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童年在上海度过,那时上海滩到处都在播放周璇的歌。家家《月圆花好》,户户《凤凰于飞》。
——白先勇《上海童年》
一
1951年4月的一天,上海广慈医院,大光明影业的电影《和平鸽》正在这里进行最后的紧张拍摄。扮演护士的一位女演员,在拍摄一个抽血镜头时,突然情绪失控,在片场又哭又笑。工作人员赶紧将这位女演员送到上海虹桥医院,经医生诊断,她精神病复发,不得不入院治疗。
这位女演员就是著名的“金嗓子”、中国最早的两栖明星、民国四大美女之一的周璇。
拍戏时突然情绪失控,这一幕,不禁让我想起了好莱坞的绝代女星——费雯·丽。
1951年,费雯·丽与马龙·白兰度合拍《欲望号街车》,在这部影片中,37岁的费雯·丽褪去《乱世佳人》斯嘉丽的青春俏丽,演绎了一位徐娘半老、爱慕虚荣、内心善良的成熟女人布兰奇。在影片的结尾,布兰奇因为被爱人抛弃,内心崩溃,最后被妹夫强行拖进了疯人院。而费雯·丽本人在拍摄期间正经历事业和婚姻的双重挫折,加之她入戏太深,狂郁型精神病复发,拍摄工作结束后,也直接被送往了精神病院。
同一年,两位女星遭遇了极其相似的惨剧。这是社会和时代给予她们的无情鞭笞?还是命运之神为了显示公正,不得不给看似完美的女人一些痛绝的暗伤?
只是,相较费雯·丽一直能得到父母的关爱,周璇无疑更加悲苦,因为自3岁起,直到生命终结,她都没有见过亲生父母,甚至连自己姓什么都不知道。
二
周璇,1920年出生于江苏一户苏姓的人家。她的父亲毕业于金陵大学,先后做过牧师和教师;母亲毕业于金陵女子大学,是一位护士。周璇原名苏璞。璞,为未经雕琢的美玉,取其天然纯真之意。原本,她也跟普通的孩子一样,享受着家庭温暖和天伦之乐。可惜,这一切幸福不过三年便戛然而止。
1923年,年仅3岁的周璇被抽大烟的舅舅偷偷拐骗到了金坛县的王家,改名为王小红。王氏夫妇离异后,周璇被送到上海的一户周姓人家,更名为周小红。1928年,周家的家境因养父吸食鸦片而每况愈下,养母被迫去做帮佣以维持度日,年仅8岁的周璇差点被养父卖到妓院,幸好养母及时搭救,这才免去了周璇更为凄苦的童年。
1932年的一个冬天,12岁的周璇站在一个干果摊前,在寒风中,跟着留声机唱歌,那清脆而带有几分稚气的歌声,吸引了她的邻居、明月歌舞团的钢琴师张锦文的注意,他看这个小女孩眉眼清秀可爱,歌声淳朴清脆,便介绍她加入了明月歌舞团。同年,和她一起进入歌舞团的,还有一位名叫聂耳的小伙子。
周璇很刻苦,那些跟她同台过的师友们都曾记得,她努力学习普通话;琴房没人的时候,自己偷偷练琴。一上台,她的眼睛便晶莹光亮,透满了灵气,特别她那副好嗓子,本身已是天成,稍加调教马上绽放出夺人的光彩。
没过多久,她在歌舞剧《特别快车》中担任主演,由她演唱的歌曲《特别快车》被灌制成唱片。同年,她参演救国进步歌剧《野玫瑰》,终场时演唱了主题曲《民族之光》,她的声线婉转纯净,又透着几分坚强,其中一句 “与敌人周旋于沙场之上”,更是获得了众人的好评,为此,明月歌舞团的老板黎锦晖特意给她改名为周璇。
周璇真正名扬上海是在14岁,当时上海各电台联合举办歌星比赛,周璇以50票的微弱差距惜败给了当时一位老牌歌星白虹,屈居第二。电台称赞她的嗓音“如金笛沁入人心”,从此她便被冠以 “金嗓子”的美誉。她还与龚秋霞、白光、李香兰、姚莉、白虹、吴莺音并称上海七大歌星。
三
唱而优则演,是很多艺人惯常的发展轨迹。在唱歌事业上大放异彩的周璇,决定正式步入影坛。
1935年,《申报》特地花了整整一个版面对她进行宣传:“被选为三大歌星之一的周璇小姐,正式踏进电影界了,我们以从前盼望袁美云的心来盼望她。同时,周璇小姐那一副小鸟依人,和见了人彬彬有礼的态度,我们更觉得会是比较有出息的一个。”
1937年,周璇主演了她一生的代表作《马路天使》。片中她扮演一位清丽脱俗、纯真可爱的歌女小红。小红自幼被拐卖,为了生活,她终日随琴师出入茶楼酒馆,靠卖唱为生。
这部电影就像是专为周璇量身打造的一样,音乐响起,当那个有着俏皮笑容的小红一边梳着麻花辫一边咿咿呀呀地唱起“天涯呀海角,觅呀觅知音。小妹妹唱歌郎奏琴,郎呀咱们俩是一条心……”时,观众已经分不清到底哪个是演员周璇,哪个是歌女小红。剧中人的身世、性情,与周璇如出一辙,她演绎的分明就是自己。
多年后,周璇在一次采访中说:“《马路天使》最值得我怀念,因为许多朋友都喜欢它。”
1941年,《上海日报》举办“电影皇后”评选,周璇当选,然而她婉拒了“电影皇后”的荣誉。她说:“见某报主办之1941年电影皇后选举揭晓广告内,附列贱名,顾璇性情淡泊,不尚荣利……对于影后名称,绝难接受,并祈勿将影后二字,涉及贱名……”。这样的恭谦并不是自我炒作,更非言不由衷的托词,周璇是真的不计较更不愿背负这些名利。
在当时盛名齐揽的女明星中,她是最安静的。《新影坛》杂志曾这样评价:“她的私生活一向是很严肃的。你可曾看见她独个儿在交际场所或游乐场中出现?除非有应酬,她总是难得外出的,这也是她值得为人称道的一点。”
深陷低谷时,世人都擅于保持冷静低调。然而,一旦风光得意,就难免激发出那个嚣张放肆的自我,迷失最初的方向。难得周璇,能在光环的炫迷与名利的引诱下,保持着一颗单纯美好的心。
四
浮云散明月照人来,
团圆美满今朝最,
清浅池塘鸳鸯戏水,
红裳翠盖并蒂莲开,
双双对对恩恩爱爱,
这园风儿向着好花吹,
柔情蜜意满人间。
这是周璇的名曲《月圆花好》的歌词,曲作者正是周璇的第一任丈夫严华。
严华是20世纪30年代颇有名气的作曲家和演员,他曾是周璇在明月歌舞团的老师,教授普通话及声乐知识。一直以来,周璇对他既有学生对老师的感激信任,又有妹妹对哥哥的仰慕依赖。
后来,严华要随歌舞团去南洋一带巡演,为期一年。离别之际,周璇将自己的日记交给了这位大哥哥。那本黑色封皮的日记本,载满了美丽少女初开的情窦、羞涩的情愫和最真挚的情感。明白了周璇的心事,严华放下包袱,也回应了心迹。一年的时间,纷飞的信件漂洋过海,传递着这一对有情人焦灼难耐的相思。爱情由淡入深的那一段,总是恋人们最美好的时光。
一年后,严华归国,与周璇共谐连理。从此,那首《月圆花好》便成为两人幸福的印证。爱情本是无解,只需音声相和,便成天人合一。婚后,他们度过了一段浪漫而甜蜜的日子,那也是周璇一生中最快乐的岁月。只是当时已惘然。
1938年,已经怀孕的周璇在丈夫的精心照料下,回到了上海。国华影业公司的老板柳中浩闻讯后,立即登门拜访。刚坐下,他便拿出了早已准备好的合同,说服周璇加入自己的公司。已经阔别影坛一年的周璇,一直惦念着自己深爱的演艺事业,如今有这么好的机会,自然不会错过。
很快,周璇便成为了国华的台柱,从《孟姜女》到《李三年》,从《苏三艳史》到《董小宛》,从《三笑》到《西游记》,短短一年的时间里,周璇一口气拍了七、八部电影。她演绎的中国古代传奇女子,或温婉娴静,或活泼俏皮,几乎每一部都能夺得票房冠军。可是身为公司的挑班,此时周璇的酬劳却远不及其他人。即便如此,她也毫无怨言,因为一向淡泊名利的她,最看重的是柳中浩的知遇之恩,她拼命工作,为的是报恩和爱好。
就在那一年,周璇因为过度疲劳,不幸流产。还没等周璇身体完全康复,柳中浩又登门拜访,软磨硬泡,终于成功怂恿周璇复出。通宵达旦地赶戏,马不停蹄地演出,周璇常常头痛、失眠,埋下了神经衰落的病根。因为太过劳累,有时,甚至要靠打牛肝针来维持体力。
在周璇事业发展如日中天时,她与严华的夫妻关系却一日不如一日。外界纷传周璇与柳中浩的绯闻,严华误以为妻子红杏出墙;面对丈夫经常的夜不归宿,周璇也怀疑他出轨,失望至极。一叶障目,便再看不到爱了。结婚不过三年,这对昔日彼此深爱的璧人,不得不走向了陌路。
春到芳菲春将淡,情到深处情转薄。当年,周璇笑靥如花地唱着“红裳翠盖并蒂莲开,双双对对恩恩爱爱”时,理应认为那首暖意满满的曲子,是他们永结同心的见证,只是对于艺人而言,爱情稀缺,更该俭省,如若不善经营、肆意挥霍,只会落得眼刺痛泪迷离的结局。
五
随着太平洋战争的爆发,上海全部被日军占领,就连租界这个曾经的孤岛也不复存在。在日伪的统治下,上海的电影业进入了最黑暗的时期。
日本人也知道“金嗓子”周璇名气大,他们找汉奸文人作了一首《支那之夜》,请她演唱。周璇一方面誓死抗拒,但一方面因着对汉奸及日本人的害怕与紧张,她每晚噩梦连连、终日惶恐难安。这种不良情绪,加重了她的病情。心悸、头痛、失眠等症状愈演愈烈,医生给她下了结论:如果再这样下去,将逐步致疯。
1945年,抗日战争胜利不久,原本处处欢腾的神州大地,又再次陷入了黑暗之中。上海被蒋介石的重庆政府接管,抗战胜利的喜悦很快便烟消云散。各界人士在上海都感到了压抑的阴霾,许多演员这时都转战氛围较为自由的香港寻求发展。就在此时,香港大中华影业公司邀请周璇去香港拍戏,周璇和圈中好友舒适、吕玉堃商量后,决定一同赴港。
刚到香港不久,周璇就接拍了电影《长相思》,并为影片演唱了主题曲《花样的年华》,多年后,王家卫的电影《花样年华》,其灵感和插曲都是来自周璇的这支歌:“花样的年华,月样的精神,冰雪样的聪明,美丽的生活……”
片中还有一首歌曲《夜上海》,更是被后人无数次地翻唱,然后别人无论如何都唱不出周璇的韵味,更唱不出夜上海的风情。周璇的歌声初闻轻巧柔美、甜润心头,实则如涓涓溪水,娓娓而来,就像是在耳畔倾诉一般,音质的明亮度和亲和力都是出类拔萃的。
“夜上海,夜上海,你是个不夜城,华灯起,车声响,歌舞升平。”这边炮火纷飞,那边纸醉金迷,这就是存活于享乐与死亡夹缝中的旧上海。在莺歌燕舞、光鲜亮丽的背后,是不为人知的辛酸与麻木。这首歌被周璇演绎得淋漓尽致,让人不禁发出浮生若梦的感概。
随后,周璇又在香港与上海两地接连拍摄了《忆江南》、《夜店》、《花外流莺》、《歌女之歌》、《清宫秘史》等八部电影。此时的周璇,可以堪称是中国影坛的首席明星。无论从人气还是从收入来说,都是无人能及。但是她的生活依然简单节俭,穿着打扮也是朴素平常。周璇的随和谦恭,给很多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六
正当周璇的事业再度风生水起时,一个名叫朱怀德的男人走进了她的生活。这位朱怀德是一个绸布庄的富二代,默默追求了周璇很多年。当周璇孤身来到香港后,朱怀德特意从上海飞过来,陪伴和照顾她;她生病时,他四处奔走,为她介绍医生。他还时时关心周的积蓄,为她经营,使她得到了三倍盈利。
经历过离婚的周璇对待感情非常谨慎,对于朱怀德的殷勤,她一直迟迟不肯表态。但是时间总是会腐磨人心,让你不知不觉中卸下防备。随着长时间的接触,面对朱怀德一以贯之的体贴和周到,周璇终于动心了。
1949年春,周璇与朱怀德同居了。当她满心欢喜地准备两人的婚事时,朱怀德提出从周璇这里拿一些钱,自己先回上海去做一笔货币炒卖的生意,赚钱后就和周璇结婚,并在香港定居。天真的周璇相信了朱怀德的花言巧语,把自己的积蓄给了他。人财两得的朱怀德带着得意的神情离开了香港。
就朱怀德回上海后不久,周璇发现自己怀孕了。她按捺不住心中的喜悦,写信告诉了朱怀德,谁知朱怀德在得到消息后,反映并不强烈,还一直借口生意忙迟迟不来香港。1950年,周璇带着孩子找朱怀德理论,谁知朱怀德已经与一名舞女混在一起,见了周璇怀里的孩子竟说:“这孩子,恐怕和你自己一样,是领来的吧?”
这出人意外而又刻毒无比的话,破灭了周璇对他的信任,也隔断了她对未来幸福的向往。彻骨的寒冷浸透了周璇,当她拍摄人生最后一部电影《和平鸽》时,台词中的“验血”两个字,像突如其来的闪电一下子刺破了她脆弱的神经,她突然情绪失控,在惨楚的哭声中不断哀诉:“是你的骨肉,就是你的骨肉!验血!验血!你们都走开,让我孤独吧!”
周璇彻底疯了。
她生命中最后一个男人叫唐棣,是个画家,在《和平鸽》剧组做美工,周璇患病的日子里,唐棣经常出现在病床前,悉心照料她的生活,逗她开心,消失了许久的温情又回来了,周璇一颗伤痕累累的心慢慢回归平静,在温情的阳光下渐渐愈合,他们相恋了,还有了一个儿子,取名周伟。
这一段难得的宁静却很快又被打破,周璇的亲朋好友们怀疑唐棣和朱怀德一样,居心不良,他们不相信唐棣会爱一个精神有问题的女人,并指控他,最终唐棣以“诈骗罪和强奸罪”被判入狱,周璇再次精神失常。
此后整整5年,周璇完全被困在了自己的世界里。
1957年春天,在医生的不懈努力下,周璇的病情有所好转。她在《上影画报》上刊登了一封公开信:“亲爱的观众:我的病已经好了,快要出院了,就快要工作了。我一定在党的培养下,好好拍电影,感谢观众们对我的热爱和关怀。”
然而,令人始料不及的是,仅仅才过了几个月,9月22日,即将完全康复离开虹桥疗养院的周璇,突发急性脑炎,撒手人寰。
人生只似风前絮,欢也零星,悲也零星,都做连江点点萍。无情的命运之神在一次次剥夺她的快乐和幸福之后,这一次连她的生命也一起夺走了。那个眉眼秀丽的周璇,那个嗓音甜美的周璇,那个不断周旋于爱情和悲哀边缘的周璇,终于抛却了人世的留恋,永远地闭上了她美丽的双眼。那年,她不过37岁。
周璇的遗体火化后,被安葬在万国公墓,文化革命期间,她的墓穴被清除。后来,其衣冠冢被安葬到上海市郊的福寿园。
周璇一生出演了43部电影,演唱了200多首歌曲。她最后的影像资料,是中央新闻纪录片厂于1957年6月18日拍摄的《访周璇》。那天,已然呈现衰老颓废之迹的周璇,又唱起了《天涯歌女》,此时距离《马路天使》的上映,已经过去了整整20年,当周璇的歌声响起,仿佛时间真的可以倒流。
20过去了,她的嗓音依旧甜美清透、优柔不绝,她是天生的歌者,从戏里唱到了戏外,从悲戚再到悲戚,从生到死……
七
相对爱情的不顺,或许亲情的缺失,才是周璇生命中最深的痛楚。
1941年,周璇在给《万象》杂志写的文章《我的所以出走》一文中,首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对外纰漏了自己的身世,她说:
“我首先要告诉诸位的是我的身世,我是一个凄凌的女子,我不知道我的诞生之地,只知道是常熟,不知道是哪个村落,不知道我的父母,甚至不知道自己的姓氏,当我六岁的时候,我开始为周姓的一个妇人所收养,她就是我的养母,六岁以前我是谁家的女孩子,我不知道。这已经成为了永远也不能知道的渺茫的事了。当然,我的原姓绝不会姓周。”
据周璇儿子周伟回忆,他小时候去精神病院看望母亲,周璇看到小儿子,手扶着铁窗哭喊,“孩子啊,你快长大啊,救救妈妈啊……”
周璇的生母曾赶到上海电影厂,想要认回女儿,可惜周璇当时已经患病,受不得刺激,她只能远远地望了一眼,长叹一声,然后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周璇死后不久,文革爆发,曾为周璇写歌谱曲的刘雪庵、陈歌辛等,在劫难逃,被安上“曾毒害过不少的青年,使人堕落腐化”的罪名。周璇曾演绎的经典曲目几乎都被斥为黄色歌曲,没有人敢再唱了,她主演的《清宫秘史》也被定性为了坏电影。
我有时会想,假如周璇没有犯病,假如她没有英年早逝,在那段风雨如晦的岁月中,她又会遭受怎样的摧残?这似乎是一个残酷的假设。但这也是一个牵强不过的自我安慰,因为有了这个假设,我们再谈及这位命途多舛的红颜,至少不会那么心痛难过了。
周璇离开了,好在她的声音和身影通过唱片和影片保留下来,成为了永久的纪念。
当年真看戏,今日戏如真。一任旁观者,天留冷眼人。
周璇代表歌曲:
天涯歌女
四季歌
夜上海
花样的年华
月圆花好
采槟榔
五月的风
龙华的桃花
莫负青春
永远的微笑
黄叶舞秋风
何日君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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