏霁生和自己染血的毯子怔了好一会儿。直到霍元齐匆匆寻来,抱住她,带她去换衣裳,又给失血过多的苏霁生请了大夫看诊治伤。事后沈漫的意思是苏霁生既然是在沈公馆受的伤,也应该在沈公馆受照料。可广淮地的政治形势又有了巨变,沈漫不得不将苏霁生保送去安全的地方。重伤不醒的人,若留下必定送命。 苏霁生睡了上十日,再醒来时是在一辆车上。摇摇晃晃中,脑袋有些昏沉,思绪有些茫然。他坐起来,摸了摸自己胳膊上的绷带,又揉了揉难受的头。再朝车前看,苏霁生辨认出车前司机是沈漫的专用司机,而副座上的人是沈漫在军区的心腹。
那沈漫的心腹刚好回了个头,见苏霁生醒了,先对他敬礼,后说:“小姐命我护送苏先生尽快去浙地,您府上的人也都已经到了。小姐还说她会处理好苏府生意上的事,让您安心去浙地避避广淮地的风波。”
苏霁生皱了眉,沈漫不是说不喜欢自己吗?那为什么要给自己治伤?为什么要派心腹护送自己?又为什么要为苏家做这么多呢?
“漫漫是不是要瞒着我做什么事?”苏霁生犹豫着问前头的人。
那人听见这切中要害的话,瞬间变了脸色,东扯西扯着说不清事情了。
“我再给你一次机会,漫漫是不是要瞒着我做什么事?”苏霁生再次开口时仿佛变了个人,语气硬了不少,眼里的光也带着能穿透人的寒气。一点不像对着沈漫时候的软弱样子,更不像一个受了重伤还未痊愈的人。原来这才是真正的苏霁生,冷峻,果敢,能精准地击中别人的弱点的苏霁生。这局面让副座上的人不自觉地有些心里发怵,唯唯诺诺又万分为难。这个问题啊,是真的难回答。 “这……小姐要和霍少爷霍元齐要成婚了,还说不必让您知道,您可千万别说是我告诉您了。”
“停车!”苏霁生大吼。‘果然吗?要嫁给别人了,最后给自己一点恩赐吗?沈漫啊沈漫,你怎么能这样呢?你到底把我苏霁生当成什么人呢?’
司机受命急刹。
“苏少爷,您如今往回赶也来不及了,现在大概拜堂都拜过了……”
苏霁生低着头,不说话。
车里一时太过安静,是夜,路旁的野虫有些恼人地鸣着。突然地,苏霁生感觉自己置身荒岛,孤独,孤独。
“苏少爷,您若是回去了出了什么事,在浙地的苏府那么多人该怎么办呢?”
“苏少爷,别想了,我们赶紧去浙地吧……”
“苏少爷,小姐这样安排一定是都想周全了,您就发话开车去浙地吧……”
……
“漫漫会死是不是?”苏霁生突然问了这一句。
“苏少爷……你……”那人分明被说中了心底的担忧。
“如果漫漫真的不喜欢我,就不会帮我把苏家的人都送去安全的地方,就不会让你护送我去浙地,如果不是因为真的有危险,甚至可能死掉,漫漫也不会急着让我们都走。”
“苏少爷……已经晚了……”那人有些欲哭无泪的无奈。
“立刻掉头回去!”
“苏少爷!”
“即使漫漫要与他们同归于尽,也会想见我的,是吧?”苏霁生已经明白沈漫到底要做什么事,悲凉地问他。
“是……苏少爷……我们回去!”
他们回到广淮地的时候,天正是黎明,霍宅里到处是红绫,是鲜血,是狼藉。
在婚房,沈漫和霍元齐都喝了毒酒,只剩弱弱的一口气。
苏霁生突然就感谢上苍,让他下定决心赶了回来,还来得及跟沈漫好好地说说话。他红着眼,忍住眼泪,将沈漫抱到怀里,“漫漫,你不能丢下我,漫漫,你是要嫁给我的,漫漫……”一遍又一遍唤她的名字。
沈漫笑了,难得有不带刺的温顺模样:“霁生,你……你怎么回来了?”
苏霁生又抱紧了些,握住她冰凉的手,似乎这样就可以把她留下来久一点再久一点。“因为我爱漫漫啊,我要回来娶漫漫啊,我的漫漫……”
一旁的霍元齐苦笑,“为什么呢?漫儿,我以为……我以为你是真心想嫁给我的。结果……结果却是借婚宴杀了霍、许两家的家主,从此让苏家只手遮天。”
为什么呢?因为觉得霍家少爷有趣,肯降低身份扮小生来讨好自己。虽然第一眼就知道他是霍元齐,虽然他对着自己深情款款地说为了给她唱那一段戏已苦学三年时确实心动了一下,虽然与霍元齐四处游玩时心里确实有小小悸动……
可是只要想起冒着大雨来见自己,被淋得透湿的苏霁生,心就那么坚定了。对于从一开始接近自己就带有目的的霍元齐,沈漫不得不保持着戒心。后来四足鼎立的局面眼看要被打破,沈漫为了保住沈苏两家,又不得不借喜宴来杀了霍、许两家家主。就算赔上自己的性命,她也不后悔。只是最后负了这两个人,不过有些遗憾。
沈漫没有力气再说一个字,躲在苏霁生怀里渐渐冷下来。临了还在记苏霁生的模样。‘霁生,下辈子,一定要早些娶我啊!’沈漫在心里说。
暴雷突然大作,外头的雨又砸下来了,隔断了外界的一切光影声音。
“多像那天我淋的那场雨啊,漫漫。”苏霁生说。
随着她眸光尽失,不再有任何反应,苏霁生终于像个孩子般大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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